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平樂
雨水不斷地打在臉上模糊了視線,宣清加快了往上爬的速度,好在她還有一根繩子可以借力,輕功不至于用不出來。 這根繩子雖然看上去平平無奇,但卻是她從盟主那里千辛萬苦順來的捆妖索,未料會被她用在此處。 到了后半夜,云散雨停,宣清如釋重負(fù)地躺在草地上,大口大口地呼吸。忽然,她又想到了一件事,便開口問道:“殿下,你方才喊我什么?我沒聽清?!?/br> 凌羲光似乎沒有聽見,他整個人蜷縮在地上,絲毫沒有緩和之象,甚至比方才還要痛苦幾分。 宣清猛地抬眼,發(fā)現(xiàn)他體內(nèi)的魔氣正瘋狂流竄,下一刻便源源不斷地被四周的樹木所吸收,吸收了魔氣的樹在狂亂地?fù)u曳,如鬼嘯一般作響,似乎再過不久,周圍的樹也要被魔化了。 宣清有一種不好的預(yù)感:“殿下,你還好嗎?” “你這是捆、捆妖索,”他死死咬著后槽牙,恨鐵不成鋼地說,“快些……離開此處……” 宣清倒吸一口涼氣,趕緊跑過去將他扶起。 忙活半天,都忘記他是個半妖了! “可是這里離魔宮好遠(yuǎn),我們走不了那么遠(yuǎn)啊,殿下?!?/br> 宣清勉強(qiáng)辨認(rèn)了下方位,此處離妖域很近,而且看他傷成這個樣子,到了那邊應(yīng)該也不會被認(rèn)出來。 凌羲光魔氣逸散,逐漸維持不了正常的人形,化成一條通體漆黑的蛟龍,軟趴趴地盤在她肩頭,尾巴無力地拖拽在地上,脊背上的鱗片無一處是好的,每一塊幾乎都炸開了,艷紅的血rou從鱗片之下翻出來,給人一種性命堪憂之感。 宣清想著暫時也回不去大部隊了,索性扛著他來到妖域。 途中他還病溫了,渾身燙得像一條燒紅的鐵索,偏得宣清還只能捧著,胳膊都是它燙出來的紅印子。 好不容易走到妖域門口,又撞見妖域里流民暴動,屋漏偏逢連夜雨,幾只豺狼獸趁機(jī)跳出來打劫,宣清拖著病怏怏的凌羲光不好行動,一路破財消災(zāi),進(jìn)城之后變得身無分文,就差沒捧著個碗到處乞討了。 凌羲光燒得暈暈乎乎,神智都快被燒沒了,只貼著她耳畔一個勁兒地吟叫,叫得可憐兮兮的,宣清覺得它現(xiàn)在就像一顆地里快要枯蔫的小白菜。 她給他輸了點內(nèi)力,才讓他暫時安生片刻。 成年蛟龍的體型不算小,怪重的,宣清拖了一路,胳膊都要廢了,實在走不動了,便來到河邊拘一捧水洗洗臉。 清澈的河面上倒映著兩個凌亂的身影。 一人一龍渾身臟兮兮的,許多妖族見了都要掩著鼻子走開,宣清頓時垮起個小臉。 她已經(jīng)許久沒如此窘迫過了。 她說:“這回買了藥,咱們可就住不起店了,殿下?!?/br> 凌羲光聽罷,弱弱地嗷一聲,黃澄澄的獸瞳一轉(zhuǎn),毫不猶豫地用尾巴尖從她腰間抽出一把玉扇來。 宣清趕緊說:“這不行,這是問渠師弟送給我防身的,不能丟!” 凌羲光一聽,心道這不丟還得了?原本重傷的身軀瞬間來了勁兒,他使出最后一點力氣將它丟出數(shù)十里外,而后不屑地從鼻孔哼出兩口氣。 “你你你,壞龍!” * 眨眼到了夜間,忽然多了許多妖兵在巡邏。 