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牽掛(下)
凌羲光想,他快死了。 他前日偷偷出走魔域,未料被細作暴露了位置,妖族趁機圍攻他至重傷,妖王一腳將他踹進了虛淵。 當今妖族的妖王是他娘的親兄長,自阿娘死后便恨魔族入骨,連帶著他這個她肚子里的野種也一視同仁。 凌羲光還知道,阿娘就是被人丟進虛淵折磨死的。 阿父全程知情,卻不曾過來救她,這就是報應。 凌羲光蜷縮在角落,聽著四周的怨靈無時無刻地朝他哀叫,怒吼、嘶嚎,撕咬他的rou,啃噬他的內(nèi)臟,他卻全然感覺不到痛一般,木然地蜷縮著。 很快,他的意識開始恍惚了。 他忽然在那些怨靈當中分辨出了來自阿娘的哭號,這樣凄厲的哭號在極靜的虛淵分外刺耳,令他瞬間如墜冰窟,先前所有被他構筑出來的麻木的情緒,也開始一點點地分崩離析。 他開始發(fā)瘋一般朝怨靈怒吼,叫罵,可換來的是那怨靈變本加厲的折磨。 兩個不甘的靈魂死前相互折磨,死后也不安分,舊時他一次一次地妥協(xié),想要娘親多愛他一分,可是到死都只換來阿娘的冷眼。 怨靈一刻不停地在他耳旁尖叫,他的喉嚨也叫得充血嘶啞,到最后連怒吼都變得靜默無聲。 凌羲光很痛苦地想,沒有人會來救他了。 就連阿清都把他丟掉了,不會來。 一想到這里,少年頗為不甘地掏出一只模樣精致的布偶,那布偶穿著新漿的衣裙,兩顆小小的綠豆眼分外俏皮,小嘴是由兩道紅色的線縫起來的,是個明媚的笑。 原本,凌羲光心理扭曲地想報復她,他也要讓她也嘗嘗自己如今人不人鬼不鬼的滋味,但是最終,少年猶豫了幾番,最后只是用并不尖利的指甲戳了戳,捏了捏布偶的心口。 他甚至還怕自己手上的血將它的身軀弄臟,特意撕了一塊衣角墊在上面。 有時候,凌羲光會試著爬上去,卻一次一次地跌落,反反復復地承受劇烈的失重感。 他爬累了,就會跟布偶說話。 他問:“這里很黑,阿清會害怕嗎?” 而布偶只是睜著兩個漂亮的小眼睛,不說話。 凌羲光瞧著它模樣,越瞧越討喜,就連身上的痛都減輕了幾分。 他對它笑笑,捏了捏布偶干凈蓬松的臉:“阿清真乖,不怕,師兄把你送上去?!?/br> 他想讓宣清陪著自己,可一想起宣清會害怕,他的心里便只余下無邊的內(nèi)疚,他還是想送它上去。 少年想,他要將它扔出去,至少丟到上面去,不要與他一起在這里受苦。 就在他嘗試了第四百九十九次,渾身殘破得沒一處好rou時,深淵上方忽然投下一束光。 那是一束如同天光乍破般,無比和煦的日光。 “這里有人嗎?” 一道清脆的女聲響起,凌羲光心中不可置信地升起一絲絲狂喜,很快又被驚懼所代替。 他四肢并用地縮到角落,緊緊閉著嘴巴,不發(fā)一語,直到有一段繩子被放了下來。 “我知道,你就在這里?!蹦堑琅曔@樣說。 凌羲光吸了吸鼻子,看見眼前那根極其粗長的繩子不斷抖動著,似乎承受了一個人的重量,正在緩緩下降。 見狀,凌羲光終于急了,他頗有些慌不擇言,張牙舞爪地對上面的人吼道:“滾,不要下來,你滾出去!” 這是他與妖族之間的仇怨,他不想連累宣清。 更何況,明明宣清比他更懼怕這樣的黑暗。 舊時,但凡他做的事情有點什么不稱心的地方,師尊就會打他,比奴隸主打得要更狠,打得他三魂出了七竅,讓他切身地覺得自己快要被打死。 而宣清則會被師尊蒙住四肢與雙眼,用一根細線拴在懸崖上方,輕則三個日夜,重則大半個月,每次宣清都會嚇得血色全無,爬回來的時候手腳顫得站不起來,坐都無法坐下。 這樣惡劣的環(huán)境與舊時相差無幾,所以,他并不想讓宣清下來。 虛淵上方的少女頓了頓,似乎很無奈地妥協(xié)了:“好吧,那你拉住繩子,自己上來吧?!?/br> 宣清在虛淵外頭看著里面,用玉扇折射出的光勉強查探里面的情況。 她看見凌羲光衣衫襤褸,頭發(fā)散亂,眼睛發(fā)紅地瞪她,氣急敗壞得像個飯碗被人踹了的乞丐! 很快,凌羲光手腳并用地爬上去了。 當他爬到一半時,有什么東西從他腰間掉了出來,他似乎并不在意,而宣清卻看清了那東西的模樣,很想下去撿。 