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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刺棠在線閱讀 - 刺棠 第25節(jié)

刺棠 第25節(jié)

    落薇關(guān)了門,走近了那個真心愛護(hù)過她、愛護(hù)過宋泠的老人,握住了他皺紋橫生?的手,張平竟看著她,一向精明含笑的雙眼似乎也閃爍了些淚光。

    她知道他想說什么,也很?想解釋一切,可如何能夠開口?

    最后只憋出含混一句:“張公,你放心。”

    張平竟費(fèi)力地抬手,摸了摸她的頭發(fā),隨后看了葉亭宴一眼,無聲地張嘴說了一句,可惜唇齒抖得太厲害,落薇仔細(xì)辨認(rèn),也只聽出他說了一句:“你們……”

    葉亭宴走到近前來,取了桌上擱著的一支竹桿毛筆,輕輕放在了他的手中,又將榻上?的小?幾拉近了些。

    二人的相處流暢自然,仿佛很早之前就相識了一般。

    張平竟接了筆,由他扶著,顫顫巍巍地斜著身,在宣紙上?落筆。

    字也抖得不成樣子,所幸還?能認(rèn)得出來。

    落薇死死地盯著葉亭宴,卻見他面上?神色淡淡,沒有?慌亂,也沒有?躲閃。

    她低頭看去,本以為張平竟要寫下什么叮囑,誰知道他哆嗦半天,筆尖上?的墨淋漓滴落,最后只寫了兩?句。

    ——萬古如長夜、萬古如長夜。

    后來他精神乏了,落薇與葉亭宴一同告辭。

    穿過張府園中狹窄的廊道時,有?白色的絮在身側(cè)紛紛揚(yáng)揚(yáng)地飄,不知是楊絮還?是柳絮。

    路走到盡頭,皇后的白藤輿就在眼前,葉亭宴與張府的下人一般,躬身候在了一旁,恭送她離開。

    落薇回頭瞥了一眼,忽地示意他走近些,隨后用只有二人能聽見的聲音,低低問:“當(dāng)年你來京,與皇室諸子都有?交情?,承明?皇太子尤甚,隨后你啟程回北幽,可曾再與他來往過?”

    葉亭宴眨了眨眼睛,答道:“不曾。”

    “撒謊,”落薇飛快地道,“幽云河一役時,他為?葉家求過情?,言語中說與你有書信來往,本宮記得,你們當(dāng)年頗為?投契,葉大人都忘了么?”

    第30章 流水今日(一)

    “舊日往來罷了,哪里能記得這么清楚?”葉亭宴不忙不亂地回答,“娘娘何出此問?”

    落薇觀察著他面上的神情:“葉大人方才說,今日才與張公相?識,何以如此熟稔?”

    葉亭宴淡淡道:“張公德高望重,我聽聞他突兀病倒,特?地前來拜見。來前,我順手從張公府邸前的街巷中買了一包綠豆糕,張公本不想見我,不知為何后來又?肯見了,相?見之后,張公含混地說了許多,人也虛脫過?去,才讓娘娘等了這么久?!?/br>
    他說到這里,歪了歪頭,反問道:“娘娘可知道這其中的緣故么,臣思來想去,沒想明白,張公莫不成是將我認(rèn)成了旁的什么人?”

    張平竟能將他認(rèn)成誰?

    身形樣貌,分明不同,行為處事,更是天差地別?,只有那一雙眼睛有些神似,她?在點(diǎn)紅道初見對方之時?,一眼對上他的目光,便生了莫名其妙的心悸。

    后來相?熟,才能感受到其間的錯落,就?連眼神也并不相仿——葉亭宴雙眼有疾,時?常泛紅,兼之其間的心機(jī)算計,哪有舊人澄澈干凈的目光。

    張平竟病中朦朧,生了魔蠹,念著舊日之事,聞到那綠豆糕的氣味,便將他認(rèn)成了旁人。

    這也是常事,天狩三?年之后,她?不也是……時常沉溺幻相、不能自拔么?

    想起那包糕點(diǎn),落薇心中抽痛了一下。

    一別?數(shù)年,連宋泠都離去了這么久,那做糕餅的店家卻還在啊。

    落薇掩飾著情緒,反復(fù)去看葉亭宴的神態(tài),對方卻坦然自若地回?望,什么都沒叫她?看出來。

    擔(dān)憂自己失態(tài),落薇沒有回?答他的問題,便扶了煙蘿的手,轉(zhuǎn)身上了早已預(yù)備好的白藤輿。

    坐定?了,她?定?了定?神,才重新掀起一側(cè)的紗簾。

    葉亭宴還在原處站著,沖她?拱手行禮。

    落薇便道:“張公病中糊涂,哪里還能認(rèn)出什么人來,葉大人多思了?!?/br>
    葉亭宴定?定?地看著她?,忽地開口道:“是他罷,如若不然,娘娘為何問起我們的交情?”

