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妹千秋 第5節(jié)
舊傷痛折磨他多日未睡好,今時困倦像一座山,將他壓得不能動彈。他勉力蜷縮起手指,卻只抓住繚繞亂神的許多夢境。 先是夢見存緒二十三年的舊事,關(guān)于那天晚上的記憶,夢里永遠(yuǎn)比白日清晰。他的車輿被截住,刺客揮起手中的彎刀,雪亮的月光在刀刃上滾過,朝他雙手砍下。他拼了力氣一掙,兩柄彎刀鑿入墻中,刃尾卻仍刮開了他的血rou。 他看見自己雙手垂折,血漫滿地,手腕處仿佛有火在燒,那火燒了許多年,時至今日仍未熄滅,藏在他的經(jīng)脈里,逢雨遇寒便要竄出來折磨他。 他感到痛苦,在火焰中如墜身一片黑暗,忽又見光影閃爍,他望見了母親的臉。 不是容氏,是他的生母,永平侯的先夫人。 母親對他笑,淚眼盈盈,面龐青春如舊。她手里牽著一個孩子,那是窈寧,瘦瘦小小的,被老夫人養(yǎng)得低聲細(xì)氣。母親對他說:阿瞻,我們先走了。 他不想讓母親走,要將meimei奪回來,可他的步履有千斤重,從冬奔到夏,從酷暑追到嚴(yán)寒,落紅盈袖,飛雪如絮,母親和meimei漸如墨影在水中逸散,直至消弭。 消散了,天地一片靜寂,卻有人在他驚慌時喊他的名字,清靈脆朗,惡狠狠拽住他的衫袖,盛怒質(zhì)問他: 祁令瞻,你要拿我換皇后是不是? 待我隨窈寧jiejie走了,叫你孤零零過一輩子。 他否認(rèn),他說不是,那笑聲更清泠,分明不信,像惡鬼一樣纏住他,他與那聲音一同下墜,“當(dāng)啷”一聲倏然驚醒。 原是沉水香燃盡,侍從來添香片,不提防被獸爐燙脫了手,爐蓋砸落地上。 見驚醒了他,侍從戰(zhàn)戰(zhàn)兢兢賠罪。祁令瞻按了按微紅的眼角,叫他將象牙筆拾起來。 “香不必再續(xù),以后凡我值守,都不必再燃。”祁令瞻說道。 少時他曾往回龍寺中尋訪名僧,遇比丘得一,得一說機(jī)緣難得,贈了他兩句偈語,今日夢悸,突然又想起來。 那偈語言曰:“烈火烹錦萬千相,鴻飛雪落兩茫茫?!?/br> 年少得意時不信神佛,今日卻若有所感。祁令瞻重新拾起象牙筆,潤墨寫了一張小箋:“吾欲探火救錦,捧冰照雪,可能得之?” 墨干后將小箋折好,交予平彥,讓他送往回龍寺。 山路有積雪,平彥此行磕磕絆絆,直到傍晚散值時方歸,他搓了搓凍紅的手,從懷中取出得一的回箋。 得一好學(xué)前朝懷素,狂草如醉,平彥辨識得十分費勁:“冰什么……天什么……由自什么……” 冰火本天然,寒燙由自咎。 祁令瞻卻了然一笑:“那便是可行?!?/br> 官帽檐壓著他的眉宇,烏紗籠住玉白的面容,烏色如墨,愈襯膚如冰雪。帽檐下,清冷雅正的眼睛遠(yuǎn)望暮云藹藹,流蕩過屋上鴟吻。 韓豐過了武舉后,暫在侍衛(wèi)親軍馬軍營中歷事。 因臨近年底,今日他換值后沒有直接回家,先去相輝樓取訂好的年貨。其中一只豬頭值他一個多月的薪俸,想著他娘偏愛這一口,便忍痛掏錢,掌柜有眼色,推拒了他的銀兩,奉承韓豐道:“永平侯府的貴婿大人,和圣上連著襟呢,你愿意嘗咱這口,是咱們的福分,哪還能收你的錢?” 韓豐說:“尚且是沒影的事,不敢自矜。” 掌柜笑道:“自古爹娘動心地上影,姑娘動心板上釘。聽說是那二姑娘相中了你,這就好比兔子追鷹,哪還能有岔!” 掌柜盛情難卻,韓豐到底沒能送出銀子,手里拎著豬頭和年貨,暈暈乎乎出了相輝樓。 提起永平侯府那位二姑娘,至今仍像是做了場夢。 兩年前,韓豐剛過武舉不久,侍衛(wèi)親軍指揮使點了包括他在內(nèi)的幾個兄弟,說有貴人想見一見。貴人竟是位年輕娘子,生得面若芙蕖,笑靨含光,將他們都襯成了地里的泥鰍、藤上的呆瓜。 二姑娘問了他們的年紀(jì)、家室,武舉的名次和吏部的遣任,又問他們何以為名將。 有人說名將如永平侯,進(jìn)可上馬御敵,退可偃居守成;有人說名將如己身,是魚將化鯤、鵬將展翅,必有揚名立萬之年。