不過怎么可能不新鮮呢？每個人說話的語氣不一樣，口音也不一樣，表情更是各不相同。三娘年紀(jì)還小，見過的人實在太少了，自然看什么、聽什么都覺得很有意思。

    旁人見她眼睛烏溜溜的，瞧著怪機(jī)靈，同樣覺得她很有意思，不少人都問她是誰家娃娃。她便給人介紹她家祖父，說她祖父老厲害了，能一口氣吃八個畢羅！

    本來大家聽她吹捧自己祖父時都作出洗耳恭聽狀，想知曉她祖父是怎么樣一個厲害人物，等聽到她煞有介事地夸她祖父“一口氣吃八個畢羅”后不由都哈哈大笑。

    果然還是個小孩兒。

    畢羅是一種有餡的面食，據(jù)說最開始是從蕃人那邊傳進(jìn)來的。這玩意本土化以后衍生出許多吃法，可蒸可炸，可大可小，且內(nèi)涵十分豐富，從素餡到rou餡，從羊肝到櫻桃，都可以往畢羅里面塞。

    三娘嘗過的最可怕的畢羅是苦荬餡的，外頭的面皮還混了糠粃。

    她祖父說這是邊關(guān)將士常吃的東西，她阿耶在軍中也常常跟著士兵們吃這個，且還得是好年景才能吃上！祖父讓人做給家中小輩嘗，就是要叫她們知曉阿耶他們戍守邊關(guān)可辛苦啦。

    三娘很努力地吃也只能吃下一小半，咽下去后嘴里過了老半天都還是苦苦的，難吃得她想哭。

    最后還是祖父幫她把剩下那半個苦荬畢羅吃完了。

    反正，三娘覺得她祖父特別厲害！

    當(dāng)然了，在外面戍守邊關(guān)的阿耶也特別厲害！

    賀知章聽著三娘說著說著偏題，開始繪聲繪色地表述起苦荬畢羅有多難吃，若有所思地看了眼郭家祖父。沒想到這家伙看起來憨憨的，教育起家中后輩來卻這般用心。

    “走累了沒？”賀知章摸著三娘圓溜溜的小腦袋詢問。

    三娘本來想驕傲地回一句“我不累”，可她年紀(jì)實在太小，只走了小半個時辰就感覺走不太動了。她糾結(jié)了一會，還是選擇向賀知章說實話：“一點(diǎn)點(diǎn)，沒有很累，就一點(diǎn)點(diǎn)啦?！?/br>
    郭家祖父聞言立刻上前把三娘抱了起來，笑著說道：“我抱著她走就好?！?/br>
    三娘突然被自家祖父抱起來，一抬眼就瞧見郭家祖父臉上一道又一道的褶子。她環(huán)住她祖父的脖子，湊到她祖父耳朵邊上小小聲說道：“阿翁我還能走，你抱我的話明兒腰又要疼了?！?/br>
    郭家祖父道：“我還沒不中用到連自家孫女都抱不動。”

    賀知章把他們祖孫倆的對話盡收耳底，笑道：“出來這么久也該回去了，”他招呼掙扎著要下地自己走的三娘，“走吧，阿晗到我家玩兒去?！?/br>
    三娘得了賀知章這句邀請，掙扎得更厲害了。

    郭家祖父只能把她放下，由著她屁顛屁顛地跟著賀知章往賀府方向走，嘴里還很活學(xué)活用地關(guān)心回去：“您走得累不累？”

    賀知章哈哈笑道：“我每日都會出來走一走，早就走慣了的，怎么會累？”

    三娘道：“那等我走慣以后也不會累了！”

    一老一少邊說邊走，還真讓三娘自個兒走到了賀府門前。等到了賀家的待客處，三娘才終于可以舒舒服服地坐下歇息。

    賀知章要去換身衣裳，便命人送些茶點(diǎn)進(jìn)來給三娘先吃著。

    等賀知章走遠(yuǎn)了，郭家祖父才教育起三娘來，讓她不要看到誰興沖沖都湊上去聊幾句。

    賀學(xué)士還好，本來就是愛熱鬧又好客的脾氣，萬一遇到個不喜歡小孩兒的呢？

    三娘理所當(dāng)然地回答：“那我也不喜歡他！”

