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九伊差點把手機拋出去，可是，手指緊扣，手機像嵌在掌心里一樣牢固。

    第45章

    三個月前, 左思嘉負責(zé)“菁莪之音”的青年古典音樂會。組織參觀演出場館后，他和青年音樂家們?nèi)サ聡蛷d聚餐。中途發(fā)生了一些不愉快，散場后, 他一個人在附近散步，在橋下看到一架共享鋼琴。

    他當時喝了酒, 沒到醉的程度。啤酒喝多少都不會醉。他走過去，隨便試了試。音色老舊，在這里風(fēng)吹日曬，難免有這種情況。但順其自然, 恰如人的衰老，自然的音色也不錯。

    一個拾荒的老人背著蛇皮袋經(jīng)過, 聽到他的琴聲, 本來經(jīng)過了，翻完一個垃圾桶，忍不住又穿過臺階上來。他站在他的鋼琴邊，被左思嘉注視時，老人下意識想走, 卻看到年輕的男人微微一笑，朝他頷首致意，仿佛在獨奏會上問候貴賓。

    左思嘉準備彈支曲子, 要是他現(xiàn)在最想演奏的。

    旋律先在心里響起, 然后, 再通過手彈奏出來。他和老師一樣, 平時并不擅長演奏舒曼。但這一天, 連他自己也疑問, 不自覺就彈了《夢幻曲》。

    第二天，他去了臺灣, 到成立了管弦樂隊的家電公司談工作，站在電梯里，不自覺又想起來了《夢幻曲》。真是細膩的、簡潔的曲子。還有，像煙灰一樣留下印象的女人。

    不久后，左思嘉就在酒店遇到了破碎的強者的心。

    回到此刻，在家里，伊九伊手指顫抖，敲下這樣的文字：“你是？”

    “看不上你這樣的”說：“伊九伊，一句話就要結(jié)束我們的關(guān)系嗎？”

    消息接二連三發(fā)過來，除開鋼琴，這個人連敲字也很快：“所以你都是勉強自己跟我見面的嗎？”

    “你說不在意那些事，那你在意的是什么？”

    “我做錯了什么？告訴我行嗎？”

    “不?！彼徽f了一個字，不知道是回答哪個問題，也可能是全部。

    坐在飄窗上，伊九伊收攏膝蓋，眨眼的頻率也驟然提高。她拿手機貼住胸口。

    mama剛好叫她出去，伊九伊就出去了一趟。她以為有什么事，結(jié)果只是看到好笑的電視節(jié)目。mama一個勁拍著沙發(fā)，讓她坐下來一起看。伊九伊有點不情愿，這可不是看電視的時間點。但她很少拒絕mama的。

    伊九伊握緊手機，從側(cè)邊把聲音關(guān)掉。mama正在對著電視開始驚呼“就是這里，就是這里”，然后拉她坐下。mama在用線上流媒體看《和莎莫的500天》。

    伊九伊坐下了，獨自復(fù)雜著。

    mama突然說：“我想跟聰離婚了?！?/br>
    “聰”是mama對爸爸的稱呼。伊九伊聽到了，也沒說什么，短暫僵滯，然后又重新活絡(luò)起來，稍微有一點刻意。她靜靜地微笑，俯身拿了桌上的水果吃：“爸爸知道了嗎？”

    “還沒和他說?！眒ama喝了口茶，繼續(xù)看著電視。

    伊九伊的手機震動了好幾下，有提醒，但沒解鎖，也看不見內(nèi)容。mama垂下眼睛，看到她手機上的吊墜，湊過來捏?。骸斑@是什么？瑞安嗎？好可愛?！?/br>
    嘴里是什么味道，伊九伊不知道。水果多汁，流到手上黏糊糊的。她起身去洗手。

    洗手間大而寬敞，她只打開一側(cè)的燈，把手機放在旁邊的架子上，洗干凈手，又潑了點水在臉上。

    伊九伊不著急出去，轉(zhuǎn)過身，深呼吸，眼神放空，在洗手間一個人待了一會兒。手機已經(jīng)消停了一陣，又震動起來。她恢復(fù)精神，掏出來看。還是寵物交流的app?！翱床簧夏氵@樣的”私聊她：“那是因為我上次說你垃圾食品吃太多？”

    “是不是我說那個資助生說得太過分了？我叫他‘沒天分別浪費時間’只是一個說法?！?/br>
    “你是在介意我說你家貓糧蛋白質(zhì)低嗎？”

