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9詒爾多福,月恒日升。
陳碧渠一字一句讀完了,輕笑一聲,答了一聲“諾”,推門離開。 沉平莛的目光在林織羽臉上停留了片刻,而后不動聲色地移開,帶著陳碧渠走到了走廊盡頭。 一段路足夠陳碧渠臉上的笑意消失殆盡,睫毛垂下來掩住眸光,晦暗光線里顯出難言的頹唐。 沉平莛看他片刻,開口道:“不要自責(zé)?!?/br> 陳碧渠抬頭。 “你已經(jīng)做得夠好了,追查思路沒有半點偏差,只是稍稍慢了幾分鐘,”沉平莛自覺只是在客觀評價,但見他動容,神色也難免緩了幾分,“她沒事就好,不要有包袱。” “……好。”陳碧渠應(yīng)聲,喉嚨有點啞。 他的確是自責(zé)。 他從前是她的禁衛(wèi)將軍,向來責(zé)無旁貸地要為她的安全負責(zé),如今他自認依舊以另一種方式護衛(wèi)著她,卻發(fā)現(xiàn)自己是那么無能為力。 他保護不好她了。 那他要以什么樣的姿態(tài)留在他的夫人身邊? 沉平莛沒有再多說什么,只是示意了一下:“去給那位薛先生打個電話吧?!?/br> 陳碧渠點頭回身,拿起手機,坐到了林織羽旁邊。 薛預(yù)澤五點半穿著睡衣沖到了醫(yī)院,六點鐘就讓寧昭同趕走了:【求你了求你了去幫我哄哄太師吧……】 薛預(yù)澤看著她脖子上的傷口位置,有點心疼有點好笑又有點來氣:“你能不能考慮一下我的感受,我一路上都快擔(dān)心死了,結(jié)果一見面你讓我去幫你哄男人。” 寧昭同有氣無力:【太師要是生氣了你就真得擔(dān)心我了。我沒事,真的,就有點失血,你問護士就行。求求你了幫我去看看吧!親親親親!】 話都說到這地步了,薛預(yù)澤根本沒拒絕的余地。他悄悄討了一個吻后出門,跟沉平莛打了個招呼,而后上上下下問了一通,回去換衣服準備出席太師的冠禮——同時還領(lǐng)命帶上了一個看都不敢細看的大美人。 林織羽垂眸,曦光映出半張臉的輪廓,每一根線條都完美得如同神跡。 她都沒有和自己說幾句話,就把自己打發(fā)走了。 薛預(yù)澤收回視線,都有點緊張了。 怎么會有人長成這個樣子? 氣氛略有些尷尬,薛預(yù)澤幾不可見地吞咽了一下,對旁邊座的林織羽道:“您好,還不知道該怎么稱呼您?” 林織羽會說普通話,但是語速很慢,顯然不太熟練:“慶函林氏織羽。我是韓地的大卜,以此稱謂便可?!?/br> 薛預(yù)澤似懂非懂:“您是說可以叫您‘大卜’嗎?” “然?!?/br> 大卜,有點耳熟。 薛預(yù)澤沒想起來,但有些猜測:“您是當(dāng)年韓地的宗教領(lǐng)袖吧?” 宗教。 林織羽不是太懂,便沒有搭話。 薛預(yù)澤以為自己冒犯了,連忙道歉,看林織羽沒有反應(yīng),也沒有繼續(xù)說什么。 六點十分,窗外隱隱有些熹色。 沉平莛坐到寧昭同旁邊,看她困倦地掀著睫毛,不由道:“睡會兒吧?!?/br> “想給然也打電話,”她勉強發(fā)出了一點聲音,聽著都有點委屈,“打個電話沒什么吧?” 他耐心安撫:“別急著說話。韓非先生還不知道昨晚的狀況,現(xiàn)在給他打電話,他哪里還有心情行冠禮?放寬心,你們那么多年的感情,他不會介意的?!?/br> 寧昭同其實明白這一點,但還是嘀咕道:“可是我想?yún)⒓铀墓诙Y。” 這就沒辦法勸了。 沉平莛抬手,似乎想要摸一下她脖子上的傷痕,但最后沒有碰上去,只是摸了摸她的下頜線。 她有點莫名:“嗯?” 他看了她片刻,緩緩?fù)瞥鲆豢跉猓骸皩Σ黄??!?/br> 歉意。 寧昭同明白這一句底下是些什么東西,撐著酸軟的手臂,費力地捉住他的手,扣進他的指間:【更多的我不想現(xiàn)在跟你掰扯,我只跟你說我不生氣也不介意……還要繼續(xù)哄嗎?】 這番話實在促狹,他笑了笑,低頭輕輕吻了一下她的手背:“我準備去參加韓非先生的冠禮了。