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8她的女兒也不能再背上這樣的包袱,替她將
今年年初鎮(zhèn)上通了條新路,去牧區(qū)的時間縮短了兩個多小時,所以最近阿古達木帶著他們都是當天來回的。 回到喻家的三層小樓,小珍珠從喻藍江懷里跳出來,小跑著沖進屋子:“喻奶奶!” 好幾天了喻媽還是沒能習(xí)慣這稱呼,管自己叫媽的都不常在家,突然來個管自己叫奶奶的。她從廚房鉆出來,有點無奈地看著蹦蹦跳跳的小丫頭,也不好意思糾正:“牧區(qū)里好玩不?” “好玩!”小珍珠仰著一張小臉,眼睛亮晶晶的,“奶奶在做飯嗎?瓅瓅來幫忙好不好?” 喻媽一聽眼睛都笑彎了:“你那么小,怎么幫我做飯???” “瓅瓅可以的!瓅瓅在家都幫mama一起給貓貓做飯!”小珍珠噔噔噔邁著小短腿去抱了個小馬扎過來,一臉期待,“我們一起給懷人做飯好不好?” 懷人一直養(yǎng)在沉陽還是太憋屈了,去年夫人做主給牽到了喻藍江家里,從此釋放了為狗天性,剛過幼年期就進入了養(yǎng)老狀態(tài)。 看它過得自在,雖然不方便常過來看,韓璟倒也沒表達什么意見。 喻媽看著馬扎上躡手躡腳的小丫頭,忍不住柔和了神情:“好,一起給懷人做飯?!?/br> 喻爹洗完車的時候狗飯剛剛做好,聽到小珍珠邀請他一起喂狗,也不急著吃飯了,幫她抱過盆子欣然前往。喻藍江把小丫頭的東西整理好,路過后院的時候正好看見兩人一狗其樂融融的景象,忍不住撓了一下頭。 怎么覺得就沒有自己閨女搞不定的人。 等晚上喻藍海帶著女朋友回家,倆人圍著小珍珠笑得滿臉花開的時候,喻藍江意識到自己是發(fā)現(xiàn)真理了。 “你叫瓅瓅嗎?”喻藍海的女朋友烏日娜看著小珍珠心都快化了,“你也太乖了!” “對呀,我叫瓅瓅,寧瓅,這個‘寧’,‘瓅’字瓅瓅還不會寫,”小珍珠拿過烏日娜的手,用rourou的小手指在她掌心寫下自己的姓氏,寫完抬臉送出一個甜甜的笑,“你也可以叫我小珍珠。jiejie你好漂亮,你叫什么名字呀?” 烏日娜被萌得臉都快紅了:“我叫烏日娜?!?/br> “烏日娜,瓅瓅記住了,”小珍珠認真點頭,“你是這位哥哥的女朋友嗎?” 喻藍江訂正:“什么哥哥,叫叔叔?!?/br> “小孩子想叫什么都行!”喻藍海忙道,又笑,“烏日娜jiejie是我的女朋友,我叫喻藍海,瓅瓅你好?!?/br> “你好,喻藍海哥哥……”小珍珠眨眨眼,似乎有點困惑,片刻后露出很夸張的恍然大悟的表情:“你是togal的弟弟嗎?” 喻藍江不滿:“Togal是你該叫的嗎?” 喻藍海拍他一下,眼睛都要笑瞇了:“對,對,你也可以叫我慶格爾泰?!?/br> “慶格爾泰,瓅瓅記住了,”小珍珠再次認真點頭,又倒騰著小腿兒翻到另一邊沙發(fā)上,“奶奶,那慶格爾泰也是你的兒子嗎?” “?” 烏日娜滿頭霧水:“奶奶?” 喻藍海:“……” 這個我沒法兒給你解釋。 喻媽剛笑著答了一個是,喻藍江站起來一把把閨女薅進懷里:“走了,不是要給你媽打電話嗎?” 小珍珠熟練地趴到他的肩頭,跟幾人告別:“奶奶晚安!烏日娜jiejie晚安!藍海哥哥晚安!” 喻藍江輕拍一下她的小屁股:“跟你說得叫叔叔!” “可是藍海哥哥看著很年輕啊?!?/br> “年輕也得叫叔叔!而且他年輕什么了,他就小我四歲?!?/br> “Togal你不要嫉妒,mama說嫉妒是很可怕的?!?/br> “什么嫉——你媽一天天都教你些什么東西……” 直到一點聲息都聽不見了,幾人收回目光,對視了一眼。 