宣清好不容易給凌羲光買了藥,又開始膽戰(zhàn)心驚地左躲右躲,肚子餓得冒酸水,凌羲光也好不到哪里去,他身上的傷口開始潰爛,直接陷入了深度昏迷。 宣清被那群妖兵逼得進(jìn)退無措,一怒之下將凌羲光揣在懷里,鉆進(jìn)一個小橋洞里。 一人一龍縮在小小的橋洞里,無法屈伸,困窘得令人發(fā)笑。 宣清生無可戀地蹲在橋洞里,委屈了一日的心情無處發(fā)泄,蕭瑟的晚風(fēng)吹過來,她即刻打了個冷戰(zhàn),而后抱緊膝蓋,嘴巴一扁,開始數(shù)落身側(cè)那條重傷昏迷的魔君殿下。 “凌羲光,你不是說咱們以后都不用睡橋洞了嗎?” 無人回答,宣清更委屈了。 “壞龍!說話不算數(shù),騙子!若我上了藥,你再不醒過來,我就……我就再也不信你!” 她罵罵咧咧地給他上完外敷內(nèi)服的各種藥,爾后自己也累倒在一旁。 凌羲光吃了丸藥后,恢復(fù)得很快,身形也逐漸變大,他被窄小的橋洞擠得醒過來,才發(fā)現(xiàn)宣清正歪七扭八地睡在自己懷里,而她就算睡著了,那張小臉也很不高興地擠在一起,蔫兒不唧的。 他靜靜地瞧著她為了照顧他而變得滄桑的面容,恍惚間,時間似乎倒退了數(shù)百年。 彼時兩人修為全無,才在某個鎮(zhèn)上落腳,饑寒交迫之際,棺材店的老板相中他聲音清越,便要他去給人當(dāng)歌師,哭喪賣錢。 這哭喪也是一樁體力活,他時常要跑到別的郡縣去唱,從東頭唱到西頭,一唱就是幾天,唱完后,他就會找個錢莊把錢寄給宣清,然后根據(jù)季節(jié)變化,提醒她多穿衣,買些吃的用的。 頭一次寄錢回去的時候,凌羲光還特意日夜兼程地趕回去看她的反應(yīng)。 只見宣清坐在榻上,愛不釋手地捧著那些金子布匹,笑得十里八鄉(xiāng)全都知道她有錢了。 此前的宣清只是老鴇賺錢的手段,作為一個并不受歡迎的卑微小娼妓,她至多只能從鴇母那里獲得一頓飽餐,并沒有任何資格擁有這些金光璀璨的東西。 她的心中對錢銀并沒有多大的概念,只知道錢是頂好的東西,有了錢就可以吃飽飯,還可以贖身。 “哈哈哈,我也是個有金銀細(xì)軟的人了!原來這就是金銀,這些才是細(xì)軟!” 那是凌羲光自遇見宣清以來,頭一次見她笑得那樣真心實意,歡欣雀躍。 同時,他的心也隨著宣清高漲的情緒一同雀躍起來,這種奇妙的滿足感讓他感覺哭喪也不是多么令人厭惡的一件事了。 翌日一早,天還未亮,宣清便偷偷地跑了出去。 凌羲光知道她或許會給自己買些吃的用的,索性就隨她去了。 待到傍晚,他還在灶房里炒菜,驀然聽見屋外有許多個腳夫拉車的聲音,開門一看,好家伙,東西拉了一車又一車,裝的全是不值錢的花哨玩意兒! 凌羲光當(dāng)即氣得大腦一片空白。 原本,這些錢足夠他們供十幾日的房錢,再買些吃的用的,剩下的錢他還能謀劃些自己的事,現(xiàn)下全都給宣清霍霍光了!而這個罪魁禍?zhǔn)拙惯€在外頭繼續(xù)逍遙! 凌羲光氣得肺都要冒煙,鍋鏟一撂,跑出去尋她,果不其然,她在街角的一家布鋪試衣裳。 