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小女官 第36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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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習字課上完了,他們還在三娘帶領下圍著顏真卿不讓他走,力邀他多講講書法名家的故事。 比如王羲之那么喜歡養(yǎng)大鵝,會不會曾經(jīng)被鵝追著啄? 聽到被大鵝啄,眾小孩竟都心有戚戚焉。 小孩子到了四五歲就愛遍地撒野,見貓攆貓、見狗攆狗,而不幸的是,大唐人愛學王羲之養(yǎng)大鵝。 瞧瞧咱這大鵝,羽毛特別白,戰(zhàn)斗力還特別強,完全符合咱大唐人的特質(zhì)對吧?所以身為大唐人,你家里不養(yǎng)幾只大鵝都不好意思出去和人打招呼。 在座的這些小朋友無一例外,全都曾在人生某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年齡段去攆過大鵝。 接著便度過了難忘的被鵝追著啄屁股的一天。 王羲之,傳說中大書法家,家里養(yǎng)了那么大一群鵝,到底有何妙法不被鵝啄? 好佩服哦! 顏真卿:? 小孩子的奇思妙想,他今天算是見識到了。 顏真卿只能盡力給小朋友們找了個相對合理的解釋:“……可能因為他養(yǎng)鵝的時候已經(jīng)長大了,平時只會好好坐在岸邊觀鵝,不會跑去攆鵝吧。” 三娘立刻點著頭贊同顏真卿的話:“我后來不攆它們,它們確實不追著啄我了!” 顏真卿:“……” 所以你一個女孩子也去攆過鵝嗎?! 第43章 孩子皮這種事, 一般和性別沒多大關(guān)系,興許與家中氛圍關(guān)系更大。 三娘一生下來,上頭已經(jīng)有長兄長姐, 阿娘大多時候都盯著兄姊們管束,對她便寬縱許多,想著長兄長姐也能幫忙教導底下的弟妹。 一開始確實也是如此, 三娘到她祖父致仕前都是乖巧聽話的奶娃娃,每天跟著長兄長姐識字背詩。 后來,后來她祖父致仕了,一家人搬到常樂坊定居, 偶爾回鄭縣老家祭祖兼小住。 家里人多了, 愿意帶她玩的人也多了,她性子慢慢就野了, 雖不至于像現(xiàn)在這樣一天到晚想著往外跑, 卻也每天跟著她八叔樂顛顛地跑跑跳跳,男孩兒喜歡玩的東西她一樣不落全玩了個遍。 去年清明回老家祭拜祖宗那會兒, 她還要學人點爆竹。她那小短腿跑不快, 是她八叔等她點火后抱著她撒丫子狂奔的,害得她八叔挨了她祖父一頓削。 叔侄倆當著郭家祖父的面誠懇認錯,實際上覺得特別好玩,下次還想玩。 所以說三娘敢跑去攆大白鵝,很難不說是家里人慣出來的。 三娘見顏真卿一臉震驚,便給顏真卿講述她八叔當初挺身而出英勇保護她的光輝事跡。 她八叔屁股上還有鵝叨出來的疤呢! 她那肩不能挑手不能抬的八叔為她承受了太多! 說起來她們鄭縣山好水好土地肥沃, 大鵝確實長得膘肥體壯、油光水滑,王羲之見了一定喜歡! 顏真卿道:“可惜右軍沒到過長安, 也沒去過你們鄭縣?!?/br> 三娘不由追問:“他為什么不來呢?” 在她心里最繁華的地方就是長安啦,其次就是洛陽。哪怕她沒去過別的地方, 卻也覺得別處肯定比不得長安的,畢竟長安可是大唐國都! 顏真卿給她們講起了王羲之生活的時代,他不是大唐人,而是東晉人,距離他們有三四百年那么遠。 那時候西晉因為內(nèi)憂外患而動亂不斷,以至于中原士族不得不舉家南逃,史稱“衣冠南渡”。 比如王羲之他們便是出身魏晉名門瑯琊王氏,家中在兩晉交替之際倉惶遷往江南定居。