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還發(fā)明了一種小游戲。

    某次晏晏把橡膠劍戳在了諾亞的胸脯上，他忽然“啊”的一聲，轉(zhuǎn)轉(zhuǎn)眼睛，往后倒在拼圖地墊上去裝死，逗得小男孩咯咯直笑。下回諾亞打到對手的大腿時，晏晏也學(xué)著他的樣子倒下去裝死，還不小心把兵器盒子碰翻了。

    這種反應(yīng)慢慢就變成了一種規(guī)律。

    雅芳奶奶和隨課老師不得不在第二天的個訓(xùn)上認(rèn)認(rèn)真真地給小朋友降解了假兵器和真兵器的區(qū)別，并給告訴他在游戲室之外不可以用任何危險的東西去打別人，即使是安全的東西也不行，因為對方可能會受冒犯。

    晏晏一直看著天花板上的吊扇，好像沒在聽，但是老師們認(rèn)為他能夠理解，他只是需要從無數(shù)碎片中盡力抓到關(guān)鍵的部分。

    后來小熊老師試著在教室外面拿出兵器玩具來，抱著諾亞讓他和晏晏玩，后者果然自顧自地盯著一把缺了角落的大刀，沒有任何玩耍的意向。

    這是好事。

    第一階段的陪伴進行得很順利。

    到這一步時晏晏已經(jīng)和鸚鵡之間建立了初步的聯(lián)系，他仍然逃避和人類的眼神接觸，注意力不集中，比起在說話的老師更關(guān)注開合的鳥籠門、電視里的音樂、翹起邊角的拼圖地墊……但是他能夠做到長時間追蹤在房間里跑動、攀爬或者飛行的鸚鵡，并且能叫出名字。

    雅芳奶奶告訴安瀾可以進入第二階段，也就是她最開始讀到報紙、旋即邀請鸚鵡加入到動物療法中時腦海里設(shè)想的計劃。

    動物療法并非全無爭議。

    一些研究者認(rèn)為伴侶動物很好地做了自閉癥患者和社會環(huán)境之間的緩沖，能夠減輕他們感覺到的壓力，撫平焦躁情緒，同時加強他們的交流意愿和分享意愿，有利于社會化。

    也有一些研究者認(rèn)為伴侶動物歸根結(jié)底并不是“人”，而是“物體”，就算沒有動物，自閉癥兒童也會把注意力集中在一塊積木或者一個魔方身上，看到了想玩，碰掉了去撿，其實對改善他們和“人”的交流沒有任何用處。

    雅芳奶奶對這兩類研究都做過很深入的了解，正當(dāng)她有所思考時，碰巧看到了報紙上登載的案例，思考就變成了切切實實的思路。

    相比寵物貓和寵物狗，鸚鵡在擁抱解壓這方面或許有所欠缺，但在另外一個方面卻有著幾乎無法被其他任何動物取代的優(yōu)勢：能夠理解不同場合中簡單詞句的含義并將它們復(fù)述出來。

    這就意味著鸚鵡可以幫助還卡在難以說出基本詞匯階段的自閉癥兒童，因為后者會逃避人類的視線，拒聽人類的話語，從而錯過大量信息。

    這個設(shè)想是可行的，只是對家長的要求很高，對鸚鵡的要求也很高。

    家長得在照顧孩子之余抽出時間來照顧并教育一只鳥兒，而被選中的鸚鵡必須得到孩子的歡心，還要具備良好的學(xué)語能力，否則反而會加劇自閉癥兒童在不同場合中重復(fù)同一句話的學(xué)舌癥狀。

    聰明到能精準(zhǔn)交流的鸚鵡不多，但也不少，有許多非洲灰鸚鵡被證明能夠進行簡短的對話，應(yīng)付預(yù)設(shè)的場景綽綽有余。

    但是雅芳奶奶不需要那些灰鸚鵡。

    因為她有安瀾和諾亞。

    兩只大鳥開啟了一項非常有趣的新日程——

    在被兩腳獸教說話一年之后，他們開始教兩腳獸說話了。

    第212章 【150000營養(yǎng)液加更】

    安瀾定的計劃非常簡單粗暴。

    設(shè)置一些生活中常常會用到的場景,選擇一些容易調(diào)整發(fā)音社交里也避不開的詞匯，然后一輪一輪一輪地不停重復(fù)。

    不就是說話嘛。

    她和諾亞最會說話了。

    誰也想不到穿成鸚鵡之后竟然還能客串一把導(dǎo)演和演員來拍情景喜劇，兩只大鳥又是找道具又是想臺詞,折騰得不亦樂乎。

    晏晏不知道前面在等著他的是什么，第二天上完個訓(xùn)課后抓著小魔方就拖拖沓沓地走到了鸚鵡教室門口，身后還跟著兩個大人。

    小熊老師和晏晏mama的表情都很嚴(yán)肅。

    昨天晚上小男孩不知道為什么突然情緒爆發(fā),不愿意和爸爸mama面對面說話，躲避、煩躁、摔東西，是半年以來程度最嚴(yán)重的一次。

    發(fā)脾氣的余波直到今天早上還留著，使他表現(xiàn)得比平時還要游離,上大課時全程盯著窗戶上的一只飛蟲，老師趁做游戲的時間把所有同學(xué)的座位都挪到墻邊上，遠離窗戶,沒有蟲子可以盯，他就去盯天花板上微微閃爍的直管日光燈。

