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所有人都無法忘卻的一分鐘。

    大樹從屏幕右邊倒塌下來，將熊熊火焰引燃到其他植物身上，頃刻間，原本天堂般幽靜的景象變成了火龍狂舞的橙色地獄，一叢遮蓋在攝像機前的樹葉變得卷曲、焦黑，最后在煙霧里被撕成碎片。畫面開始閃爍，直到變成了躍動的白點。

    鏡頭里沒有美洲豹的蹤跡。

    豪爾赫于是往前拉動進度條，他本以為要拉一段時間才能看到領(lǐng)主一家，然而真正走過的進度條其實只有六分鐘——

    短短的六分鐘。

    而且……“沒看到伊西穆卡娜?！焙罓柡照f，“我們最后檢查定位器數(shù)據(jù)時她的紅點還和奧莉的綠點貼在一塊，就是沒有移動，不知道是打起來了還是在分享食物?！?/br>
    “環(huán)保局怎么說？”林登瞥了眼后視鏡。

    桑德拉于是搖了搖頭：“我打過電話，那邊暫時沒人接。救護中心那邊倒是接了，但是他們只能接收到奧莉的實時數(shù)據(jù)。奧莉往河邊跑了。聰明的姑娘?！?/br>
    “去河邊碰碰運氣吧。”

    從上車后一直抱著小皮箱的剛薩雷斯忽然插話。

    他是后排三個專家里最晚加入團隊的一個，也是最后與領(lǐng)主美洲豹家族接觸的一個，但這并不妨礙他以最快的速度愛上了自己的研究對象，了解了它們的所思所想。

    “伊西穆卡娜很聰明，如果沒有她在前面帶路，奧莉不可能在那么短的逃難時間里找到河流所在。而且你們看，錄像里西瓦爾巴也在往西邊跑，他的思路和伊西穆卡娜的思路大體上總是一致的?！?/br>
    這番話立刻說服了在場的所有人。

    可是等無人機飛到河面上時，來回轉(zhuǎn)了一公里，都沒看到美洲豹的身影，桑德拉不得不再次打電話同環(huán)保局確認，那邊傳回來的消息是——“奧莉已經(jīng)走到河對面的領(lǐng)地里去了。”

    眾人面面相覷。

    雖說避險渡河是非常合理的cao作，而且剛薩雷斯所說的奧莉可能和伊西穆卡娜甚至伊西穆卡娜一家在一塊的推斷也很有可信度，但是……七只美洲豹同時沖進其他美洲豹的領(lǐng)地？

    這太“殘忍”了吧？

    誰那么倒霉住在河對面啊！

    因為大家腦袋里想到的畫面都太喜感，仿佛大佬出街，無形當(dāng)中竟然沖淡了一絲焦慮的心情，車內(nèi)沉悶的空氣也為之一輕——

    能活著去“欺負”別人總比葬身在大火中強。

    此時此刻再說些類似“就算他們活下來也沒有家”的話又有什么用呢？

    火焰會把一切都化作焦土，獵物群要不變成焦土的一部分，要不背井離鄉(xiāng)逃到數(shù)公里乃至數(shù)十公里外的地方，沒有食物，這片土地或許很多年都不會再有美洲豹棲息了。

    仿佛意識到剛薩雷斯在沉思，桑德拉拍拍他的手臂，充滿樂觀地說道：“往好處想，伊休妲的兩個寶寶都養(yǎng)到一歲大了，要是火災(zāi)發(fā)生在去年肯定就糟糕了?！?/br>
    這倒是。

    車內(nèi)坐著的兩腳獸無論如何都想不到這兩只小豹子能跑能跳能游泳的，還是等到真·火燒屁股才往水里跳，所以紛紛為這句話點起頭來。

    隨著汽車朝遠離雨林的方向越行越遠，無人機也沒法再在領(lǐng)地里徘徊，林登讓彼得cao縱它沿著河流南下，到第三個資源補充點和車隊會合。

    當(dāng)?shù)卣陔娫捴谐兄Z會派直升機和快艇來協(xié)助撤離，一行人抵達河岸時也的確有兩架飛機等在那里，還有救援人員協(xié)助搬運物資，然而讓林登無比詫異的是——直到雨林完全脫離視野，他們都沒看到任何一架消防專用飛機。