晚些再見,好好休息?!?/br> 她連忙拽他:【把潛月也帶上!】 韓非穿著童子服,握著手機,靜靜坐在后場。 不親密的繼母與同樣陌生的生母帶著各自的孩子一擁而入,滿面帶笑地向他送出奇怪的祝福,韓非一一作出回應(yīng),卻不知道自己聽進去了多少。 一晚上沒消息了。 潛月也沒有來過電話。 同同…… 梅黃溪穿著深衣出來,先抱起自己的幼子轉(zhuǎn)了一個圈:“行楷,今天是你哥哥及冠,懂不懂及冠是什么意思?” 小兒子被慣壞了,連父親的面子都不怎么給,用力掙出來,撲進mama的懷里:“我要吃那個!mama給我拿!” 年輕女人連忙拈了一塊點心到孩子手里:“慢點吃,要不要水?” 韓非淡淡移開目光,抬頭,正對上梅黃溪的視線。 梅黃溪在打量他,上上下下,幾乎帶著攻擊性的目光。韓非沒覺得不自在,卻也沒有主動開口的意思,片刻后,梅黃溪道:“頭發(fā)留長了?!?/br> 韓非嗯了一聲:“女朋友喜歡?!?/br> 對,這小子從昨天就開始說自己女朋友,到現(xiàn)在也沒見到個影兒。 “你長得秀氣,留長發(fā)好看,”梅黃溪評價,“文質(zhì)彬彬,然后君子?!?/br> 梅黃溪和原配袁青都長得不錯,但能生出梅楷這種模樣,也算是中了基因彩票。 韓非淡淡道:“你是文勝質(zhì),我是質(zhì)勝文,都不堪君子之稱?!?/br> 文勝質(zhì)則史,質(zhì)勝文則野。 這是說自己文過飾非,而他梅楷自認野性難馴,所以有理由對他不客氣? 梅黃溪梗了一下,神色一深,再次打量這位許久不見的長子。 往日里那些亂七八糟的裝飾都褪下了,一張干凈得陌生的臉,卻不得不承認是極為惹眼的,一種明珠重見天日的光澤感。留長的黑發(fā),安靜的眉眼,衣衫下所有線條都是沉穩(wěn)的,一舉一動里簡直就寫著“端莊”兩個字。 是他期盼過的端方模樣,奈何一句話就顯出了比往日更尖銳的反骨,少年時的歇斯底里換做不動聲色的嘲諷,更讓人來氣了。 梅黃溪不滿地蹙起眉頭,問他:“辦這個冠禮是誰付的錢?” 這是個相當(dāng)有古韻的園林式主題酒店,景致陳設(shè)都相當(dāng)講究,工作人員服務(wù)態(tài)度也很專業(yè),一看就價格不菲。 韓非神色不動:“女朋友。” 又是女朋友。 “梅楷,”梅黃溪目光有點冷,“你別告訴我,你是靠你女朋友養(yǎng)著?!?/br> “有何不可?” 梅黃溪都氣笑了:“我還活得好好的,你就拉著臉去找人當(dāng)媽伺候著?!” 他都說不出“包養(yǎng)”兩個字! “若,供給衣食便能為人父母,”韓非聞言,慢慢站起來,眼見著已經(jīng)高了梅黃溪小半個頭了,“你倒也勉強合格。” 梅黃溪大怒:“梅楷!” 繼母聞言連忙過來拉住梅黃溪,溫聲勸道:“梅老師,別生氣,今天可是小楷的生日……小楷,你跟爸爸道個歉吧。” 韓非看她一眼:“您不是我的輔導(dǎo)員,不必這么勸我?!?/br> 繼母面色一僵,旁邊的二姐笑出聲來。 繼母25歲自山大碩士畢業(yè),同年成為哲系輔導(dǎo)員,第二年就嫁給了即將退休的梅黃溪教授。說起來她今年也才32歲,可幼弟梅行楷已經(jīng)快九歲了,任誰也能看出不對勁。 不過男歡女愛你情我愿的事,也沒人硬想弄個大新聞出來,何況梅教授育人多年桃李滿天下,有的是人要為尊者諱。別的不說,就門外等著的來賓,百分之九十都是梅黃溪的學(xué)生,而韓非甚至沒給梅黃溪本人發(fā)過邀請,不過是話頭里提了一句。 梅黃溪怒不可遏,當(dāng)即就要開口好好教訓(xùn)下這個不遜的兒子,門口卻突然傳來一聲招呼:“正賓已至!” 韓非難掩驚喜地看過去:她來了? 梅黃溪看他一眼,到底是按捺下怒氣,沉聲道:“迎賓!” 這家酒店是國內(nèi)最早一批開始承辦冠笄禮業(yè)務(wù)的,一應(yīng)流程已經(jīng)非常成熟,還能選擇不同朝代的風(fēng)格,比如今日就是周制。