片刻后,喻媽開口:“他還準備結(jié)婚嗎?” 喻藍海摸了一下鼻子:“他這樣兒也挺好的,沒什么結(jié)婚的必要?!?/br> 烏日娜困惑地摸了一下自己的長辮子,阿古達木則無聲地笑了一下,搖了搖頭。 一星期后,寧昭同出院,依舊不愿意說太多話,只是家里人也不再多問了。 回到家第一件事,她通過微博發(fā)了個無限期停更的公告,第二件事是跟小珍珠打了個視頻,而第三件事,讓所有人都覺得意外。 “我想見衛(wèi)秋,”她握著手機,看著窗外飛鳥一掠而過,“還有成嬌。” 衛(wèi)秋。成嬌。 兩個呼吸后沉平莛才出聲:“好。我陪你去?!?/br> 再一次來湖北調(diào)研,陌生的熟悉的面孔,卻因塵埃落定一色興奮的笑臉。他站在田間地頭,看著滿眼金燦燦的稻田,驀地似有所感,回身,掠過重重人頭,看了一眼大巴車的最后一排。 什么也沒看清。 成嬌在家中挑了一天的衣服,最后卻穿上一套已經(jīng)開始顯舊的昂貴套裝,她曾穿著它們參加寧昭同十周歲的生日宴會,最后被弄上了一點酒漬,在清洗后封存。成嬌不知道女兒還記不記得,但她希望這柔軟的天藍色能表達她修好的誠意……不論如何,她們是血脈相續(xù)的母女,不是嗎? 但當坐到寧昭同的跟前,連問候都沒有換來回應(yīng)之后,成嬌開始逐漸失去信心了。 寧昭同趴在沉平莛肩膀上,長發(fā)垂下,只露出小半張臉,眼底全是晦暗疲憊的光。她盯著成嬌,許久,發(fā)出了第一個音節(jié):“媽?!?/br> 成嬌心頭一顫:“同同!” “媽,我也生了個女兒?!?/br> “我、我知道!”成嬌忙道,“你發(fā)在微博上的照片我都存了,小珍珠剛出生的時候簡直跟你一模一樣!” 寧昭同看著她,看著她所有寫著不安與局促的肌rou,語速很慢:“小珍珠很像我?!?/br> 成嬌笑了,拉皮過度的臉上顯出許多不自然的線條:“你小時候那么聰明,小珍珠肯定也差不了,何況還有、啊,書記那么好的基因……” 沉平莛沒有迎上那個試探的目光,輕柔地摸了摸她的長發(fā)。 她道:“媽,小珍珠很像我,但我不像你。” 成嬌的笑容僵住了。 寧昭同看著成嬌膝蓋上驟然收緊的手指,突然就失去了和她說話的興趣。疲憊洶涌地涌上來,她低眉,出口的話都壓在喉嚨里,有氣無力:“沉平莛……我叫出這聲媽都覺得惡心,憑什么說我是她血脈的延續(xù)?” 沉平莛動作很輕,把她攏得再近了一點:“這怎么能比,你十月懷胎把小珍珠生下來,把她教養(yǎng)得那么好……” “可是我不能陪她長大了?!?/br> 成嬌一愣:“同同……” 這是什么意思? 沉平莛心尖猛地酸了一下,手臂收緊:“不要這么想?!?/br> 她把臉埋進他懷里,閉上眼:“讓她回去吧?!?/br> 血脈不是足夠的答案。 而她的女兒也不能再背上這樣的包袱,替她將要長辭的母親活過余生。 鄭其愈很難形容自己被套了麻袋從廣西空運到北京,被捆好了跪在地上,一抬眼看到寧昭同的感受。 仿佛是塵埃落定,又仿佛是暗恨叢生。 寧昭同竟然還對他很和氣地笑了一下:“打擾你種芒果了,不好意思啊。” 這話一出,鄭其愈背脊上汗毛都豎起來了:“你——” 她竟然真的一直盯著他? 突然門響了,一人推門而入,腳步很輕。鄭其愈轉(zhuǎn)臉看過去,瞳孔猛地縮了一下。 沉平莛看見她,眉眼驟然溫和了許多:“剛剛散會?!?/br> “你不用過來的,”寧昭同往沙發(fā)邊上移動了一點,“我只是想跟他聊聊?!?/br> 沉平莛把外套脫了,坐到她旁邊,距離很近,腿都貼著她了:“我也想見見衛(wèi)王?!?/br> 鄭其愈咬了一下嘴唇,而寧昭同無聲地笑了笑,斟出了兩杯茶。 