    火勢還在蔓延。

    難道不應(yīng)該趁著還能控制的時候盡快把它控制下來嗎？要是過火面積進一步擴大，該有多少植被被損壞，有多少野生動物遭殃啊！

    林登百思不得其解，只能下意識地看向了桑德拉，后者沖他搖了搖頭，不愿意在直升機上和他就這個問題說什么話。

    這天晚上在下榻酒店安頓下來后，她才在清吧里與幾個同事說出了過去數(shù)年環(huán)保局內(nèi)部的分歧，以及環(huán)保局與政界的分歧。

    亞馬遜雨林無疑是南美最重要的自然資源點，這片面積廣大的綠色地帶每年旱季都會發(fā)生大大小小的火災(zāi)，今次發(fā)生的災(zāi)害其實并不是孤例。

    然而雨林火災(zāi)的幕后真兇并不全是干旱炎熱的天氣，大部分火災(zāi)背后有雨林環(huán)境被破壞這個因素存在，一小部分火災(zāi)甚至直接由人類活動引起。

    亞馬遜的雨季是最適合乘船旅游的季節(jié)，亞馬遜旱季是最適合進入雨林外圍“開墾荒地”的季節(jié)。

    年復(fù)一年，不可計數(shù)的樹木被伐倒，一些地區(qū)從茂密雨林被推平成千里平原，只剩下少數(shù)幾棵大樹還留存著，用以“抵擋照向伐木或農(nóng)耕小屋的陽光”，失去植被覆蓋的土地慢慢沙化，最后成為綠色中一塊難看的斑禿。

    開荒前哨未熄滅的篝火、伐木工人拋下的煙頭……這些東西都可能成為大火的誘引，更糟糕的是，環(huán)保局曾報告過有農(nóng)場主為了擁有更多“干凈地皮”種植放牧，直接縱火焚燒雨林的邊緣地帶。

    這些現(xiàn)象客觀存在，卻一直無人監(jiān)管。

    作為環(huán)保局的一員，桑德拉對此倍感無力。

    誰都知道亞馬遜雨林對整個地球生態(tài)的重要性，誰都知道雨林被破壞了之后很長時間都沒法恢復(fù)過來，誰都知道野生動物完全擁有活下去的權(quán)利，至少不應(yīng)當(dāng)死于人為縱火。

    然而——這些跟單獨一個國家的政客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

    當(dāng)可能在人類中傳播的病毒出現(xiàn)時，當(dāng)?shù)卣怄i雨林邊緣地帶比誰都快；而當(dāng)火災(zāi)蔓延時，他們卻表示自己“非常痛心”，并且會在這些雨林被燒毀之后支持農(nóng)場主進去種植經(jīng)濟作物。如果有什么聲音譴責(zé)的話，就加大砝碼，從“非常痛心”變?yōu)椤鞍l(fā)自內(nèi)心祈禱”。

    “上帝要是的確存在，聽到了這種偽善言論，也得馬上指派一個天使過來把這些所謂的’信徒‘都劈死?！甭牭竭@里，彼得一個無神論者都忍不住拼命翻白眼。

    這話說得辛辣。

    一時間，大家都在看他。

    然而就算是信仰很虔誠的剛薩雷斯和桑德拉都沒有說什么反對的話，桑德拉甚至拍了拍這位后輩的肩膀，還不太明顯地笑了一下。

    林登是感觸最深刻的。

    他在開始這個拍攝計劃時本打算做三到六集關(guān)于美洲豹一家生活細節(jié)的紀錄片，在拍攝的過程中，他意識到這片美洲豹生活著的土地還有更多故事可以展示，即使沒有刻意去找尋，一些頗具價值的鏡頭也被收錄到了錄像帶里，成為可以被使用的資源。