主人話音一落,兩列仆婢端著各種器具魚貫而出來到大堂,而后院這邊也有專業(yè)的人過來,指揮他們應(yīng)該如何站。 梅楷的生母袁青輕輕拉了一下韓非,低聲問:“你女朋友是正賓?” 韓非含笑點頭:“正是?!?/br> 袁青一看兒子的神情就知道他肯定很喜歡自己女朋友,否則那張板起來比他爹還不受待見的臉上不會出現(xiàn)這樣還帶點甜的笑容。她有點好笑,輕輕拍了一下韓非的肩頭,半開玩笑辦勸道:“別急著把一顆心都交出去了?!?/br> 就像年輕時候的她一樣。 韓非輕輕搖頭:“您說晚了?!?/br> 兩心相付,從一而終,早就拿不回來了。 袁青見狀打量他片刻,想說什么,工作人員卻催著他們準備出去了,只好暫時閉嘴。然而一行人在鼓笙中走到堂內(nèi),袁青找了片刻,愣是沒看到一個女的。 她忍不住了,又扯了一下韓非的袖子,壓低聲音:“你女朋友呢?” 樂聲壓著她的尾音停下來,韓非表情一點點斂下來,目光相觸,滿座死寂。 梅黃溪看著走過來的清瘦男人,一時間都有點恍惚,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旁邊的工作人員壓低聲音:“不是說正賓是位女士嗎?!” 另一人也低聲答:“名單上是這樣的,但沒給小劉看過,他估計默認了……” 按古禮,正賓一般是德才兼?zhèn)涞哪行蚤L輩擔(dān)任,但名單是寧昭同安排的,梅黃溪這主人都是臨時上的任,旁人自然更不清楚情況。 陳碧渠走過來,輕輕壓住攝影師的鏡頭,示意他不要再拍,而封遠英也出去提醒不準拍攝。梅黃溪終于反應(yīng)過來了,連忙迎上來,喉間都發(fā)哽:“您好,我” “不請而來,還望先生不要嫌我冒昧,”沉平莛直接略過了梅黃溪,朝韓非伸出手,帶一點很社交的淡笑,“昨晚出了些意外狀況,夫人受了傷,只能托我過來看看?!?/br> 夫人。 這稱呼薛預(yù)澤聽著扎耳,但沒表露出來,只是笑著搭話:“傷勢不算很嚴重,但必須在醫(yī)院觀察,所以不能放她出來。” 三姐梅疏雪激動地捏了一把二姐梅疏雨。 真的是薛預(yù)澤啊! 袁青覺得氣氛有些莫名,而繼母陳曉雅已經(jīng)懵了,倒是在梅行楷不耐煩出聲的前一秒捂住了兒子的嘴,低聲斥了一句不要說話。 梅黃溪尷尬地收手,握了一下拳。 沉默蔓延。 片刻后,韓非看向沉平莛,抬手,輕輕握了上去:“諸位到訪,蓬蓽生輝?!?/br> 初冠,再冠,三冠,禮成。 貴客被迎入后殿,梅黃溪想跟進去,卻被封遠英不硬不軟地攔住了,于是只能回頭去堂內(nèi)招呼其他客人。他一出面學(xué)生們就涌了過來,個個壓低聲音:“梅老師!有這樣的貴賓您都不早說,嚇我一跳!” “導(dǎo),您現(xiàn)在也太有排面了!” “第一次見那么大的官兒……” “小楷長得真俊啊!” “旁邊那個是期南的CEO薛預(yù)澤吧?小楷還認識他呢……” …… 被學(xué)生簇擁著,梅黃溪驚異郁悶的心情慢慢平復(fù)下來,壓著得意假意抱怨道:“這小子,學(xué)問不上心,人倒是認識不少……” 陳曉雅看看梅黃溪又看看緊閉的門,心里的不安幾乎要顯露在臉上,片刻后,把梅行楷緊緊抱在了懷里。 一室之外氣氛熱烈,而一室之內(nèi)則有些凝滯。 沉平莛慢慢地撇著一盞清茶,飲了一口就放下了,薛預(yù)澤飛快地回了幾條消息,把手機揣進了兜里。 林織羽解下口罩,第一個開了口:“大王位列諸侯,四冠方才符禮。” 是有些生澀的普通話,所有人都看過來。 大王? 韓非竟然也沒對他的出現(xiàn)表達驚訝:“大卜仙逝太早,不知后事?!?/br> 林織羽淡淡道:“王后命主紫薇,北宸居極乃乾坤早定之事,無需多言。只是未曾想大王甘愿退為丞輔,倒是逃了天命所制,再得余時?!?/br> 這是吵起來了? 薛預(yù)澤稍稍坐直了一點。 韓非道:“大卜所言極是。