    個訓(xùn)課也沒好到哪去。

    小熊老師原本打算在這節(jié)課講各種顏色,剛剛翻開色彩本就發(fā)現(xiàn)孩子已經(jīng)在神游天外,他只能隨機應(yīng)變,跟著對方的視線來講解顏色，最后靠著散落在地上的廢卡紙堅強地完成了課程目標(biāo)。

    為什么一直不高興呢？

    這件事無論對父母還是對老師來說都是個謎題，他們無法理解晏晏想要表達什么，每當(dāng)彎腰詢問時,對方總是會移開視線、扭轉(zhuǎn)身體，好像恨不得消失在空氣里。

    當(dāng)他走進鸚鵡教室時，那種負面情緒仍然存在，波紋一樣在房間里回蕩著,安瀾不用看小熊老師的手勢就能明白今天的任務(wù)重心是什么。

    哄孩子是伴侶動物的拿手好戲。

    她想了想,在男孩走到橫木邊上時主動攀著他的胳膊踩到肩膀上,用腦袋蹭蹭臉頰，高興地說了句“下午好”。

    沒有答復(fù)。

    意料之中的事。

    但是沒有答復(fù)不代表沒有反應(yīng)，晏晏用另一只手彎到肩上好奇地摸摸她的嘴巴，然后又摸摸她的腦袋，眼睛因為驚訝而睜大了。

    紫藍金剛鸚鵡站在四歲小孩肩膀上像個龐然大物，這么脆弱的肩膀原本就架她不住，身體一偏轉(zhuǎn)更是重心難穩(wěn)。安瀾不能用力去抓，也不能在這個距離扇翅膀，只能踉蹌兩步栽到地上。

    姿勢……不太雅觀。

    晏晏大約是被這個意外逗樂了。

    他轉(zhuǎn)過身來時臉上已經(jīng)有了笑容，兩只手掌先是一攤，然后在腰身上轉(zhuǎn)了轉(zhuǎn)，又在肚皮和腦袋上轉(zhuǎn)了轉(zhuǎn)，咧嘴露出牙齒。

    這是什么意思？

    安瀾疑惑地看向其他人。

    晏晏mama在捂著嘴偷笑，小熊老師在叉腰大笑，后進來的雅芳奶奶則是很給面子地憋住了笑，就連諾亞都在發(fā)出長長地笑聲，用行動給出了棕櫚鳳頭鸚鵡為什么合不攏嘴的另一個不科學(xué)解釋。

    然后——她意識到了。

    這個動作曾經(jīng)好像見過的，上個禮拜雅芳奶奶說小熊老師奶茶喝太多喝胖了，年紀(jì)輕輕就要有啤酒肚了，說完比劃了一下他的身體。

    安瀾：“……”

    竟然說她胖？！

    天底下還有比她更標(biāo)致的紫藍金剛鸚鵡嗎？

    這個房間里根本沒有一點溫度，尤其是那個笑得合不攏嘴的明明自己也很大只的鳥，怎么看怎么應(yīng)該挨一頓生活帶來的毒打。

    諾亞一定是察覺到了危機的降臨，下一秒鐘，他已經(jīng)振動翅膀朝著更高的橫木飛去，邊飛邊喊“救命”，險而又險地躲過了襲擊。安瀾在后面窮追不舍，飆出了畢生最快的速度。

    兩只鸚鵡在房間上空繞圈飛行，晏晏就坐在拼圖地墊上搖晃著腦袋朝天花板看，到后來干脆仰躺在地，兩手有一搭沒一搭地玩著魔方。

    “咔嚓。”

    “咔嚓?！?/br>
    “咔嚓?！?/br>
    魔方每次轉(zhuǎn)動時都會向鸚鵡們發(fā)出鳴叫信號，但先前安瀾和諾亞通過氣，打定主意不理會這種簡單的呼喚方式，而是等待小男孩用出他已經(jīng)學(xué)會了的只是還沒想起來的呼喚方式。

    轉(zhuǎn)動摩擦的聲音越來越響，也越來越快，發(fā)現(xiàn)大鳥仍然在天上飛，晏晏先是撓了撓腦袋，然后把魔方丟到一旁，苦惱地抿著嘴唇。

    他不知道該做什么。

    可是想要聽到鸚鵡鳴叫的愿望驅(qū)動他在記憶里深挖，壓倒了擋在那跟前的一切駁雜，小男孩思考著，幾乎是太過用力了，吸氣，呼氣，吸氣，呼氣，最后從嘴巴里擠出含糊不清的音節(jié)。