一點夕陽的微光從窗簾縫隙中透入,灰塵在丁達爾效應(yīng)中游移沉浮,杯口水汽緩緩上升,馥郁的茶香縈繞在空氣里。 稱得上靜謐的氛圍,鄭其愈卻不停地冒著冷汗,連呼吸都開始不暢了。 難捱的沉默里,她終于開了口:“自己種的芒果好吃嗎?” 鄭其愈不知道為什么突然因這句話感覺到無比憤怒,努力抬頭直視她,咬字有點急:“你想做什么?” 她回得很快:“我不想做什么?!?/br> “那你神經(jīng)病啊,把我抓過來干什么?我這輩子沒再惹你吧?!” “衛(wèi)秋,冷靜一點,”她驟然放緩了語調(diào),耐心得幾乎顯出一種溫柔,語意卻說得上凌厲,“如果我想要你的命,很輕易就能找出一萬個理由。不要著急,還沒有到你急的時候?!?/br> 鄭其愈低頭,深深吸了一口氣。 片刻后,他抬頭,看了她一會兒,驀地露出一個笑容:“只是找我聊天的話,用得著這么大張旗鼓嗎?你還找了這樣的貴客作陪,就這環(huán)境,是不是有點失禮了?!?/br> 沉平莛笑了笑,端起杯子:“招待不周,衛(wèi)王見諒?!?/br> 一句話印證了鄭其愈太多猜測,他心底暗罵一聲,掙了一下捆在身后的手。 “你和上輩子長得很不一樣,”寧昭同道,“但是當天我一眼就認出你了?!?/br> 鄭其愈笑得無賴:“臉不重要,哥的氣質(zhì)才是獨一無二的?!?/br> 寧昭同也笑:“是,你太好認了,一看到你的脖子,連我的劍都在鞘里不安分?!?/br> 喉嚨被割破的鈍痛再次襲來,鄭其愈神色一僵。 他這一刻終于認定了,來者不善,她是真的隨時準備要他的命。 他很緩地舒出一口氣,慢慢道:“寧昭同,你沒資格在我面前耀武揚威。如果再來一次,連韓非都不可能活著離開臨淄城。” 沉平莛放下杯子,掃了他一眼。 寧昭同似乎完全不準備理會他的挑釁,笑了一下:“你還想再來一次嗎?” 鄭其愈怔了一下,而后覺得有點荒謬:“你別跟我說,你不想再來一次?!?/br> 御宇登極,百官俯首,千古一帝的至尊榮耀,他不相信她不動心。 寧昭同發(fā)出一聲輕笑,搖了搖頭:“衛(wèi)秋,你還是這么喜歡以己度人。我為什么會想再來一次?我是贏家,我走上去了,我在那個位置上坐了二十年,我這輩子過得比上輩子還開心,我為什么會想再來一次?” 鄭其愈的臉扭動了一下,很快平復(fù):“既然這輩子過得好,來我身上找什么優(yōu)越感?” “優(yōu)越感?衛(wèi)秋,你的命都攥在我手里,從你身上找來的優(yōu)越感也太掉價了?!?/br> 鄭其愈激動起來:“那你殺了我啊!你怎么不殺了我!” “因為你一條爛命死不足惜,換不來子房泉下安寧,也換不來阿堇余生有慰,還有長兄、仲兄、幼妹……”寧昭同語調(diào)低沉語速卻快,盯著他,“衛(wèi)秋,你怕死嗎?” 鄭其愈是真搞不懂她想做什么了:“誰不怕死?你不怕?” “我怕,但我一直覺得,有足夠多的東西,都比這條命珍貴,”她語速很慢,起身,“衛(wèi)秋,有一個特質(zhì)我只在你身上見到過:你惜命,比我見過的所有人都惜命。為了活著,你可以放棄所有東西,妻兒、摯友、尊嚴,甚至,天下百姓?!?/br> 鄭其愈冷笑一聲:“這種話就沒必要對我說了吧,不虛偽嗎?” “再說一遍,不要以己度人。你惜命惜到完全不在乎身后名,但寡人自始至終都想做百代傳頌的仁君,”她抬腳抵著他的心口,用了一點力,把他踹倒在地,“你死得太痛快是我上輩子最遺憾的事情,所以再遇見你以后,我想過要對你用刑。可是后來我意識到,就算你知道自己扛不住酷刑,也能撐很久,特別久?!?