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9臣為活祭,是為換天命明目,陛下之心,天
寧瓅不好意思地吐了一下舌頭,小聲為自己辯解:“瓅瓅更喜歡自然景觀。” 韓非撫了撫孩子的頭發(fā),眼睛被燈光映出一簇黃澄澄的,放緩了聲線回答她之前的問題:“女子為帝,殊為不易。” 崔喬心頭一動,看過來。 “女孩子做什么都不是很容易,”寧瓅下意識地回了這句話,說完就有些悶悶不樂的樣子,“瑪格麗特告訴我,英國以后可能不會再有女王了?!?/br> 最近英聯(lián)邦又掀起了廢除君主制的浪潮,現(xiàn)任國王都未必能在王位上坐到自己死的那天。 寧昭同看了女兒一會兒,問她:“瓅瓅不高興,是因為不會再有王了,還是因為不會再有女王了?” 寧瓅迷茫地抬起頭:“……mama?” mama怎么突然問那么奇怪的問題。 寧昭同正要繼續(xù)問,韓非卻做了一個阻止的手勢,說了句不明不白的話:“太早了些?!?/br> 寧昭同一頓,而后微微一笑:“也是,都是些不合時宜的話?!?/br> 這話一出,大家都看過來,或會意暗嘆,或莫名蹙眉,但最后什么都沒有說。 一片寂靜,寧瓅有些不高興:“父親!” 她知道她不懂,但她想學啊。 韓非看著女兒,緩了神色:“瓅瓅說,什么是皇帝?” “應該就是一個國家里最大的官吧,”寧瓅想了想,又搖頭,“但不是所有國家都有皇帝哎?!?/br> “德高三皇,功蓋五帝,是為皇帝。皇帝是封建時代的一國元首,”韓非跟她解釋,“官員則是經(jīng)過任命的各級政府工作人員?!?/br> 寧瓅大概明白了:“皇帝不是官員?!?/br> “然,”韓非神情更柔和了,“受國之垢,為社稷主。萬方有罪,罪在朕躬?;实凼且粋€國家的主人,于是國境內(nèi)的一切,都歸于他負責。” 聶渡云湊近了一點。 能聽見太師講帝王之道,這趟來的不虧。 寧瓅似懂非懂的,片刻后,試探著問:“就像當時mama說的,你獲得的一切都是你的債務,要以擔負責任的方式還給世界。對于皇帝來說,整個國家都是他的,所以他要擔負起很大很大的責任?!?/br> 韓非眼里帶上贊賞的笑意:“瓅瓅說得很對?!?/br> 寧瓅被夸得有點不好意思,抱住寧昭同的手臂:“謝謝父親。以前我只覺得當皇帝很威風,父親說了才知道,雖然威風,肯定也很累。” 這丫頭真是越來越會裝乖巧了。 寧昭同好笑地擰了一下閨女:“那瓅瓅說,什么樣的皇帝才是最好的皇帝?” 寧瓅想都沒怎么想:“當然是能讓所有人都過得很好的呀!” 真是澄澈的赤子之心。 薛預澤按下感嘆,含笑問:“那要怎么樣,才能讓所有人都過得很好呢?” 這回寧瓅沒順著回答,搖了搖mama的手臂:“mama你管管小澤,他問那么難的問題就是想為難瓅瓅!” 眾人都笑。 “本來就是!”寧瓅往mama懷里鉆,有點羞,“明明小澤自己也不知道!” 薛預澤承認:“就是因為不知道才要問瓅瓅嘛?!?/br> “瓅瓅是小孩子,小澤都不知道的問題,當然應該問父親??!” 薛預澤拽了一下閨女的外套,滿眼縱容:“好,那我們問太師,要怎么讓所有人都過得很好呢?” 韓非輕輕搖頭,沒有說話,但大家都知道那意思是“我不知道”。 氣氛低沉下來,好在時間也不早了,喻藍江本來也懶得聽這堆天下大道什么的,干脆帶著孩子下去洗漱睡覺。等兩人的帳篷安靜下來,大人們對視幾眼,又尋了些談資。這回孩子不在,話就要說得開些,崔喬都開玩笑叫著陛下,讓她延續(xù)剛才瓅瓅的話題。 “治世不一道,變國不法古……”寧昭同語調(diào)悠悠,“人類歷史上所有的王朝都不夠完美,甚至除卻王朝外的所有制度,都不夠完美?!?/br> 薛預澤覺得這是兩回事:“當然不可能奢求有一種模式,一推行就能讓整個世界完美無缺。世界是需要建設的,建設的路途中,我們不能讓最好成為更好的敵人?!?/br> “寧薛氏,你最近有長進啊,”寧昭同驚訝,聽見聶渡云笑得咳了兩聲,“看來肯定是認真學習了。就憑你這個態(tài)度,今天太師必須要給你開個小灶?!?/br> 薛預澤稍稍往韓非傾了一點:“真能有這樣的榮幸嗎?” 韓非依舊搖頭,倒是帶著清淺的笑:“治世之道,我早年自以參透,卻以一生經(jīng)歷明其不足?!?/br> “哎,太師你太謙遜了,”聶渡云也搖頭,“說句得罪人的,這個家要是沒有太師你鎮(zhèn)著,肯定要亂的。” 這話確實不好聽,不過大家也不會跟聶渡云甩臉子,便只是笑了笑。韓非自然道言重過譽,但也不怎么惶恐,這個家需不需要他他自己最清楚。 寧昭同有點撒嬌意味:“爸爸,你這么說我這個家主的臉往哪里放?” “我們家家主不是瓅瓅嗎?”聶渡云反問,又朗聲笑道,“你是要在外面做大事的,家里的事情你就別費心了!” 聶郁連忙附和老爹:“男主內(nèi)女主外,我們家的光榮傳統(tǒng)?!?/br> 眾人又笑。 笑完,寧昭同轉(zhuǎn)了話題,問聶渡云:“爸爸,這次遷墳,您怎么跟家鄉(xiāng)的人說的啊?!?/br> 談到這事,聶渡云神色嚴肅了幾分,也稍稍有些嘆息意味:“跟他們說是說不通的。我讓郁郁跟村委那邊聯(lián)系了,到時候他們會幫忙,我們起了靈就走?!?/br> “村里其他人的態(tài)度呢?”薛預澤多問了一句。 現(xiàn)在原則上不讓土葬,遷墳這事兒其實也是擦邊的,聶家老宅的人畢竟在村子里住那么多年了,要是村里人都向著他們,可能要出群體事件的。 聶郁解釋:“讓村委的干部瞞著,到時候我們不進村,直接去山上?!?/br> “也不做法事什么的嗎?” 這話一出,大家都看向林織羽。 “無妨,”林織羽好像已經(jīng)有點困了,揉了一下眼睛,“下葬時再祭。陛下以全福相鎮(zhèn),先靈不會怪罪。” 寧昭同笑:“我這爹不疼娘不愛的,也算全福?” “雙親俱在,兒女雙全,夫婦和睦,是為全福,”林織羽解釋,想了想又道,“陛下葵水來潮在哪幾日?” 怎么突然聊到兒媳婦經(jīng)期了。 聶渡云神色不動。 “我皮埋后不來月經(jīng),”寧昭同也很坦然,然后問,“啥意思,你們這套也嫌女人經(jīng)期晦氣?” 林織羽搖頭:“不然。經(jīng)血乃女子孕育的象征,有辟邪之效,豈有晦氣之理。只是起靈日血忌月殺,見血易出事。勿奉犧牲,勿動干戈?!?/br> 崔喬玩著一根朽木,心說講究好多。 寧昭同沒咋聽懂,但沒什么影響就懶得管。大家再聊了一會兒,看時間不早,也就陸續(xù)收拾著休息。 洗漱完,寧昭同脫鞋鉆進了帳篷,躺在林織羽旁邊。林織羽鉆出睡袋往她懷里拱,寧昭同接住他,小聲說了兩個字:“犧牲?” 林織羽微微一僵。 她…… 但寧昭同沒有說更多的了,將他的睡袋拉好,撫了撫他的長發(fā),哄他睡覺。 第二天起床,發(fā)現(xiàn)外面下雨了。 不大,淅淅瀝瀝的,偶爾還夾著雪粒子,澆得山路泥濘不堪。薛預澤等了一會兒,見雨沒有停的意思,招呼大家收拾了趕緊下山。