那是一個玉做的平安鎖,是這個不受寵愛的魔君滿周歲時收獲的,雙親贈予他的唯一的禮物。雖然他嘴上說著不喜歡,卻一直隨身攜帶,這么多年來未曾丟掉。 宣清知道,那一定對他有著別樣的含義。 “你的東西掉了?!彼嵝训?。 可是凌羲光卻頭也不回地說:“不要了,那種破爛掉了便掉了,沒關系?!?/br> 宣清聽著那有幾分生硬的語氣,心道我信你個鬼,然后佯裝出一副真的不在意的模樣,緊了緊繩子:“……好,那你抓緊一些。” 凌羲光一點一點地爬上來,途中他感覺宣清有些支持不住了,耳邊傳來細微的皮rou摩擦聲,抬眼只看見她一言不發(fā)地在硬撐,見他看上來,還對他勉強拉著個笑,比哭還難看。 她一笑,他便感覺自己的心也被她像揪繩子似的揪著,哽咽得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很怕自己喘氣喘大一些,眼淚就要憋不住。 “你抓緊哦。”她說。 凌羲光不懂她為何又來一句,直到在他重見天日后,看見宣清頭也不回地拽著繩子躍入虛淵,他回頭想攥住她的衣角,卻只能攥住一縷風。 宣清聽見他撕心裂肺地喊了一聲。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天下起了雨,逐漸打濕了少年的脊背。 這次,輪到他拽繩子了。 宣清下到深淵底部,隱約聽見誰在抽泣,但是她不用想就知道是誰。 她打趣他:“哎,你是不是哭了???” “沒有,”凌羲光說完,頓了頓,又補了一句,嘶啞的嗓音里攜著濃重的鼻音:“雨太大了,打在臉上疼?!?/br> 在這煙雨朦朧的山色之中,他默不作聲地哽咽著,視線都變得有些模糊了。 凌羲光的手掌心很快被粗繩子割破,露出里面紅白相間的骨頭跟血rou,宣清方才也是這樣,那繩子上還有斑斑點點的血跡,可他只想要攥得更緊,要那繩子狠狠地嵌在rou里才放心。 在漫長的等待之中,他很別扭地跪在地上想自己被撇下的原因。 他忽然很自卑,雖然先前的確是他帶著宣清長大,但是真正對宣清有好處的人一直都是那個青年,是她真正的兄長,而他自己呢,他只是裝得好,教她如何活著而已。 他再怎么裝,再怎么融入人族,他也不是人族,他的好是裝出來的,是學出來的好,而那個名叫玉允的青年,他從出生開始就是攜著整個家族的愛與期盼出生的,他生來就是個好人,他生來就有著滿懷的愛。 凌羲光越想,越發(fā)自慚形愧起來。 作為世人眼中的惡,他的愛是虛無的,是偽裝出來的一團團泡沫,是他從來就沒有過的東西。 這樣的愛沒有用,他無法給予宣清真正的支持,被丟下也是必然的。 可是,宣清為什么又回來尋他呢? 分明她已經(jīng)將他丟掉了,又為何要找回來? 為什么呢? 凌羲光回過神來,忽然發(fā)現(xiàn)底下沒有聲音了,他瞬間變得無比慌亂。 鼻涕眼淚全都粘在臉上,混合著雨水,分外狼狽,他忍不住地朝虛淵大喊:“阿清,你上來好不好……東西不要了,我們回家……我們回家去!” “你上來好不好,我求求……求求你!” 他一遍一遍地重復地說著,原本嘶啞的嗓音逐漸變得泣不成聲。 當宣清跳下去的那一刻,凌羲光模模糊糊地意識到了那個問題的答案。 那就是——宣清是珍視他的。 宣清珍視他的每一個選擇,珍視他每一個無比細小的想法。 小到什么程度呢? 凌羲光想,似乎在他身上的每一個不被旁人在意細節(jié),都被她一件一件地放在心尖,如數(shù)家珍,從未忘卻。 但比起追究自己在她心里的重要性來說,他只要宣清活著,他只要活生生地站在他身側,這才是最好的答案。 在她跳下去的那一刻,他可以什么東西都不要,他可以不再奪取什么,不再追究誰的仇怨,不再抱怨她為何不認自己。那一刻他什么都放得下、什么都可以舍棄,但,唯有一樣他無法割舍。 那是世間萬物都換不來的、是他要永生永世捧在心尖上、帶進墳塋里,刻入靈魂之中珍惜的,誰的真心。 是宣清對凌羲光的,獨一無二的,真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