    小孩子交朋友哪里會考慮那么多，處得來就處，處不來就算了。別人要是不喜歡她，她當(dāng)然也不會勉強(qiáng)別人呀！

    郭家祖父聽到自家孫女這話，想了想，覺得也對。

    他在地方上看多了送往迎來的事，與人相處時不免多幾分思量。事實上就他孫女兒這個歲數(shù)，哪里需要考慮那么多？

    祖孫倆低聲聊了一會，賀知章便又出來了，還領(lǐng)來家中幾個后輩讓他們帶著三娘玩耍。

    三娘抬頭望去，只見其中有個眉清目秀的少年郎，瞧著與她長兄郭曜一般大，約莫十歲出頭，行止卻已像個翩翩小君子。最要緊的是他有雙極明亮的瞳眸，宛如蘊(yùn)著華光。

    郭家祖父也往賀知章帶來的幾個后輩看去，一瞧見為首那少年郎的模樣，心里咯噔一跳。

    他悄然伸手摁住旁邊的小孫女，生怕她靠臉識人的毛病又犯了，二話不說直接跑上去拉著人說話。

    賀知章笑著給兩邊介紹了一下，其余幾個小孩兒都是賀家子弟，只這為首的少年郎是過來幫忙的，他姓李，單名一字泌。

    數(shù)年前賀知章遛彎時見了年方七歲的李泌，與他多聊了幾句，只覺此子很是不凡，和當(dāng)今圣上提了句“此稚子目如秋水，必拜卿相”，當(dāng)今圣上聞言頗感興趣，直接把他召入宮中問對。

    從此李泌便成了長安有名的神童，早早就在當(dāng)今圣上那兒留了個好印象。

    在提攜后輩這件事上，賀知章向來是不留余力的，瞅見什么好苗子便想廣而告之。

    李泌一直感念賀知章的舉薦，今兒得知賀知章要大宴賓客便主動過來幫忙。

    現(xiàn)在賀知章讓他出來招待小客人，李泌自是不會輕慢三娘，含笑上前與三娘問好。

    三娘眨巴一下眼，感覺自己見到小神仙了。不出門她都不知道，外頭有這么多長得比她八叔還好看的人吶?。ü耍耗愣Y貌嗎？）

    不過真要說三娘被迷惑了那倒也不至于。

    她才五歲呢，哪里懂那么多復(fù)雜的東西，只是單純地偏愛美麗的皮囊罷了。頂多也就是多看幾眼！

    三娘露出甜滋滋的笑，積極向小朋友們進(jìn)行自我介紹，沒一會就和賀家?guī)讉€小孩兒玩作一團(tuán)。

    年紀(jì)稍長的李泌負(fù)責(zé)在旁邊看著她們。

    一看之下，他就發(fā)現(xiàn)郭家這位小娘子極具親和力和領(lǐng)導(dǎo)力，玩了幾輪游戲后其他人都開始聽她安排。

    ……她還試圖安排到他頭上，力邀他一起玩耍。

    臨到要開宴的時候，郭家祖父出來找自家孫女，看到的就是一群小孩圍坐在一起，三娘拿著不知從哪討來的酒令籌主持小兒故事會。

    規(guī)則大體和席上行酒令差不多，抽到自飲類的酒籌就自己講個故事，抽到勸飲類的酒籌就在座中挑個人講故事，抽到處罰類的酒籌就得來接受相應(yīng)懲罰，要是幸運(yùn)地抽到“放”一類，表示本輪無事發(fā)生，可以開始新一輪的玩耍啦！

    因著這酒籌上寫的字句皆出自《論語》，三娘她們這些年紀(jì)小的娃娃還理解不來，所以解釋酒籌內(nèi)容這活兒就落到了李泌頭上。

    李泌本來只想當(dāng)個看客的，玩著玩著也沉浸進(jìn)去了。

    主要還是三娘帶動能力太強(qiáng)，大家講故事的狀態(tài)很快就從最開始的磕磕絆絆變成后來的手舞足蹈、眉飛色舞，恨不得搜腸刮肚把自己知道的最有趣的事都講出來，贏得大家熱熱鬧鬧的喝彩聲。

    就，有點(diǎn)上頭。

    大唐神童李小泌，今天突然想當(dāng)個普通小孩兒。

    赫然發(fā)現(xiàn)連李泌這位小小君子都跟著玩得挺歡的郭家祖父：“……”

    不知為啥并沒有太意外。

    可能是因為在家已經(jīng)習(xí)慣了吧。

    沒看見他們家八郎小時候牛氣哄哄，后來碰上他這侄女兒以后也栽了嗎？那么不學(xué)無術(shù)、不可一世的混賬小子，如今都會照顧小孩了。

    郭家祖父走到三娘旁邊招呼道：“一會就要開席了，玩好這一輪就過去吧?！?/br>
    李泌聞言如夢初醒。

    突然有點(diǎn)懷疑人生。

    他不是過來給賀學(xué)士幫忙的嗎？

    怎么自己在這里玩上了？

    哦，對哦，他是幫賀學(xué)士招待小客人來著。

    李泌看向自己負(fù)責(zé)招待的小客人三娘，心情很有些復(fù)雜。

    這位郭家小娘子莫不是有什么輕輕松松迷惑人的奇異能力？

    他發(fā)誓，絕對不是他主動肩負(fù)起解說酒籌辭令這一責(zé)任的！

    第9章

    三娘聽她祖父細(xì)講了公孫大娘其人，對這次觀看劍舞也是很期待的。不過玩游戲最重要的是有始有終，她愣是把最后一輪小兒故事會主持完畢，才提著色彩斑斕的飄逸裙擺跑到她祖父身邊去。

