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當(dāng)時橢圓是怎么回答的呢……它在噴了口氣之后沉思片刻，然后回答說“是的”。

    安瀾高興壞了。

    她還是第一次從南極虎鯨那里得到回應(yīng)，趕緊趁熱打鐵，整個人都黏了上去，繼續(xù)用蹩腳的方言和橢圓對話。

    那天她被興奮壓住了思考能力，根本沒發(fā)現(xiàn)有哪里不對勁。

    等她完全摸透了橢圓的性格，才發(fā)現(xiàn)問題究竟出在哪里：

    如果說莫阿娜是世界上最傲嬌最可愛的雌虎鯨，那么橢圓就是世界上最佛系也最不在狀況的雌虎鯨。

    無論是詢問今天吃什么，還是聊聊八卦，還是單純叫叫名字，橢圓都會靜靜地反應(yīng)一會兒，讓人拿不準(zhǔn)它是在神游天外還是在認(rèn)真思考，然后才發(fā)出一記短促的代表肯定的鳴叫聲。

    當(dāng)秋季到來時，安瀾詢問它鯨群會不會遷徙時，它說了“是的”；然后她詢問可不可以一起走時，它稍稍多思考了一會兒，又說了“是的”。

    而這就是維多利亞鯨群和b1鯨群在三月底一起離開南極朝北方行進(jìn)的原因。

    三十多條帶著小披肩的虎鯨每年都會得到溫暖的地方去脫硅藻，然后再折返回南極。安瀾在家里說了想看看它們要去的地方，維多利亞也打算在南邊多留一陣子，所以當(dāng)下就同意了。

    四月中旬，兩個鯨群抵達(dá)了此行的目的地。

    這是一片安瀾從未踏足過的海域——

    新西蘭。

    到了這一步，跟在后面的紀(jì)錄片制作組已經(jīng)沒有要驚訝的意思了，他們的心態(tài)從“怎么會有這種事”轉(zhuǎn)變成了“我倒要看看還能有什么事”，個個都四平八穩(wěn)，臉色平靜。

    可是沒過幾天，還真出了一件大事。

    眾所周知，虎鯨是閑不住的調(diào)皮鬼，年紀(jì)再大都有可能為了玩耍而干出一番“驚天動地”的事業(yè)來，離奇cao作層出不窮。

    這回就是為了玩耍出的事。

    新西蘭本地的土著虎鯨群非常親人，還認(rèn)識不少常年活躍在海洋動物保護(hù)工作中的學(xué)者，會在它們出現(xiàn)時主動過去打招呼。

    閃電會和幾頭年輕的南極虎鯨到處跑著玩，一來二去就看互動看入了迷。有一次它回家時眼睛發(fā)亮，興致勃勃地描述了“兩腳獸在上面游，我在下面游”這么一個吸人招數(shù)。

    原本吸兩腳獸也算是虎鯨傳統(tǒng)，全家人聽到閃電的話不僅沒有制止，反而都很興奮，但誰能想到這群小虎鯨竟然趁長輩們不在的時候自己偷偷摸摸跑去吸——

    結(jié)果都找錯了地方。

    人家新西蘭虎鯨吸人都是在風(fēng)平浪靜的海域，而且人類本來也只會在那些地方下水游泳，可這群幼鯨興沖沖地跑到了其他海域，壓根分不出船與船之間的區(qū)別。

    等啊等啊，等到水位慢慢降低，它們才想起來要離開，可到那時已經(jīng)來不及了，潮水一退，潟湖就成了空蕩蕩的平原。

    南極虎鯨家的一頭小雄鯨因?yàn)閭€頭大，是第一個被土坡卡住的，它卡住歸卡住了，其他幼鯨還個個都很“講義氣”，圍著它游個不停，想把它推出來。

    這下好了，一個接一個，全卡住了。

    安瀾被維多利亞喊過去的時候簡直是目瞪口呆。

    她就看到百米開外橫七豎八地躺著六頭虎鯨，有的因?yàn)閯×覓暝谶吷蟿澇隽四嗳Γ械母纱鄤右膊粍?，只知道在那里嚶嚶嚶，背鰭抖得像風(fēng)中的樹葉。

    閃電努力想用胸鰭把自己扒拉回海水里，可它也不想想自己多大了，體重又有多少，上了岸只能叫天不應(yīng)叫地不靈，一個勁地喊“救命”。

    這可真是……

    熊孩子全軍覆沒。

    南極b1型家族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大虎鯨們在海洋和潟湖的交界處來回游動，還有一頭試著往前沖了沖，要不是見勢不妙迅速回轉(zhuǎn)，像海龜似的扒土，估計(jì)也得擱淺在上面。