韓非百年所得,只是‘人定勝天’四字?!?/br> 人定勝天。 林織羽看著他,剔透的眸光閃爍了一下:“汝欲勝天?” “天可敬,可勝,亦可欺也,”韓非抬手,按在旁邊的大盒子之上,“曾聞大卜相語,陛下腹中有子,無見日月?!?/br> 陳碧渠神色一頓,而沉平莛也略有驚訝地看來。 “然,”林織羽承認,“其時朱星晦暗,旁無萌生,韓地不會有幼主現(xiàn)世。但臣后乩得一絕處逢生之相,又聞有新朝再立,想來公子無恙?!?/br> “正是,”陳碧渠對大卜態(tài)度很是尊敬,解釋道,“其時夫人誕下公子,使傅氏將公子托付于臣,往外則聲稱公子幼夭?!?/br> 這件事林織羽知道,因為當(dāng)時他就在她的產(chǎn)房里。 林織羽頓了頓,看向韓非:“如此,大王以為人定勝天?!?/br> 韓非語調(diào)很平靜地回復(fù):“不然。大卜容稟,韓非再得侍奉陛下尊前,只是自此不信天命難違?!?/br> 薛預(yù)澤心頭微微一跳。 韓非和她……竟然有幾乎一樣的思路。 “大王怎知異世再逢并非天眷?”林織羽問,語速略略加快,“天地鬼神自該各正性命。大王此話發(fā)乎本心否?” “自然,”韓非笑了一下,很輕,“大卜又為何身至異世?亦天眷也?” 林織羽沒說話。 “欺天易,欺心難。先師申申告誡,無與蔽于天而不知人,此話,韓非與大卜共勉?!?/br> 沉平莛放下茶盞。 蔽于天而不知人,先師。 那是荀子。 林織羽盯著韓非:“臣不解大王之意?!?/br> “韓非恣肆。大卜問我發(fā)乎本心與否,于是想求大卜,不妨反問自己一二,”韓非迎上他的目光,也不再客氣,“林織羽,俗欲過甚,已于天遠矣?!?/br> 你滿口天理性命,可曾反求諸己,想一想自己究竟是為何而來?是天意嗎? 林織羽沉默下來。 不是。 她昔日許諾要帶他看一看真實鮮活的人間。 他想來求她踐諾。 “事神者,不言偽事,不動世心,”韓非道,“大卜反二,該當(dāng)如何?” 凡心已動,卻又以言相掩,你還能做事神者嗎? 此話一出,幾人都反應(yīng)過來。沉平莛打量林織羽片刻,而薛預(yù)澤輕輕扯了一下陳碧渠,低聲道:“情敵?。俊?/br> 陳碧渠苦笑了一下。 這事他還真不知道。 許久,林織羽出聲:“然?!?/br> 韓非頷首。 “獲罪于天,無所禱也,”林織羽垂眸,“天之罪我,理所應(yīng)當(dāng)?!?/br> 他認罪,為自己的動心。 韓非呼吸有些不穩(wěn),閉上眼緩了緩,才慢慢道:“不怕求不得嗎?” 偷得新生來尋她,若是求之不得,又該如何? 這次林織羽回得很快:“情愿心甘,堇茶如飴。” 他本身也沒想能求到她的回應(yīng),不過是想再看一看她。 再看一看,他在世間看清的第一個人。 韓非不說話了。 沉默再次蔓延開來,片刻后,薛預(yù)澤含笑開口:“太師手底下就是夫人準備的禮物吧,能不能拆開給我們看看?” 韓非聞言,低頭看著手下的大盒子,點了下頭,準備拆開。 “您稍等,”陳碧渠迎上來,“封面有夫人的寄語。” 是那十六個字。 “天保定爾,受歲百祿。詒爾多?!表n非念出來,緩緩打開盒子,“月恒——日升?!?/br> 看到里面的東西,他呼吸一滯。 “字字是夫人手抄,抄了很久,”陳碧渠解釋,“不能親手贈予太師,夫人想來也很遺憾?!?/br> 那是整二十卷王先慎編撰的《韓非子集解》手抄豎排本,連紙張裝幀的手法都是熟悉的,他親手教給她的那種。 看清題目,意識到這份禮物的分量,沉平莛都有些驚訝:“這是真費心了。” 薛預(yù)澤拿起手機拍了一下,說得坦然:“好羨慕太師!” 韓非眼眶有點發(fā)漲,不想太失態(tài),連忙把蓋子扣上去,問陳碧渠:“我現(xiàn)在可以過去看看嗎?” 陳碧渠直接站起來:“我送您過去吧?!?/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