如今江南文教昌盛,一定程度上當年那次“衣冠南渡”的影響。 只是對于那次“衣冠南渡”的親歷者而言,那無疑是極其屈辱的遭遇。 中原大地落入胡人之手,中原百姓淪為胡人治下豬狗。高高在上的世家后裔不得不攜家?guī)Э谕鹑鐔始抑闾油戏剑幢隳隙珊笠廊诲\衣華服享無邊富貴,胸中的志氣也已磨滅了大半。 所以在南渡的最初那幾十年,許多人依然心心念念想要北伐,比如祖逖、謝玄、桓溫等人都曾率軍北上。 哪怕這些力主北伐的人未必沒有自己的私心,可興師北伐、奪回失地始終是貫穿整個東晉的重大議題,期間甚至曾經(jīng)奪回過洛陽這個昔日的國都。 只可惜那些短暫的勝利終歸是夢幻泡影,最終連東晉政權(quán)都轟然崩塌。 直至隋唐時期才迎來了真正的南北大一統(tǒng)。 所以王羲之是沒有辦法到洛陽和長安來的,因為他正是“衣冠南渡”中的一員。他孩童時期便隨著家人倉惶南下,老來怕是都不記得瑯琊郡是什么模樣了。 顏真卿祖上同是瑯琊人士,對這一段屈辱歷史便比旁人更了解幾分,提及當年那五胡亂華的慘禍不免也比旁人多幾分憤慨。 李儼等人年紀都不大,還沒到讀史書的年紀,這會兒聽顏真卿說起當年那些個公子王孫南逃江南、龜縮一隅,只覺那些個胡人著實可惡,那些個無能皇帝以及昏官庸吏也著實可惡,竟連自己的國都都守不住,叫胡人占走了整個中原! 那可是國都??! 試想一下,倘若有朝一日他們連長安都回不得了,那該是何等的屈辱與不甘? 真是太氣人了! 李俅當即激動地嚷嚷起來:“我們大唐絕不會如此窩囊,真要有那么一天,我便是死也要死在長安!” 其他小孩雖比他內(nèi)斂許多,卻也都是這么個想法。他們生在長安、長在長安,若是長安被人占了去,他們必不可能像東晉那些皇室子弟、世家大族那樣舉家逃亡。 他們絕對不會丟下長安! 只李泌靜默不語。 顏真卿講的是兩晉之事,實則大唐未必沒有這樣的憂患。 當今圣上重用了不少胡人,放任他們鎮(zhèn)守一方、擁兵自重,且還將大量外族遷至重要城鎮(zhèn)周圍,予以輕稅薄賦的優(yōu)待。這些人看似是民,實際上是兵,只是不需要朝廷給軍餉,戰(zhàn)事一起他們便能跨馬上陣。 這類胡人將領與外族軍隊驍勇善戰(zhàn)、屢立戰(zhàn)功,還不花朝廷的錢,用起來可不就分外順手嗎? 這便是有名的“城傍”制度。 更要命的是,開元年間朝中兵制便已經(jīng)開始轉(zhuǎn)向募兵制。 當初蕭嵩這位徐國公就曾作為募兵制的重要執(zhí)行者,二話不說便把宿衛(wèi)京兆的府兵統(tǒng)統(tǒng)換成了募兵。 相比于常年為兵役所困的府兵,這些招募來的士兵個個精神面貌良好,瞧著比府兵精悍百倍。 李隆基對此非常滿意,是以蕭嵩后來一直官運亨通。 募兵制的“募”字代表著服兵役不再是義務,而是一種職業(yè),應募去當兵可以拿田拿地拿好處,還能把妻兒都接到當?shù)匕布摇?/br> 這本來是吸納失地流民、穩(wěn)定各地局勢的絕佳辦法,可惜開元年間還在邊關(guān)沿線大力推行節(jié)度使制度,且還時常選擇胡人來擔任節(jié)度使。 這些重金招募來的士兵全都由節(jié)度使管轄,他們長久定居在節(jié)度使治下,駐軍與節(jié)度使的關(guān)系恐怕會日漸加深。 這種情況下,再來一次五胡亂華有何難? 倘若中原真出了動亂,興許比五胡亂華時期更可笑也更可憐:胡人手中的兵力甚至還是朝廷親自送給他們的。 這些隱患李泌與張九齡私底下也曾討論過,張九齡提議復置十道采訪使,便是想摸清地方情況后設法動一動土地問題,哪怕不能把已經(jīng)名存實亡的均田制掰回來,也不能坐視他們大唐的根基繼續(xù)爛下去。 