    比起南極虎鯨，維多利亞家族也沒好到哪去。祖母鯨長那么大還是第一次碰到擱淺這種事，急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其他大虎鯨更沉不住氣，要不是安瀾奮力攔著，估計(jì)舅舅或者mama早就沖上去了。

    她比虎鯨更明白擱淺的危險(xiǎn)性，也更清楚在擱淺狀態(tài)下其他虎鯨是無能為力的。

    此時此刻能救命的只有人類。

    把全家勸下來后，安瀾提出了自己的建議。

    制作組在當(dāng)?shù)刈饬艘凰铱焱?，每天都會跟出來尋找鯨群的蹤跡，有時候虎鯨們嫌煩，會主動避開船只。定位器不可能無休無止地上，如果虎鯨決意規(guī)避，人類通常也找不著。

    今天就是這種情況。

    安瀾知道這艘快艇肯定還在附近，只是不確定方位，于是讓整個鯨群分散開來去尋找，同時用鳴叫聲保持聯(lián)系。

    最后還是坎蒂絲率先找到了這艘“幼崽船”。

    福至心靈地，雌虎鯨靠到船身邊上浮出水面，接連不斷地噴氣、浮窺、來回?cái)[動身體。安瀾和嘉瑪在接到信號后也湊了過去。

    三頭大虎鯨的異常表現(xiàn)很快吸引了船員的注意。

    他們一開始還在高興總算沒有白跑一趟，在意識到情況有些不對頭時才沉下臉色，跟著虎鯨一起朝潟湖趕路。

    隔著幾百米的距離，制片人拿望遠(yuǎn)鏡一看，頓時被這起集體擱淺事故嚇得魂飛魄散。

    幾個電話迅速被撥出，一小時后烏泱泱地趕到了幾十人，其中有當(dāng)?shù)氐膭游锉Ｗo(hù)小組，也有駐扎在附近的動物學(xué)者，甚至還有聞風(fēng)而來的自媒體工作者。

    如果虎鯨能上網(wǎng)，這肯定會是閃電做的最后悔的一件事，因?yàn)樗R上要在全網(wǎng)被公開處刑。

    救援隊(duì)抵達(dá)后先是測量了一番擱淺地點(diǎn)到海洋之間的距離，發(fā)現(xiàn)沒有可能通過推行把虎鯨歸置回去，就只能采取等待策略。

    有人去船上取了各色水桶，有人干脆去拿了吸水裝置和水管，各自站在擱淺虎鯨邊朝它們身上噴水。

    一邊澆水保持皮膚濕潤一邊等待漲潮是人類唯一能做的事，但這至關(guān)重要，如果不能保持濕度，虎鯨很容易就會死亡。

    整個過程都被舉著手機(jī)的人拍了下來。

    知道有人來了，安瀾就不那么著急了，也有心思去想點(diǎn)別的、干點(diǎn)別的，比如說大肆嘲笑自己的親弟弟。

    沒辦法。

    她實(shí)在是又好氣又好笑。

    一頭擱淺就算了，這些孩子光懂得講義氣，連判斷形勢的能力都沒有，腦筋一抽就跟葫蘆娃救爺爺似的一頭追著一頭全被退潮留住，這要是當(dāng)時沖刺一下指不定已經(jīng)回到海里了。