問到韓豐,韓豐囁嚅半天,只說了一句話:燕云十六州未復(fù),大周無人可稱名將。 二姑娘擊掌而笑,突然問他可愿娶她為妻,韓豐瞠目結(jié)舌,額頭流下幾滴汗,將他黝黑的臉膛洗成滿面赧紅。 他磕磕絆絆點頭,二姑娘指著他對指揮使道:“勞煩告訴我娘和jiejie,我要嫁給他,他叫韓……韓什么?” “韓豐?!?/br> 第二天,永平侯夫人請他相見,又隔了幾日,皇后娘娘也召見了他。兩位貴人雖未盛氣凌人,但高位者的挑剔著實令他不快,只是想著那滿面春風(fēng)的二姑娘,韓豐都忍了下來。 可是一別兩載,他再未見過二姑娘,母親漸漸由欣喜若狂變得焦躁不安。臘月前,母親帶他去永平侯府拜訪,不料撞上了世子,沒說兩句話就將他們請出府,母親為此生了好大的氣。 韓豐提著豬頭往家走,街上有小孩在雪堆中點爆竹,眼見著年關(guān)日近,他心里也跟著隱隱犯愁。 孰料走到巷口,卻見家門前停著一架朱輪華蓋的四望車,兩個侍衛(wèi)佩刀立在車旁,虎視眈眈。 正從后窗觀望的鄰居招呼住他,滿臉興奮地比劃道:“進(jìn)去了一位年輕俊俏、威風(fēng)懾人的公子爺,莫非正是你未來大舅哥?” 韓豐愣了一下才想明白,他說的年輕公子很可能是永平侯世子。 “先擱你家,我過后來取。”韓豐將提著的豬頭和年貨塞給鄰居,拍了拍手上的灰塵,又一整衣冠,抬步往家走去。 韓家不大,只有兩進(jìn)院落,三間上房外加兩間廂房。祁令瞻正在堂屋里與韓母敘話,木炭的塵氣嗆得他喉嚨癢,然而令他更不滿的,是韓母說的話。 韓母說,希望韓豐與照微成婚后,永平侯府能幫韓豐在永京謀一份體面的差事,不必到西北戍邊受苦。 “聽說文安伯將他女婿安排進(jìn)了京兆衙門,侯府當(dāng)更有體面,我們韓豐已是昭武校尉,想留在侍衛(wèi)親軍里應(yīng)該不難,最好能調(diào)去天子身邊當(dāng)值,說穿了也是連襟,自己人更信得過是不是?” 祁令瞻越聽越想笑,將手邊的茶推遠(yuǎn)了些,緩緩摩挲著指間溫?zé)岬氖炙?,心中暗道:一念之差,他本不該來?/br> 第6章 親臨韓家之前,祁令瞻先去坤明宮見了祁窈寧。 她比上次見面又虛弱了許多,靠著茶榻,以同樣的話勸告祁令瞻:她的病已是回天乏術(shù),若將來太子失恃,必令姚黨獨大,朝政不寧。 “其實哥哥心里明白,無論是身份還是品性,照微都是最合適的人選……哥哥只是舍不得?!?/br> 祁令瞻說:“我不愿委屈你們中任何一個,入宮是你的選擇,但不是她的?!?/br> “可以是她的……為什么不能是她的?”窈寧悠悠嘆氣,“永平侯府待她不薄,可她為了脫離侯府,寧可嫁給韓豐這種人……哥哥,你也太縱容她了。” 太子李遂是她的心病,這令她在祁令瞻面前落下淚,懇求他的偏愛。 她雖待人溫柔,卻很少示弱,為了此事,她像一只乞憐的母貓,三番兩次向人展露自己困頓的處境,在照微面前,在陛下面前,如今又在哥哥面前。 可是他們的反應(yīng)都一樣,黯然與她共情神傷,卻只勸她好好養(yǎng)病,不敢應(yīng)她一言。 乘坐轎輿出宮的路上,祁令瞻闔目休憩,腦海中卻全是祁窈寧淚眼朦朧的模樣。她自艾自憐的話,近來昭示不祥的夢境,反復(fù)在他腦海中交織,令他感到難過、自責(zé)、無可奈何。 他掀簾對車夫道:“不回府,去楊樓巷韓家?!?/br> 君子自戒。他怕自己終會有對窈寧心軟的時候,終有一日,他會將這沉重的枷鎖套著照微身上。 倒不如在此之前先斷了妄念,倘那韓豐可靠,讓她隨他遠(yuǎn)走高飛,到她的西北去,離了這永京一片旋渦,也算全他一片心意。 拋開門第成見,他要親自去韓家考校韓豐。 韓豐踏進(jìn)門,見永平侯世子端坐高堂,姿態(tài)矜然,他母親在旁小心陪笑,侍水侍茶,不由得心中惱火,暗暗瞪了祁令瞻一眼。 祁令瞻仍舊滴水未沾,抬目打量韓豐,又緩緩移開視線,心道:面不藏事,心不藏jian,是好也是不好。 