    落薇攥緊了白藤輿的紗簾,面上露出一個得體微笑,裝作?聽不懂他的話,避重就?輕道:“葉大人,明日刑部公審御前刺殺一案,你還是做些準(zhǔn)備的好?!?/br>
    紗簾拂過他的面龐,隨即便遠(yuǎn)去了。

    皇后的車輿經(jīng)過?窄巷,前后跟隨了許多垂首的宮人,落薇正襟危坐,行至巷口,鼻尖縈繞一股炒綠豆沙的香氣,這才回?過?神來。

    隔著紗簾和人群,她?瞥見了熟悉的店家?,店家和他的妻子都已老了,那家?的小男孩也長成了抽條少年,落薇努力去想,卻發(fā)覺自己已經(jīng)記不得他們的模樣了。

    而此刻他們都恭敬地跪伏著,臉貼地面,她?看不清。

    落薇收回?目光,開口喚道:“煙蘿?!?/br>
    于?是車輿一停,煙蘿掀簾進(jìn)來,應(yīng)道:“娘娘?!?/br>
    落薇吩咐道:“回宮之前,你到燕氏舊宅去一趟,請何夫人幫我寄一封信去幽州,讓小燕幫忙,好好地查一查這個葉三?,尤其是他這些年與汴都的往來?!?/br>
    煙蘿答了個“是”,又?疑惑道:“娘娘懷疑什么?”

    落薇搖了搖頭:“我也不知道,有那副《丹霄踏碎》,我本不該生這樣的疑心……尋常的事情,宋瀾必定?已查得一清二楚,小燕在幽州多年,比宋瀾派過去的人更曉當(dāng)?shù)厥?,便請他慢慢地、?xì)細(xì)地查,真有什么不妥之處再告知我罷,若沒有,就?當(dāng)是我多心?!?/br>
    她?回?頭看了一眼,聲音也更低了些:“方才那做糕餅的店家?,為了區(qū)別?綠豆與紅豆,總喜歡以紅曲在綠豆糕上印一輪月亮,是彎月,你去時?,也買一塊來嘗嘗罷?!?/br>
    *

    鳳駕去后,葉亭宴在張府門口徘徊片刻,還是重新走了進(jìn)去。

    他一路緩行,至張平竟所在的堂前,恰好遇見張夫人。

    張夫人將他帶來的綠豆糕擺進(jìn)了盤中,正捧著那銅盤,預(yù)備進(jìn)門,見他不免訝異:“小葉大人?”

    她?低頭看了一眼手中的綠豆糕,苦澀笑道:“葉大人可算是誤打?誤撞,雖說賣這糕餅的商鋪就?開在這條街上,可老頭子?上下朝時?,心中掛記的事情太多,總是想不起來買。從前是皇后娘娘和……皇后娘娘來時?,常買了帶來,如今娘娘正位中宮,不得閑了,家中仆役買來他又不喜,都以為他不愛此物,算起來也有多年不曾吃了。今日你帶來,他歡喜得很,旁人瞧不出來,可我是瞧出來了的?!?/br>
    語罷,她?突然發(fā)覺自己說得多了些,連忙道:“小葉大人勿怪,人老了,總是愛絮絮叨叨的?!?/br>
    葉亭宴沒答話,張夫人有些疑惑地看他,卻見他不知為何眼睛紅了些,察覺她?的目光,卻微笑道:“無妨?!?/br>
    張夫人不明白他的用意,卻見他隱約有些傷懷,便多問了一句:“小葉大人與我家張公有舊嗎?”

    “有的,”葉亭宴出神地答道,“很多年前進(jìn)京一次,與張公下過一盤棋。”

    張夫人溫言笑道:“小葉大人怕是記錯了,平竟不會下棋?!?/br>
    葉亭宴也笑:“是嗎?”

    他忽地掀了身上的深蘭袍服,跪在了堂前突兀不平的石子?路上,張夫人一驚,還不待阻止,葉亭宴便仔仔細(xì)細(xì)地沖著前堂無人處磕了一個頭。

    堂中蠟燭滅了,一片深深中,只能遙遙看見那塊高懸的“敬天憫人”的牌匾。

    他行了禮后,一句話都不說地轉(zhuǎn)身就走,張夫人滿心疑惑,想喚住他多問一句,卻忽地覺得他的背影有些眼熟,一時?竟忘了開口,就?站在原地,眼瞧著他消失在了柳絮紛飛處。

    *

    第二日刑部與典刑寺同開公審,落薇與宋瀾并坐審席北邊的古畫屏風(fēng)后。

    為免偏頗,帝后循例并不需親臨,來也是高坐堂后,鮮少直接干涉。

    審席前,刑部尚書、御史中丞與典刑寺卿三人并?列,左側(cè)便是宋瀾就?此案親命的侍御史葉亭宴和臨時?委任的常照,右側(cè)是玉秋實與政事堂中吏、工二部的主事官員。

    明帝執(zhí)政時?期,曾有一場著名的變法?,而后變法擬定的《削花令》雖被廢,“慎刑”的規(guī)矩卻傳了下來,是而遇此類極有可能連坐的大案,總要皇帝并?政事堂、三司、六部中三品以上的官員俱議。

    待林召與那馴馬人被提上殿來,眾人俱是一驚,只見林召雖然背上有些杖責(zé)傷痕,但也只是隱約透了些血來,而那馴馬人遍身血污,雖能勉強(qiáng)跪伏,確是傷得重了。

    林召剛到堂下,便朝上哐哐叩首,大哭道:“陛下,冤枉!”