真下場大雪還無所謂,讓雨這么悄無聲息地下半天,待會兒路就難走了。 即便這樣,下山時林織羽還是摔了一跤,甚至直接從坡上滑下去了。 喻藍江下去把他撈上來,身上全是枝條劃痕,好在穿得厚,骨頭沒摔著。只是一頭一臉一身都是泥,挽起的長發(fā)全部散下來,還從沒見過大卜那么狼狽的時候。 寧昭同給他擦干凈手和臉,安慰他很快就下山了。林織羽握著她的手腕,悶悶地嗯了一聲,略有擔憂地看她一眼。 擔憂。 一個猜測又冒出來了,寧昭同往下按了按,沒有問出口。 下了山直奔醫(yī)院,醫(yī)生都被這一大家子嚇著了,一堆護士過來趕人,讓別堵著門口。最后片子拍完,只有寧昭同跟著進了處置室,臟衣服和鞋都脫在外面,新襪子踩在地上,讓大夫看了好幾眼。 十來分鐘后,大夫脫了手套,目光不動,試圖透過林織羽的口罩看見點什么:“口子都不深,洗澡的時候水溫別太燙,注意點兒就行?!?/br> 寧昭同連忙道謝,拎著林織羽出門。林織羽反手握住她的手掌,看了她好幾眼。 寧昭同知道,但沒有回應。 下午回了咸陽,蘇笙一看林織羽臉上那幾條痕跡,心疼得眼眶都紅了:“哎呀!我就說這大冬天的往山里跑沒好事!你們一堆五大三粗的大男人,臨到關鍵時候一點用都沒有,怎么都不護著一點……” 吳琴和崔青松也問了幾句,聽說沒什么大問題,這才放了心。 林織羽還是很懂事的,朝幾位長輩露了個好臉色,但很快就一臉nongnong的倦意,說要休息了。寧昭同當著眾人的面跟著他一起進了浴室,弄得大家都撓了一下頭,面面相覷。 不過等兩人出來,寧昭同還穿得整整齊齊的,滿心古怪就化成訕訕一笑,同時有點慚愧自己思想不健康。 林織羽朝眾人頷首示意,渾身都泛著淡淡的紅,頭發(fā)還潤潤的披在腦后。蘇笙連忙把吹風機遞過來,林織羽道謝,轉(zhuǎn)身進了房門。 “mama,今天我留在老房子這邊,”寧昭同跟蘇笙搭話,“讓他們早點回去收拾下吧,明天就出發(fā)了?!?/br> 蘇笙早就準備好了,把地址和密碼遞給聶郁,讓他帶著家里人去安頓,幾個老的就不動了。眾人陸續(xù)出門,韓非牽著孩子回頭看了寧昭同一眼,寧昭同比了個手勢,意思是自己心里有數(shù)。 林織羽一覺睡到晚飯時分,出來吃了半碗粥,回去繼續(xù)睡了。崔青松有點擔心,寧昭同安慰說沒事,但自己也沒吃多少,不多時就放了碗,進了林織羽的房門。 “還疼嗎?”寧昭同問。 林織羽沒睡著,但神情懨懨的,不搭話。 寧昭同放輕手腳擰上門鎖,脫鞋上床,把他抱進懷里:“沒話跟我說嗎?” 他身體又僵了一下,而后把臉埋在她懷里,悶悶道:“你都知曉了。” “我知曉什么我知曉?”寧昭同揉了揉他的腦袋,“我只知道我不舒服的時候你就會不舒服,你受傷的時候我也會有點難受?!?/br> 在阿拉斯加的時候她在雪地上摔了一跤狠的,而他好多天走路都有點別扭。今天他傷成這樣,自己雖然沒有屁股疼,但總覺得身上不太對勁。 他收緊了手指。 “嗯?”她握住他的手掌,將他的手指一個一個掰開,“大卜,同寡人說說,到底怎么一回事?” 他有點惱,執(zhí)意要將手握起來,卻被她不容拒絕地一一展開。來回多次,他氣得眼眶都有點紅,一把把手抽回來:“陛下!” 她抬腿搭在他腰上,直接把他扒?。骸安辉S動,今天必須說清楚,不然打你屁股?!?/br> “……陛下!”他好生氣,“陛下明明都知道了,還想問臣什么?” “織羽,我真的不知道,只是猜測而已,”她嘆氣,探頭親他一下,“你為什么會共享我的痛感?” 她都知道了。 他抿了一下嘴唇,別開臉:“不是痛感?!?