他問韓豐:“令堂說你想留在永京,此事只需我向吏部遞一句話,不知你怎么想?” 韓母忙向韓豐使眼色,奈何韓豐并不領(lǐng)情,硬邦邦地說道:“不勞閣下,我聽吏部安排。” 閣下……祁令瞻笑了笑。 他知道寒門貴子多傲權(quán)勢,所以滿朝御史皆清流寒臣。可韓豐若連他這三言兩語也難容,依照微那凌人的性子,兩人日后必生齟齬。 叫他說,韓豐應(yīng)當(dāng)娶個似水賢妻,照微應(yīng)該嫁個溫柔夫君,這兩人過不到一起去。 祁令瞻干脆與他直言:“這門親事是小妹自作主張,家父家母并不贊成,又不好乍然反悔。若韓家肯主動退親,我可以安排你做天子近衛(wèi),在侍衛(wèi)親軍中做個副指揮使,若你仍想娶小妹,待你后年歷事期滿后,就要到西州去?!?/br> 韓母忙問:“阿豐到西州去,那二姑娘呢?” “自然隨他前去?!?/br> 韓母訝然:“侯府會舍得放二姑娘去西州吃沙子?” 祁令瞻輕笑一聲,“沒什么舍不得,苦樂自取罷了?!?/br> 這倒叫韓母有些犯難。 在她看來,和永平侯府這樁婚事最大的好處就是對韓豐事業(yè)的進(jìn)益,能使韓豐留在永京,躋身權(quán)貴??陕犨@世子的語氣,分明不想提攜妹婿,這可如何是好? 韓母思忖一番,心想:罷了,留得金母雞,還愁不下金蛋?待生米煮成熟飯,永平侯府不想幫扶也得幫扶。 韓豐與她心思不同,但作出的選擇是相同的,他對著祁令瞻一揖,斬釘截鐵道:“功名須男兒自搏,豈能以妻相換?我想娶二姑娘?!?/br> 韓豐的家世性情皆令祁令瞻不滿,但他的選擇讓祁令瞻有些意外。 和他那好meimei只見了一面,怎么就被人給迷住了? 祁令瞻心有不甘,只是來時做好的決定,不愿再反復(fù)。他起身撣了撣衣角,接過平彥遞來的手爐,淡淡道:“既如此,我就先走了,你們的事自有家中長輩作主。” 韓豐將他送出門去。 照微不知此事,她正牽著馬在官道上徘徊,遠(yuǎn)遠(yuǎn)望見容郁青的車隊,激動得馭馬上前。 “青城刮大風(fēng),把你這活神仙吹到永京來了,”照微抬手給了容郁青一拳,險些把他擂下馬去,“看看帶了什么好東西,姑奶奶我要打劫。” 容郁青好容易坐穩(wěn)馬鞍,驚呼好險:“虧你娘說你規(guī)矩見長,見了舅爺,不行禮問安便罷了,還要同我討東西。” 說罷往身后的平頭車一指,“那個槐木箱子是給你的?!?/br> 照微不急著去取見面禮,勒馬笑道:“豈止要劫你的財物,永京里可非尋常盜匪,要叫你有來無回,連此身也保不住?!?/br> “你可別嚇唬我,”容郁青瞇起眼笑,“我還要回家抱兒子呢!” 照微雙眼一亮,“怎么,舅母懷胎了?” “已經(jīng)五個月了,穩(wěn)婆說準(zhǔn)是個大胖小子?!?/br> 照微不以為然,嘁了一聲:“那還是姑娘好,我娘可比你中用多了?!?/br> 容郁青道:“jiejie那樣的姑娘當(dāng)然好,只怕生出來跟你一個性子,我家那三磚兩瓦不夠她拆?!?/br> 照微聞言一揚馬鞭:“我先拆了你!” 容郁青馭馬躲閃,兩人嬉皮笑臉先進(jìn)了城,留車隊在后慢悠悠過城關(guān)。 牽馬往永平侯府去的路上,容郁青問起祁令瞻此人,臉上難得有了幾分正色。 “世子的雅名在青城亦有耳聞,你娘對他贊譽不絕,簡直是當(dāng)親兒子養(yǎng),但我與他見過一面,總覺得他城府頗深,依你看呢,照微,他可是個好哥哥?” 照微道:“他待母親敬重有加,待我也不錯,我欠了他的恩,恐這輩子也還不了。但正如你所言,此人心思太深,我與他道不同,難以為謀?!?/br> “難以為謀……”容郁青將這句話細(xì)細(xì)琢磨了一番。 請他出來做兩淮布糧經(jīng)運的主意,是祁令瞻通過容汀蘭告訴他的,此外還有一個理由,他jiejie在信中說照微有遠(yuǎn)嫁的心思,令她心中不舍,想請他這個舅舅入京來挽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