屯田也不止邊關(guān)能屯,人不能全往節(jié)度使手里送,總要留點人戍守中原的不是嗎? 只是上一個動土地問題的宇文融只當了百日宰相,張九齡又能在相位上堅持多久? 若是中原當真生了動亂,縱是公子王孫又能派上什么用場? 李泌垂下眼睫,掩去眼底的諸多思緒。 三娘不像李泌那么了解時局,聽了滿腦子的“衣冠南渡”,只覺旁人嘴里的“魏晉風流”也不那么風流了。 她一直到回到家,還在為顏真卿講的那段過往郁悶。 郭家祖父聽三娘復述了那些內(nèi)容,心中也是感慨萬千。他抬手摸著三娘的腦袋說道:“你們遇到個好先生了。” 都說初生牛犢不怕虎,這顏真卿果是個實誠人,圣人叫他教皇孫們習字,他竟能講到衣冠南渡去,還講得皇孫們一個個義憤填膺。 也不知這么個愣頭青能在朝中混出什么名堂來。 三娘聽她祖父這般夸贊顏真卿,也覺與有榮焉。她喜滋滋地說道:“對的!先生他可好了!” 她邊說邊挪得離她祖父更近一些,連比帶劃地給她祖父講顏真卿書法多么了得,每次顏真卿親自演示她都舍不得挪開眼。 郭家祖父雖有些疑心是不是顏真卿年紀輕且長得俊才這般吸引自家孫女,但還是對三娘的習字大業(yè)予以大力支持,承諾要為她購置洛陽最好的新紙。 三娘聞言積極提議:“我們在家中種柿子樹怎么樣?”她又把鄭虔拿柿子葉苦練書法的事講給郭家祖父聽,柿子葉可以練字,柿子還可以吃,種柿子最棒了! 對于自家寶貝孫女的要求,郭家祖父一概應好:“好好,種柿子樹?;亻L安后馬上栽下去,等我們晗娘出嫁的時候肯定已經(jīng)能結(jié)柿子了,正好可以保佑我們晗娘事事如意?!?/br> 三娘聽后不由又鼓起臉頰,不高興地哼道:“阿翁為什么總想我出嫁?我不想嫁到別人家去!” 郭家祖父被她的天真傻氣逗笑了,抬手揉著她腦袋說道:“男婚女嫁是人人都有這么一遭的事兒,你不想嫁到別人家去,難道還想招贅不成?那些甘心入贅的家伙個頂個沒出息,如何配得上我們家聰慧又伶俐的晗娘?” 三娘倔強道:“我不想離開阿翁。” 郭家祖父道:“傻孩子,阿翁也不想離開你,可阿翁老了。等以后阿翁不在了,興許就只有你爺娘和你兄姊他們能維護你一二了,不看著你挑個好夫婿阿翁如何能放心閉眼?” 三娘不樂意聽這種話,拉著她祖父的手篤定地道:“阿翁肯定會長命百歲!” 郭家祖父道:“好好好,阿翁長命百歲,一直護著我們晗娘。以后我們晗娘相中了哪個好男兒就嫁他,相不中便不嫁,絕不委屈了自己。” 三娘聽后終于高興起來,又與郭家祖父說起自己已經(jīng)熟讀的《食療本草》,寫這書的孟詵活到了九十三,她祖父須得青出于藍而勝于藍才行! 郭家祖父被她哄得眉開眼笑,當真覺得自己應當是能活得長長久久的。 他這人沒有特別大能耐,但絕對稱得上是兒孫滿堂,光兒子就有八個,家中甚至還有個侍妾在待產(chǎn),可以想象出將來他們郭家會是何等的枝繁葉茂。 就算不看整個郭家只看郭子儀夫妻倆,那也已經(jīng)生育了好些個兒女。有這么多人看顧著,難道還不能叫自家孩子隨自己心意過活? 三娘想怎么樣都隨她! 第44章 許是春末夏初還有一點余寒, 又或者是白天聽了段衣冠南渡的慘痛往事,當晚李儼竟是昏昏沉沉地病了一場。他陸續(xù)做了一場又一場的噩夢,有些很清晰, 有些又很陌生,以至于他茫茫然不知身在何方。 第二日李儼沒能去上課。 幾個一起讀書的學齡小孩都挺擔心的,上課有些心不在焉, 講課的先生知曉他們都牽掛著李儼,早早把課講完放他們?nèi)ヌ讲 ?/br> 三娘也跟著李俅他們?nèi)タ赐顑啊?/br> 李儼一直皺著眉,看起來仿佛很不安寧。正巧宮中指派了太醫(yī)過來給他看診,三娘她們沒法湊到近前去, 只能乖乖等在一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