    眾人陸續(xù)入席，三娘也分到張對她來說算是很長很長的桌案，是個正兒八經(jīng)的小客人沒錯了。

    大人們要?dú)g暢宴飲，女子和小兒一般都是不入席的，是以座中年紀(jì)最小的要數(shù)三娘，其次便是同樣不算賀家小輩的李泌。

    若是單算女孩兒的話，那滿屋便只有三娘一個了。倒是有不少身著短臂、正當(dāng)妙齡的侍女捧著瓜果點(diǎn)心及茶水酒飲次第入內(nèi)，為每桌客人呈上東道主為客人們準(zhǔn)備的吃食。

    賀知章考慮到大伙為了來赴宴沒能去登高折茱萸，一早便叫人去采了不少回來，每桌都放上一枝。

    三娘入座后便注意到了，好奇地拿起那枝掛著紅艷艷果子的茱萸看來看去，悄聲問旁邊的郭家祖父：“阿翁，這個是吃的么？”

    郭家祖父道：“你前些天不還問茱萸是什么，這便是了?！?/br>
    三娘記性好，一下子明白了，這不是吃的，是用來佩戴的。

    她當(dāng)時為了去登高早問得一清二楚，茱萸大多都是插到頭上的。

    可惜她年紀(jì)還小，處于大人們所說的“垂髫”階段，頭發(fā)還沒到扎成兩個小團(tuán)團(tuán)的長度，出門前只綁成了兩個短短的小揪揪。頭上插不了，唯有找找衣衫上有沒有適合插茱萸的地方！

    三娘當(dāng)即把自己那支茱萸掰成適合的大小，開開心心地把它插到了自己小小的衣帶上。

    她興致勃勃地忙活完，再抬起頭，卻見席上不少人都看向自己。

    其中有個年紀(jì)和賀知章一般大的老頭兒，打量她的目光就挺不客氣的。

    三娘長長的眼睫眨了眨，不知這個不認(rèn)識的老頭兒到底是誰，只覺得他看起來不怎么友善。

    不過她雖然喜歡長得好看的人，卻也不會嘲笑長得不好看的人，就像她阿娘說的那樣，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長什么樣也不是自己能挑的，她不能光靠長相來判斷人的好壞。

    三娘沒有閃躲，大大方方地望了回去。

    那被三娘注意到的老頭兒自然是鐘紹京，他見三娘瞅見他后一點(diǎn)沒慌，反而還大喇喇地多望了他幾眼，頓覺這小孩兒有點(diǎn)意思。有沒有才氣還不知道，性情顯見是隨了她祖父郭敬之，人再多都不帶怯場的。

    鐘紹京笑道：“你便是你祖父時常掛在嘴邊的那個寶貝孫女兒？”

    三娘聞言驚奇地道：“阿翁時?？湮覇?？怎么夸的？”她明顯一點(diǎn)都不知道害羞是何物，臉上還寫滿了“你快夸給我聽”的雀躍。

    大唐女子不忌諱“拋頭露臉”，連娛樂活動都是馬球這種需要騎術(shù)和體力的運(yùn)動，女子有文才更不是什么壞事，因此郭家祖父也沒拘著她，隨她自己與鐘紹京搭話。

    鐘紹京總不至于為難一個五歲小孩吧？

    鐘紹京瞧見她這性情，越發(fā)覺得她是隨了她祖父，不由哈哈一笑，把她祖父夸她的那些話囫圇著轉(zhuǎn)述給她聽。

    得知祖父竟當(dāng)眾說自己字寫得比八叔好，三娘還是很照顧自家八叔的面子的，替她八叔找補(bǔ)道：“沒有的事，我八叔的字最近也進(jìn)步了！”

    在座的沒幾個人當(dāng)真關(guān)心一個半大小子的習(xí)字進(jìn)展，打趣幾句便結(jié)束了這個話題。

    接著不知誰起的頭，說是座中有兩個吳越人在江南時都籍籍無名，到了京師卻名揚(yáng)天下、備受追捧，可謂是“南金復(fù)生中土”。

    三娘聽得懵懵懂懂，不太明白他們講的是誰，不由又往她祖父身邊挪了挪，小聲問她祖父：“‘南金復(fù)生中土’是什么意思？”

    郭家祖父小聲給她解釋了一番，說這講的是南方的金子到了他們漢中以后才熠熠發(fā)光。

    這也是朝中不少人愛調(diào)侃的事，因為江南東道的人口音都很明顯，哪怕只是尋常說話都帶著點(diǎn)軟儂。只要一開口，大伙都曉得他們是何方人士！

    這話里頭的“南金”之一恰好是今兒請客的賀知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