    他還在想，徒勞地費勁，做這苦澀的蠢事。伊九伊不喜歡這樣的左思嘉。他實在花了太多、太多的時間在過去，直到他再也無法往前走。

    伊九伊想用“玻璃心自發(fā)光”的賬號讓他別回憶了，但到最后，她還是什么都沒說。

    她猶豫了一陣，消息還在出現(xiàn)，她的手指落下去，把app卸載了。

    做得很好。

    伊九伊選擇忘記這件事。

    小豬和弗蘭克都還在寵物酒店，沒有接回來?？垂ぷ魅藛T轉(zhuǎn)發(fā)來的視頻，兩只貓過得很舒服，她也就不著急了。況且，她的車也還沒回來。

    前幾天達斐瑤就發(fā)消息告訴伊九伊，她臨時要回國一趟。達斐瑤的老家也在這邊。她爸爸對她很好，十八歲完就送了她車。等她回來，兩個人去蒸個桑拿，吃個飯，接寵物回家剛剛好。

    但是，伊九伊還不知道她為什么要突然回國?，F(xiàn)在達斐瑤還是學(xué)生，根本沒必要到處飛，安心學(xué)習(xí)，現(xiàn)在又不是放假。

    伊九伊問她，她也不說，連打視頻電話的時間都沒有了。

    她隱約覺得和戀愛有關(guān)。人的俗事竟然如此貧瘠，事業(yè)，感情，就這么點。

    但是，眼下她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周末的時候，伊九伊去外公那里。她沒有打車，書協(xié)的人開車過來接她。是已經(jīng)見過好幾次的叔叔伯伯了，車上還有一位文化藝術(shù)基金會的副主席，是戴著眼睛、高高瘦瘦的中年男人。伊九伊是第一次見。

    他們寒暄了一陣，又是天氣冷暖，外祖父最近身體好不好，工作順不順利，以后到哪里發(fā)展之類的。

    但凡是外祖父在的場合，主角當然是他，但他本身很有地位，說話有分量，假如要推一些新人，大家時不時也會帶到跟他見面的場合來。這是個根基相對深的圈子，人流也穩(wěn)定，就算伊九伊有一段時間缺席，除了幫忙打雜的，也幾乎沒有新面孔。

    剛一進門，迎面來的是孔雪瓷。她也是書畫家，現(xiàn)在在大學(xué)教書，當碩導(dǎo)，非常美。伊九伊喜歡她的字，她人也很好。

    孔雪瓷穿了旗袍，噴了香水，高高興興跟她打招呼。她們老早私下就保持聯(lián)絡(luò)了。

    經(jīng)過時，伊九伊輕聲問：“來了么？”

    孔雪瓷扶著她的肩膀，也低低地回答：“嗯呢?！?/br>
    伊九伊走進去，柳良碩已經(jīng)坐在里面了。他的位置靠外，在孔雪瓷的椅子旁邊。本來，伊九伊以為他會不適應(yīng)這種場合，現(xiàn)在看來，倒也還好，緊是緊張了點兒，但沒有愛搭不理裝腔作勢已經(jīng)很好。他稍稍有些局促，大概沒想到自己會被叫到這里來。

    孔雪瓷不僅寫字畫畫，私下對唱歌也有幾分興趣，一開口，嗓音很亮：“哎，九伊，今天給你介紹一下我新收的徒弟。小柳?！?/br>
    柳良碩的脊背明顯僵了一下，他回過頭，對上伊九伊的微笑。

    今天有些正式。伊九伊化過妝，穿著連衣裙，長發(fā)松散地束到腦后，多出來的碎發(fā)微微卷過，整個人清麗又精致。她說：“又見面了?！?/br>
    “你們認識？”演這樣的客套，孔雪瓷信手拈來，“好巧呀?！?/br>
    外祖父正眼看了看柳良碩。

    伊九伊說：“之前展覽見過一次。”

    他們在家里吃飯。外祖父請了喜歡的北方廚子來。外祖父很愛面食，這幾年差點確診糖尿病，吃得少了，還是伊九伊回來才破例。幾個來客又笑嘻嘻地調(diào)侃：“我們可是全都沾了九伊的光呀?！?/br>
    伊九伊也沒有挨著外祖父坐，但也相當靠中間，吃飯中途，她一次都沒有和柳良碩說話。

    這種飯局，哪能真的吃多少，都是應(yīng)酬罷了。

    柳良碩一連敬了一圈酒。伊九伊是他的平輩，兩個人能敬，但她桌前也沒擺酒杯。她就是這樣的人，遠遠地站在熱鬧外邊。她也有底氣這樣做。

    不知不覺，柳良碩已經(jīng)在關(guān)注她了。他的心情有些微妙，嫉妒、不屑，還有一些別的什么。

    上次在展覽看到的老前輩作勢要把他收入麾下，趕走了其他關(guān)心他的人，可卻小肚雞腸，提攜新人要百般刁難，就算推薦了，也是要死死壓在自己手下的類型。柳良碩好不痛快，也非常不情愿。最近，圈內(nèi)名聲更好的孔雪瓷突然找到他，主動讓他拜了師。