看到她那小心翼翼的模樣,遺憾的神情,掌柜越發(fā)不耐煩的語氣,凌羲光猜測,宣清不舍得買。 不舍得買就是不會繼續(xù)花錢,凌羲光遲疑地蹲守在一旁,拼命忍住想要走上去將人抓回家的沖動,想她到底還要做什么。 但看著她將那衣裳拿起又放下,一會兒又披在身上比試,凌羲光又察覺出不對勁了。 那家店的生意很好,顧客都是成雙入對,只她是自己一個人在試。 為什么呢? 凌羲光定睛一看,她試的原來還是嫁衣! 一瞬間,他的眼神變得無比哀忿,幽幽怨怨地盯著她,都已經(jīng)跟他生米煮成熟飯了還想著跟別人結(jié)契?怎么可能! 凌羲光只道有錢能使鬼推磨,宣清有了錢,膽子也大了不少。 可是最后,宣清思索良久,想著還是買些實用的物件兒,便將衣裳放好,不舍地看了幾眼,毅然地又拐進(jìn)一家鞋鋪。 凌羲光仍躲在暗處,瞧著她嘀嘀咕咕地掰著手指頭算計。 “我方才已經(jīng)給自己買了那么多東西了,還剩最后三百文,剛好可以再買幾雙鞋給小寶跟凌羲光!” 她想了想,覺得自己真是一個聰明又善良的姑娘,便繼續(xù)笑瞇瞇地說:“小寶有好多腳,要買四雙小些的給小寶穿,一雙給他穿,要不買大些,不合適便墊幾塊布墊子,總比擠著腳舒服,不過他一日要走那么多路,一雙夠不夠呢?” 見她居然還能想到自己,凌羲光心下終于安慰幾分,氣也消了大半。 他忍不住走出來,抬眼對她說:“夠了?!?/br> 夕陽西下,兩個人攜手走在回去的路上。 可無論上一刻兩人的手心有多么溫暖,錢花光了的結(jié)果總是十分悲慘的。 他們沒錢供租,兩個人連帶著三四個大包裹,大半夜被租主轟出門外。 宣清很自責(zé)地絞著手指:“師兄,我是不是花得太多了,要不……咱們將那些東西都典了吧?” 凌羲光板起一張臉,心說你也知道買的東西太多? 他左思右想,最后嘆了口氣,將那些東西大包小包一樣不落地扛在肩上:“買都買了,典什么?不典,過幾日就賺回來了?!?/br> 最后兩人被迫睡了幾晚橋洞。 原本他還想責(zé)備兩句,可是看著她被凍得眼淚汪汪的模樣,又脫下身上的外袍給她披上,將下次還敢不敢亂花錢改成一句:“下次記得給自己也買一雙鞋,真笨,花錢都不會?!?/br> 宣清聽到他這樣說,心虛得很。 “可是我已經(jīng)給自己買了很多東西。” 方才整理出來的四五個大包裹,里面全是她買的雜物,而凌羲光只有五雙鞋,還只有一雙是他的。 宣清越說聲音越小。 凌羲光嗔她一眼,爾后又?jǐn)n著她的手讓她取暖,用自己溫?zé)岬纳碥|緊貼著她的:“夜間風(fēng)大,你再抱緊些?!?/br> 宣清感動得淚光閃爍幾許,湊上去親了他一口。 少年被她這一親親得心花怒放,什么脾氣都沒有了,心中更是激蕩澎湃,心臟悸動得快跳出心口。 他裝模做樣地偏過頭輕咳兩聲,而后又佯裝嚴(yán)肅地對她說:“過幾日我教你怎么花錢,這樣咱們就不會再睡橋洞了?!?/br> 片刻過后,寂靜的橋洞之下,響起幾聲屬于少女的傻笑,她說:“我?guī)熜终婧?。?/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