    就好像一張折皺的紙慢慢被打開鋪平，那些音節(jié)變化著，被拎清，被理順，最終顯示出寫在紙上的完整的正確的字來——

    “安安?！?/br>
    于是安瀾鳴叫。

    其他人類無意識地縮著脖子，手伸向耳朵，被這百分之百可以被稱為噪音的響動弄得心神不寧，但是有一個小男孩在房間里笑。

    為著這珍貴的笑意，安瀾決定放過他剛才的“冒犯”，也放過被追得眼冒金星分不清東南西北的傻瓜黑鸚鵡。

    諾亞在開始演“情景喜劇”時還有點蔫巴巴，堅稱自己是“暈車”了，但安瀾覺得這家伙就是借題發(fā)揮，在給瘋狂忘詞找借口。

    明明只是幾個簡單的問好、交談、再見場景，難度低得不能再低，他卻把臺詞改得親媽不認(rèn)，關(guān)鍵有些還特別搞笑，安瀾又好氣又好笑，半是抱怨半是喜愛地說了一句“笨”。

    可能是因為她說這句話時最真情實感，也可能是因為這句話說完后諾亞炸毛的表現(xiàn)讓人印象最深刻……離奇的事情發(fā)生了。

    晏晏小朋友沒有記住以上所有場景模仿里的任何一句臺詞，光記住了最后的這聲，而且還因為學(xué)會了一句話而高興起來，原地蹦蹦跳跳、拍手轉(zhuǎn)圈，一邊轉(zhuǎn)圈一邊重復(fù)著這個詞。

    黑鸚鵡嚇得慘白。

    藍鸚鵡嚇得失去顏色。

    晏晏mama笑著搖搖頭，剛剛出去拿墨魚骨玩具的雅芳奶奶兜頭聽到一聲“笨”，退出門外看了看門牌，挑起來的眉毛都飛到天花板上了。

    頂著她“和藹可親”的目光，安瀾和諾亞縮成一團，決心利用邊上有的道具重振旗鼓，從最簡單的遞東西開始。

    這天接下來的時間都是在情景模擬中度過的，每當(dāng)安瀾遞東西給諾亞，有時候是種子，有時候是玩具，他都會在接過去之后說一聲“謝謝”；假如有梳毛或者整理羽冠的舉動，后面也會跟著一聲“謝謝”。

    然后安瀾嘗試性地飛到小男孩身邊用嘴巴敲了敲他正在擺弄的魔方，又伸出爪子做虛握狀，表示自己想要這個。

    晏晏看看手里的魔方，看看她，又看看魔方，第一反應(yīng)就是把它緊緊攥住，嘴角也抿了起來，似乎很不樂意把東西給出去。

    但是安瀾非常堅持。

    她第二次敲了敲魔方，然后抬頭看著對方，有那么一瞬間，她還以為晏晏會發(fā)脾氣，但是他最終還是一根一根地松開了手指，讓她把魔方抓了出去，擺在地上裝模作樣地滾著玩了一圈。

    “謝謝。”安瀾說道。

    晏晏眨眨眼，好像意識到了什么。

    晚些時候他又叫了鸚鵡的名字，希望他們飛到身邊去給他“唱歌”，安瀾和諾亞都盡心鳴叫了，在鳴叫結(jié)束后歪著腦袋站在原地，不飛走也不靠近貼貼，而是期待地看著他。

    晏晏張了張嘴。

    安瀾能看出來那今天被他們重復(fù)了至少五十次的話已經(jīng)涌出來到了他的嘴邊，他不是不會說，也不是不知道自己要說什么，只是詞語每每到了嘴邊又會悄悄溜走，把他困在一個表達缺失的巨大泡沫里，憋得無法呼吸。

    不能強求。

    他沒有說，她替他說。

    “謝謝。”安瀾輕聲道。

    就這樣，像卸下了什么重擔(dān)一樣，晏晏長長地出了一口氣，臉上的表情又鮮活起來，不再露出緊繃的接近垮塌的神色。

    第二天和第一天的情況差不多。

    第三天仍然如此。

    到第四天時，晏晏才含糊地說出第一聲“謝謝”，旋即從諾亞口中接過因為擰得太彎反彈后被彈飛到房間另一頭的橡膠寶劍。

    在這之后仿佛打開一道閥門，他對鸚鵡說的話越來越多，抿嘴巴和皺眉頭的次數(shù)也越來越少，許多問候漸漸成了日常。

    每當(dāng)他走進鸚鵡教室時，安瀾和諾亞都會問他“下午好”，他會比較生澀地回復(fù)一句“下午好”，然后再去做其他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