    主審的典刑寺卿便喝道:“刑犯噤聲!”

    大胤刑律中規(guī)定拷囚有時限,二十日內(nèi)只許杖一次,林召和馴馬人沒有落在刑部和典刑寺獄中,而是被朱雀拷去,本就?不合法?典,現(xiàn)如今模樣,又?明白昭示,朱雀審問,并不依照律例行事。

    有個肅立的諫官當(dāng)即便有些忍耐不住,若不是皇帝不在臺前,怕是要立時?上諫言。

    他同僚連忙拉住了人,以眼神示意今日不可擾了公審,就?算行諫,也要等到來日早朝上去。

    落薇瞥了宋瀾一眼,見他神色如常,絲毫不覺有何不妥。

    宋瀾未必不知林召輕狂,恐怕不敢妄行此事,但他總要比旁人多想一些,譬如林召從前的諸般行徑是否只是為了今日之事作掩護(hù)?倘若如此,這便該是個金石一般的人物,恐怕遭了刑訊也無用。

    這樣想來,還是審問那身份低微、沒見過?什么世面的馴馬人更方便。

    宋瀾進(jìn)資善堂的時日晚了些,因為得了宋泠的看護(hù),也未被資善堂中諸位先生以“違拗律法?”之名責(zé)打?過?,是而對于諸位御史、諫官持法典的嚴(yán)苛便沒什么感覺。

    落薇微不可聞地嗤了一聲。

    典刑寺卿開始依照律例問起話來,林召便道上場只是近日于射御一道頗有進(jìn)益,想要搶個彩頭好風(fēng)光些,誰料那馬突如其來地發(fā)了狂,叫他措手不及。

    馴馬人便哭訴只是依職上場救人,哪里想到林二公子帶著他拔了那把劍,更不知曉那古劍竟然開了刃云云。

    這些言語眾人已經(jīng)翻來覆去地聽了許多遍,宋瀾深覺頭疼,有些不耐煩地靠在椅上。

    雖說他有意借此機(jī)會叫封平侯出些銀錢填了虧空,但心中總是對于?誰行刺殺、為何刺殺有十分好奇,皇位猶如一把懸在頭頂?shù)睦麆?,他深知此類事宜今后必定不會少,登基以來公開遇見的第一次,總該嚴(yán)刑重罰,以求威懾。

    刑部早已將那馴馬人的身世來處查了個底朝天——他是宮中侍衛(wèi)出身,早年間因犯了錯被黜落,幸而于馬術(shù)頗為熟稔,才沒有被直接放出宮,而是貶到了暮春場。

    禁宮對于?他到底犯了什么錯語焉不詳,據(jù)他自己所言,不過?是碎了貴人茶盞這樣的小事,如今改朝換代,宮中的人都換了一批,哪里還能證明真?zhèn)巍?/br>
    如此情形,若雙方皆是平民百姓,總能以同謀大逆論處,然而林召是封平侯嫡子,封平侯又?與玉秋實親近,稍有不慎便會得罪宰輔,三?司反復(fù)商議,實在是不敢隨便定?罪。

    眼見連公審都要陷入僵局,葉亭宴忽地起了身,自堂前傳了一個證人上來。

    第31章 流水今日(二)

    這?證人原是暮春場的灑掃黃門,約莫只有十七八歲,進(jìn)門時瑟瑟縮縮、話都說不囫圇,待見臺上眾人,更是兩腳一軟,險些直接栽倒。

    “小、小人給諸位貴人請安?!?/br>
    葉亭宴離席過去,親自扶了他的小臂,示意他直身。

    那內(nèi)監(jiān)見是他后,大大松了一口?氣,結(jié)結(jié)巴巴地問安:“葉、葉大人?!?/br>
    葉亭宴溫言道:“若水,不必緊張,當(dāng)日對我說?過的話,如今盡可對諸公言語,圣天?子?坐明堂上,必不使一人冤屈?!?/br>
    落薇遠(yuǎn)遠(yuǎn)地瞧見那邊的常照眉頭緊鎖。

    顯然,二人一同?調(diào)查此案,這?位人證,葉亭宴從未在他面前提起過。

    得了葉亭宴的安撫,那位名叫“若水”的小黃門奇異地平靜了下來,再次叩首后,聲音便不再抖得那么厲害了:“小人若水,原是暮春場中侍馬、灑掃之人?!?/br>
    上首的典刑寺卿道:“人證在暮春場刺殺大案中有何見聞,可細(xì)細(xì)道來。”

    若水連忙應(yīng)了個“是”,又說:“陛下預(yù)備來暮春場行獵,是而提前半月,眾人便開始清掃打理,平素常來跑馬的貴人近日也少來。小人記得……這半月間,只有林二公子?并幾位好友仍舊常來我處,場中射御、打馬球,本還想到林間,只是主管不許,給推拒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