    全國展后，柳良碩就沒有后續(xù)的發(fā)展了。

    他牢牢抓住了這個機會。

    說心底話，因為答應(yīng)得太倉促，事后，他也有過一點動搖。人不安的時候，能想到的負面信息總是很多。

    不過，現(xiàn)在，至少他確鑿地得到了一個好處。

    他又見到了伊九伊。

    他們留下了聯(lián)系方式，她還來參觀了他的工作室?？墒牵髤s沒有任何音信了。

    一度柳良碩想過，也是，她那種背景的人，怎么會看得上草根呢？他知道自己外表還行，可人家都是大小姐了，又美，什么沒見過。

    飯局快結(jié)束，除非那幾個上座的，大家很早就不動筷子了，就是喝酒聊天?？籽┐煽磿r機差不多了，湊到他耳邊說：“今天晚上有個越劇?！彼o了他票。

    柳良碩心里一緊，尋思這是什么意思。他要和師父去看嗎？孔雪瓷是挺美的，可聽說她兒子都有了。

    他想找機會旁敲側(cè)擊一下，但之后的時間里，孔雪瓷都特別忙。她是萬綠叢中一點紅，醒目又受歡迎。到散場，他正藏在人后邊枉然，就聽到一個聲音說：“柳老師，這邊。”

    柳良碩回過頭，只見伊九伊站在車門邊，笑吟吟地等著他。

    再扭頭一看，孔雪瓷早就坐其他人的車子走了。

    伊九伊笑著說：“你也去看《孔雀東南飛》？”

    “啊?！绷即T匆匆掏出剛才師父給的贈票，果真是《孔雀東南飛》。他走上前，坐進車子。伊九伊還在外面，他立刻往里挪。

    被人注視著在車后座移動，這實在是人生最狼狽的場合之一。

    伊九伊也坐進來，就在他旁邊。她說：“好久不見，最近過得還好嗎？”

    他回答：“很好?！?/br>
    脫離那些長輩，柳良碩本該回歸自己往日的云淡風(fēng)輕?？墒?，不知道怎么的，伊九伊還是那個伊九伊，他卻隱約覺得她不大一樣了。是車座椅的原因嗎？難道她的位置調(diào)得比較高？

    都在同一輛車里了，等會兒還要看同一場越劇，柳良碩想，是緣分，還是有人牽線？假如是后者，那也不是壞事。伊九伊很美，是他喜歡的類型。

    他的目光掠過她的側(cè)臉。銀色的耳墜在她耳垂下安靜搖曳，令人不由自主屏住呼吸。倏忽間，像被驚動的鹿，伊九伊回過頭來，臉上帶著點滴疑惑。她用近似濕潤的眼睛看向他。

    女人輕輕地說：“柳老師?！?/br>
    柳良碩被迷得暈暈乎乎的，想也不想就答應(yīng)：“嗯。”

    即便下一秒她就吻他，他也不會覺得突兀，同時，他相信沒有人拒絕。

    可是，伊九伊只是問：“你有考慮換個經(jīng)紀人嗎？”

    第46章

    柳良碩重復(fù)了一遍, 立刻做出了決定：“換經(jīng)紀人？暫時沒有這個打算?！?/br>
    說經(jīng)紀人還太正式了，只能說處理雜事的。柳良碩現(xiàn)在的經(jīng)紀人是他親戚。這些年來，老家的二叔幫了他不少, 又是自己人，知根知底的。但他認為, 經(jīng)紀人這種東西，并不能對一個人的發(fā)展起決定性作用。這不是他自傲，也不是他不了解行業(yè)。

    這個圈子也不是什么娛樂圈，沒必要搞那么多虛的。況且, 現(xiàn)在看來，他憑自己的能力拜到師父。只要跟對人, 事情就好辦了。應(yīng)酬主要都是自己來, 他自己一個人也能完成。

    他沒把所有的心里話都說出來?？吹揭辆乓镣约旱难劬Γ瑹o緣無故，柳良碩總覺得，她都看透了，不會逼他說, 可是很明白。這讓他有種赤身裸-體般的不愉快感。面對她的時候，好像還是少隱瞞一些好。

    伊九伊笑得很讓人舒服，那是纖細的、淡雅的笑：“等會兒再聊吧, 先去聽戲。今天晚上的演員很厲害的?！?/br>
    他們到的時間有點晚了, 不能在外面停留, 怕趕不上, 只好小跑起來。單號和雙號入口不一樣, 又會變, 伊九伊有些時間沒來了，柳良碩干脆是第一次來。兩個人穿得都不隨意, 也是襯衫革履、裙擺翩翩的，但卻跑這又跑那。

    最后還是工作人員帶他們進去，好在還沒開演，影響也不大。

    落座后，兩個人都重新整理了著裝。

    廳內(nèi)黑漆漆的，看不清人臉。伊九伊拿著宣傳冊，也沒來得及讀。

    她對這場表演很期待，之前還沒看過，但聽說質(zhì)量很高。伊九伊側(cè)過頭，想說自己之前是怎么聽說這部劇的，也想問對方想不想看，可是，就在這一瞬間，舞臺上的燈亮了。

    燈光照亮旁邊人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