    關(guān)鍵擱淺了還不算。

    這小子身體擱淺在沙灘上，因?yàn)楹ε露兜孟裰基g鶉，嘴巴還還硬。

    救援隊(duì)在這邊提著水桶給它澆水，它在那邊拖著長聲叫喚，一會兒是嗚嗚嗚，一會兒是嚶嚶嚶，還有小小聲的咔噠。

    聽到同伴的叫聲，其他五頭小虎鯨也跟著叫起來，一時間整片潟湖里回蕩著的都是虎鯨的鳴叫聲，不知道的還以為這里有什么吹奏表演。

    兩腳獸被這種近似嗚咽的聲音弄得心都碎了，安瀾清清楚楚地聽到好幾位女性救援隊(duì)員在不停地安慰它，告訴它“不要哭”，“一切都會好的”，“我們都在這里”。

    等到大虎鯨也鳴叫起來，人類就更著急了，他們以為這些外婆mama舅舅阿姨是在安慰小虎鯨，于是也跟著進(jìn)行了新一波的言語安慰。

    到這時，安瀾是真的有點(diǎn)想笑了。

    如果她還能說人話，她真想向人類披露一個事實(shí)——

    閃電不是在哭，其他小孩也沒有在哭，它們根本就是在相互指指點(diǎn)點(diǎn)、罵罵咧咧、瘋狂甩鍋。

    至于成年虎鯨嘛，萊頓和莉蓮正在笑話閃電“像個暈頭暈?zāi)X到處亂竄的鮭魚”，而嘉瑪……嘉瑪正在威脅閃電，讓它自求多福，等下準(zhǔn)備好被揍得尾巴開花。

    第98章

    閃電那天被揍得很慘。

    有多慘呢？

    一直到十幾年后,它還記得當(dāng)初因?yàn)閿R淺被教育的這件事，記得平時向來溫柔的母親那天露出的“猙獰”，從此拒絕靠近全世界所有的潟湖和淺灘。

    那時安瀾已經(jīng)三十多歲了。

    作為一頭三十多歲的大虎鯨,她本著不笑白不笑的念頭,把弟弟身上發(fā)生的這間糗事到處拿出去和別的虎鯨分享。

    因?yàn)檫@些年來外交工作開展得不錯，北至阿拉斯加,南至南極,橫跨大西洋、印度洋和太平洋,都有鯨群知道了這起擱淺事件。

    為了報(bào)復(fù)自家親姐，語言模仿能力同樣出眾的閃電也開始散布黑料，并在某次鮭魚聚會時向莫阿娜透露自家親姐“喝了五年奶”的光輝事跡。

    安瀾非常感動。

    然后差點(diǎn)把它的背鰭揪下來。

    要不是莫阿娜在中間拼命阻攔,最后可能得以姐弟互毆收場,但有了青梅在中間做緩沖,她最后還是放了弟弟一馬,只是追著它在狹灣里四處亂竄。

    這好像昨日重現(xiàn)似的喜劇表演成功逗笑了那會兒心情不太好的莫阿娜，也算是達(dá)成了安瀾原本的目的。

    莫阿娜難過是因?yàn)槟埸S沒有了。

    雖然不知道鮣魚能活幾年,但這一條從被抓來當(dāng)寵物開始都過去二十多年了,到最后還長到了這種動物的體型極限,怎么看都是認(rèn)真養(yǎng)了。

    為了安慰小伙伴,安瀾打算來年去南邊時再抓一條小魚過來，這回最好挑個鼠灰色或者紫灰色,但莫阿娜卻拒絕了,就像失去過貓貓狗狗的人類一樣，它不愿意再養(yǎng)一條。

    這讓安瀾感覺到內(nèi)疚。

    當(dāng)初還是應(yīng)該想辦法去弄一頭龜來的才對，象龜弄不到,海龜也可以,隨隨便便就能活個一兩百歲,養(yǎng)好了能把主人、小主人和小小主人一起送走。

    對長壽種來說，壽命讓它們得以見到更多風(fēng)景、陪伴家人更多時光，但也讓它們被迫承受更多失去和別離。

    安瀾活到三十多歲才第一次品嘗到這種滋味。

    因?yàn)槟埸S的死亡，她開始更加精心地照料家人，尤其是維多利亞和萊頓。

    全家人都知道這兩頭大虎鯨都已經(jīng)走到旅程末尾，但都不知道該怎樣承受這種沉重打擊。

    坎蒂絲提出不如減少每年遷徙的距離，泡泡干脆和小白再見說要慢下腳步，可能四五年都不會過去了，可大家長沒有同意。

    祖母鯨在過去那么長的時間里看遍了世界的廣大，從北走到南，從東走到西，時至今日再讓它偏安一隅，也是做不到的了。

    再說了，維多利亞覺得自己精神好得不能再好，甚至能再熬走幾批老跟在鯨群后面扛著方型石頭的兩腳獸。

    反倒是萊頓精神不太好。

    這個精神不佳是和它自己從前比。

    以前它恨不得每到一處都帶著后輩到處撒野，現(xiàn)在就沉靜了許多；以前它能和北極熊吵架吵一整天，現(xiàn)在大量的時間都花在休憩上面。

    安瀾在第一次看到舅舅沒跟閃電和坎蒂絲生的老二海星去玩耍的時候就意識到情況不妙，心里既有一種“果然來了”的情緒，又有一種“為什么會來”的情緒。

    算算時間，好像也不那么讓人意外。

    萊頓今年有六十二歲了。

    哪怕把全世界所有生態(tài)型的雄性放到一起比拼，這也是一個可以傲視群雄的數(shù)字，比起一些雌性都不逞多讓。

    作為小輩們最喜歡的長輩，它活到六十多歲還那么瀟灑，除了身體變老，心態(tài)永遠(yuǎn)是年輕人的心態(tài)，動作也還是年輕人的動作，甚至在今年之前都還能用擱淺戰(zhàn)術(shù)沖灘捕捉海豹——這是維多利亞家族旅行路上向巴塔哥尼亞虎鯨學(xué)到的新技能。

    不過衰老是任何哺乳動物都無法避免的過程。

    安瀾在某個午后思考著衰老和死亡這個永恒命題，驚異地發(fā)現(xiàn)其實(shí)穿越做了一件好事，也做了一件壞事，她不會真正死去，但也永遠(yuǎn)無法理解死亡究竟是種什么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