/br> 手被壓在身下,背和手腕都疼得厲害,鄭其愈調(diào)整了一下呼吸:“持久不好嗎?你還能多爽兩天。” 沉平莛唇角幾不可見地揚了一下,有點冷。 她輕輕嘆氣,抬腳踩在他胸口,腳尖一碾:“你這里怎么就不會難受呢。” 鄭其愈疼得叫出聲來,她見狀又加了一點力,直到他大汗淋漓臉色白如金紙,才慢慢將腳撤回來。 她看了他片刻,回身坐回沙發(fā)上。 沒打理的長發(fā)隨著動作掩住半張臉,她點了根煙,喃喃道:“見了你,發(fā)現(xiàn)活著其實也沒什么意思?!?/br> 沉平莛搶了她的煙摁滅,把她摟過來,按在自己懷里。 鄭其愈實在疼得狠了,還急喘著:“那你怎么、不去死……” “因為我不知道死后是什么樣的景象,”她聲音有點輕,把臉貼在沉平莛的大腿上,“萬事皆空還算干凈,可萬一再來一次,他們不喜歡我了怎么辦?” 鄭其愈努力拉出一個笑:“不就是男人嘛,換換有什么不好的?” 她笑了下,似乎起了些興味:“衛(wèi)秋,如果你再來一次,事事順意,唯獨梁音寧死也不肯再嫁給你,你會怎么樣?” 鄭其愈臉色微微一僵。 阿音…… 她一看就明白了,微微勾了一下唇,不加掩飾的嘲弄:“女人不珍貴,梁音也沒什么稀奇的,但屬于我的東西,怎么能有一天不屬于我呢,是吧?” “……阿音眼里不會有別人,”鄭其愈咳嗽了一聲,“你也不用寒磣我,我自認待阿音已經(jīng)仁至義盡,她死前也說過不怨我,輪不著你把賬算在我頭上。” “所以我說,你只把她當個東西看待,”她掀了掀睫毛,似乎有些倦態(tài),“秦王政二十七年,你派人來云夢急召我入朝歌,說有大事相商。等梁音匆匆趕到中書,你指著我,壓著她,說求聘不過欺秦之計,衛(wèi)地還等著她誕下嫡子。” 鄭其愈盯著天花板,胸膛起伏:“你是遺憾沒能嫁給我嗎?” 她不理會:“那時候梁音扯開帷帳看著我,滿眼絕望和哀求,我想那時候她應(yīng)該是想求我殺了你,可惜我連站都站不起來……” 沉平莛聞言,輕輕磨了磨她的手腕。 他知道她受過釘刑,兩邊手腕和小腿迎面骨都曾被鐵釘楔入,此后數(shù)年未得良行。即便后來被繁息媯治好了,從此勉強能走動,陰雨天也會疼得難以入眠。 鄭其愈不說話了。 “你覺得他們應(yīng)該對你感恩戴德,你是上位者,你覺得他們喜歡,他們就不能不喜歡。你覺得臉面就是矯情,根本不值一提,于是便肆意折辱他們的傲骨……”她很輕地嘆了一聲,“衛(wèi)秋,士可殺,不可辱,新鄭張氏乃六代相韓的高門士族,子房忍辱偷生數(shù)載只為要你的命——你就從來沒后悔過嗎?” “我只會后悔動了愛才的心,沒在薊都的時候就把他弄死!”鄭其愈激動起來,“行了!你不就想說我到最后已經(jīng)眾叛親離了嗎?!成王敗寇,我都認了!” 她笑一聲:“原來最受不了的是這個啊?!?/br> 鄭其愈神色一僵。 沒錯,這就是他那么多年依然過不去的坎,原以為的臨門一腳頓成天塹——他明白成王敗寇的道理,可就缺那一步,他就能成為九州第一位皇帝!千古一帝! 每每午夜夢回,他都恨得泣血。 寧昭同不說話了,看他胸膛起伏逐漸平復(fù),室內(nèi)又安靜下來。 沉平莛輕柔地梳理著她的長發(fā),溫聲問:“要不要休息一會兒?” 她把自己翻平了,看了他片刻,突然抬起手攬住他的脖子,小聲道:“想要你?!?/br> 鄭其愈猛地偏頭來看,懷疑自己聽錯了。 他低頭吻了吻她的鼻尖:“在這里嗎?” 她怔了一下,而后失笑:“是晚上要加班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