    或許將來他在剪輯美洲豹故事的同時還可以剪輯出一部和主線不同的紀錄片。對野生動物紀錄片導(dǎo)演來說，關(guān)注動物生存環(huán)境的背后的故事，本也是他們能夠做、樂意做、也應(yīng)該做的工作。

    不過首先——

    攝影組得和主角們再度想見才行。

    這天晚上林登做夢都夢到伊西穆卡娜帶著其他美洲豹在毆打河對岸的領(lǐng)主，第二天早上他起床喝了一杯特濃美式咖啡，為自己錯過的精彩鏡頭留下了絕望的淚水。

    第282章 【補更】

    美洲豹可不知道林登在惦記它們。

    安瀾從跳進大河的第一秒鐘開始就進入了戰(zhàn)斗模式,什么旁的都不想，專心應(yīng)付隨時可能出現(xiàn)的危機。

    這條河里是有黑凱門鱷的，而且那條曾經(jīng)出現(xiàn)過的鱷魚還頗為膽大,追擊亞成年能直接追到淺水區(qū),要不是家里成年美洲豹夠多,當(dāng)時泥灘上可能就要濺上血了。

    作為唯一能傷到美洲豹的頂級掠食者,黑凱門鱷在亞馬遜雨林里還是很有排面的，體型大的個體更是能橫著走，安瀾不得不謹慎。

    但她也沒有太過擔(dān)心——

    此時此刻在河里泡著的美洲豹一共有七只,六只還靠得特別近，哪怕鱷魚發(fā)動奇襲,也得面對被反擊受到重創(chuàng)的可能性。

    除非它去襲擊奧莉。

    獨自游在十幾米開外的奧莉可以說是首選目標,替安瀾一家分擔(dān)了許多風(fēng)險，光憑著這一點，把這頭年輕雌豹帶到河邊來避災(zāi)就不虧。

    不過安瀾在呼喚小伙伴跟自己一起逃命時也沒想那么多,只是覺得能救一只算一只，要不是火勢進的太快,她都想跑到南邊領(lǐng)地去確認一下母親的安危。

    母親占有的領(lǐng)地是從北到南幾片領(lǐng)地中水域最多的，只要它沒有受傷，一路往西跑能夠跳進大河自救，一路向南跑也有一條小河可供選擇，理論來說應(yīng)該不會出事。

    但安瀾沒法確定。

    也正是那些沒法確定的事才讓人擔(dān)憂。

    等七只美洲豹前后腳平安渡河之后，安瀾的心情還是有點沉重，一連好幾分鐘都沒有帶領(lǐng)家庭成員往雨林深處去查探情況,只顧著往遠處的河面張望。

    她當(dāng)然一無所獲。

    美洲豹的視力比起鷹隼類差遠了,現(xiàn)在如果是一只金雕,輕輕松松就能看到三公里外的情形。是啊,如果是一只大鳥就好了，面對熊熊烈火，在地上的動物無法振翅高飛，只能四散奔逃。

    聯(lián)想到家里幾只美洲豹的名字，此刻就連安瀾都忍不住希望土著居民崇拜的神祇真的存在，希望森林之神可以庇佑祂的子民，保護母親和其他命懸一線的野獸。

    正當(dāng)她思索著的時候，一個濕漉漉、冷冰冰的東西碰了碰她的臉頰，雖然很快就移走了，卻留下一股十分提神醒腦的滋味。

    安瀾從思緒中脫出，發(fā)現(xiàn)諾亞正站在她邊上，金色的眼睛里滿是擔(dān)憂，因為表情豐富，不僅鼻子皺得很緊，就連晶須都跟著一翹一翹，那上下晃動的樣子頓時讓她有點手癢。