/br> “不是?” “臣……我會分享,陛下所有的感受。” 哪怕心里早有些猜測,寧昭同此刻也有些說不出話。 看了他片刻,寧昭同問:“為什么?我是說,這是怎么做到的?” 林織羽掀了掀睫毛,上面有些濕潤痕跡:“陛下知道,何謂犧牲嗎?” “……祭天的牲畜。” “然,”他頷首,“犧牲是與天交換的籌碼?!?/br> 她喉間堵得厲害:“你跟天做了什么交換?” 他慢慢坐起來,燈映出皮膚下血管的痕跡,淡淡的青色。他將手指介入她的指間,她反手握住,溫熱的、單薄的質(zhì)感。 他道:“臣為活祭。” 她呼吸一滯。 活祭可以指鮮活的祭品,也可以指虔誠的信奉。 “祭……什么?” “祭天?!?/br> “為什么要祭天?” 他神色突然變得異常柔和,有溫柔的倦意在眼里:“陛下以一身斷九州兵燹五百余年,活人無數(shù),功德圓滿。天地能知,自該封個神位,受一縷香?!?/br> 她雞皮疙瘩都起來了:“什、不是,我什么時候說我想當神???!” 看她不似作偽的慌亂,林織羽安撫地按住她的手背:“陛下,天地封正,不是求來的,自然推不掉?!?/br> 天地封正。 她看著他的眼睛,意識到他不是在開玩笑,倒吸了一口涼氣:“那你為活祭是什么意思——不對,封正不是對動物修煉的說法嗎?我是大活人??!” “陛下是這方天地的異數(shù),不能算人了?!?/br> “……你怎么罵我?” 他很輕地笑了一下,此刻從未有過的耐心:“陛下雖仁及四海,但并非此界中人,天地不知也是常理。臣為活祭,是為換天命明目,陛下之心,天地之心也?!?/br> 她按捺不住洶涌的心緒:“可你,說我已經(jīng)不算人了啊。” 《禮記》有言,人者,天地之心也。 林織羽聽懂了,卻沒有在這關頭夸獎陛下的博學,只是輕輕搖頭:“以德配天,修德配命,正神之位,陛下當之。” “等等,竟然還是正神?” “天地相封,自是正神?!?/br> “……當了正神可以干什么?” “……” 林織羽沉默了。 寧昭同看他這樣子,試探著問道:“你也不知道?” “嗯?!?/br> “你見過神嗎?” “……沒有。” “那你從哪兒知道的?” “先師見過,”林織羽執(zhí)著道,“臣雖未能見得神明真容,但每次相問,都會得到回答。” 寧昭同哦了一聲:“然后說念念生不出來?!?/br> “王后!”林織羽都生氣了,拽了她一下,喊出了最早的稱呼,“若非神眷,臣怎能重侍尊前?” 她頓了一下。 對啊,家里所有人,即便父母雙亡,那也的確是生出來的。只有林織羽,無父無母孑然一身,就這么出現(xiàn)在她面前,好像連頭發(fā)絲都沒有絲毫變化。 “臣是為陛下而來,”他放低聲音,抬手,輕輕抱住她,“臣愿為活祭,奉魂靈相事。此后重山遙水,百丈幽冥,離得再遠,我也能回到陛下身邊?!?/br> 他是為我而來。 她明白了,他以魂魄活祭于天,換來與她百世相隨。 他不是在賣弄自己的情深義重,他說的是真的,他是為她而來的,他是完完整整屬于她的生命。 “你……你這樣,”她抿了一下嘴唇,壓了壓鼻腔的酸澀,“對你有什么不好的影響嗎?” 他輕輕搖頭,認真看著她:“此后陛下所傷所痛,都有臣為陛下相分。陛下若有用我之時,不論天涯海角,只需喚臣名姓,臣便能立即趕到?!?/br> “……瞬、瞬移?” “只是心念?!?/br> 哦,那只能搞文愛,不能這樣那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