    兩只大貓對上視線之后，黑豹不動聲色地往后退了一點，抖抖耳朵，捏捏爪子，晃晃尾巴，喉嚨里提示性地發(fā)出了幾聲威嚇低吼。

    威嚇？

    安瀾狐疑地瞪著他，旋即恍然大悟。

    對啊，怎么把剛才還“立下大功”的奧莉給忘了！

    戴著項鏈的年輕雌豹這會兒正站在離領(lǐng)主一家不到五米的地方，前半身整個壓低，牙刀森然外露，耳朵都快背得看不見了。

    面對在場六只美洲豹組成的族群，其中四只還是成年大體型，奧莉承受著很大壓力，它不可能做出率先挑釁自找滅亡的舉動，也不愿意直接轉(zhuǎn)身逃跑，唯恐激起“敵人”的追擊欲。

    軟軟和黑背咆哮著回應(yīng)，雖然不確定自己扮演的角色，兩只亞成年小豹子也跟著嚎了兩嗓子，旋即被河對岸騰起的火光和煙氣轉(zhuǎn)移了注意力。

    雙方都很緊張，但都擺出特別標準的進攻前搖姿勢，蓋因它們對彼此的氣味并非一無所知——事實上，這些氣味此刻都能在安瀾身上被找到。

    這就是做動物“海王”的難處。

    不管在外面干了什么“壞事”，只要湊近聞一聞就都會被揭露出來，根本不存在人類世界三部手機應(yīng)付三個情侶這種上新聞的機會。

    安瀾第一次碰到奧莉時對方就嗅到了家里大小貓咪的氣味，而她后來每次“喝完下午茶”回家，家里的大小貓咪也能嗅到“野貓”的氣味，久而久之多少有點習(xí)慣。

    如果沒有這個前提，現(xiàn)在可能已經(jīng)打起來了。

    為了不讓閨蜜慘遭群毆，安瀾立刻采取行動，先是走到隊伍最前方去把身體當(dāng)做阻隔物，然后用友善的呼嚕聲安撫頸毛都炸了的軟軟和奧莉，希望兩只年輕的雌豹能控制住自己。

    軟軟立刻停止了咆哮。

    說實話，看到這種條件反射，安瀾真的很感動。

    誰說野獸沒有感情？

    在弱rou強食的動物世界里，分享食物是一種感情表達，提供保護是一種感情表達，友善的接觸、仁慈的放過、自愿的臣服……都是感情表達。

    曾經(jīng)險些致命的傷勢早已愈合，隨著時間的推移、經(jīng)驗的增多、體魄的成長，軟軟變成了一只強大的具有領(lǐng)主潛力的美洲豹，但它這些年來始終把自己放在安瀾的下位，從未發(fā)起過挑戰(zhàn)。

    它的所作所為可以用“環(huán)境及經(jīng)歷改變動物習(xí)性”來解釋，可以用“不愿意離開共生狀態(tài)”來解釋，但在利益互惠之外，又何嘗沒有愛意呢？

    安瀾懷著無限溫柔舔了舔meimei的臉頰——并得到了對方一個很不高興的嗚嗚聲和一記非常沉重的喵喵拳。諾亞當(dāng)場發(fā)出了很像咳嗽的聲音，然后開始假裝四處看風(fēng)景。

    眼見其他三只成年美洲豹都放松下來，黑背也就跟著退出了進攻準備狀態(tài)，只是保持著最基本的警惕。它抽抽鼻子，嗅到了河對面越來越濃烈的煙火味，忍不住把視線轉(zhuǎn)移。

    好像沒有受到攻擊的危險了……

    奧莉歪著腦袋，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最后沖著安瀾很慢很慢地眨了眨眼睛。它謹慎地后退，退到足夠遠才轉(zhuǎn)身躍過灌木叢，消失不見。

    直到這時諾亞才用尾巴拍了拍安瀾的后腿，意思很明白——項鏈的確很可愛。

    安瀾就有點想笑了。

    她想起自己還是人類的那一世曾經(jīng)和同學(xué)逛過好幾次熊貓館，有一回一只熊貓沒扒住木頭，骨碌碌地滾到了草坡下面，一頭撞在飼養(yǎng)員身上，然后兩只前爪捂住腦袋。因為畫面實在過于可愛，邊上站著的同學(xué)一時半會兒想不出該用什么語言表達，就只好激動地拍打她的手臂。

    仔細想想這兩個舉動完全就是一回事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