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玖 呈祥里素有男子向心儀的娼妓擲花示愛的傳統(tǒng),海棠館乃是象姑館里的翹楚,縱使男妓比妓女要便宜得多,但眠櫻和紫鳶的夜渡資也是不菲,所以不少阮囊羞澀的狂蜂浪蝶只能趁今天把心意擲給佳人,有些格外有心思的人甚至?xí)诨ɡ锔缴媳戆浊橐獾男殴{。 眠櫻眾里嫣然通一顧,頓時人間顏色如塵土,紫鳶也是東風(fēng)斜揭繡簾輕,慢回嬌眼笑盈盈,不消片刻,鈿車里已是堆滿路人擲來的鮮花,滿車珊瑚朵重纖莖折,金絲叢飄繁蕊亂,花氣渾如百和香,二人在繁花盛開里相視而笑,六幅香裙拖細縠,宛如并蒂蓮綻香濃。 大約是因為眠櫻的花名,這些鮮花倒有一半是櫻花,千片赤英霞爛爛,百枝絳點燈煌煌,照地初開錦繡段,宿露輕盈泛紫艷,眠櫻撫摸著其中一朵粉嫩的普賢象櫻,輕笑道:「山上的櫻花也被采光了。」 紫鳶輕羅團扇掩朱唇,一寸橫波入鬢流,鸂鶒戰(zhàn)金紅掌墜,笑道:「畢竟大家難得一睹眠櫻的風(fēng)采啊?!?/br> 「大家不也是難得一見紫鳶嗎?」眠櫻淺淺一笑,笑意里卻帶著一點苦澀。 幾個胡姬站在前面同是堆滿鮮花的的鈿車里,她們長著碧玉炅炅雙目瞳,黃金拳拳兩鬢紅,身上帶垂鈿胯花腰重,帽轉(zhuǎn)金鈴雪面回。她們大約以為紫鳶和眠櫻也是女子,所以沒有嘖嘖稱奇,只是笑瞇瞇地揮手致意。 本朝國力鼎盛,邊界常有跟胡人進行交易,不少番邦小國更會特地遣使來到京都覲見圣上,因此有些娼館也會買來胡姬助興,圖個新鮮,然而紫鳶以前侍候過關(guān)外的胡人,皆是青眼赤鬚,狀類獼猴,跟這些胡姬可差得遠了。 正在此時,紫鳶忽地看到有樣?xùn)|西在眠櫻的身后朝著他們飛過來,他忙推開眠櫻,自己卻被那東西重重地當面擊中,他的額頭頓時發(fā)出劇痛,腦子里暈眩成一團漿糊,腳下更是一個踉蹌?wù)静环€(wěn),幸虧眠櫻及時扶了他一把,否則他可要摔下馬車了。 待紫鳶回過神來,才赫然發(fā)現(xiàn)那竟是一堆臭烘烘的爛白菜。 下人連忙上來給紫鳶擦凈臉龐,把污物拿走。 不知何時馬車稍微放慢了速度,附近的人群也安靜下來,唯有街頭和街尾不知道發(fā)生了這件事,所以暄鬧依舊,甚至不時傳來歡呼,更顯得這陣沉默多么難堪。 紫鳶小鳥依人地靠在眠櫻懷中,他回頭看著爛白菜被擲出的方向,只聽到有人正在人群中放聲大喊道:「真不要臉!明明是頂天立地的男子漢卻干著賣屁股的勾當!不男不女,陰陽怪氣的狗雜種,看著就覺得噁心!你就不怕死后下地獄嗎!」 馬車漸漸回復(fù)速度,那人還叫喊了許多不堪入耳的臟話,但聲音還是愈來愈小,直到他的謾罵戛然而止,大約是被捕快制服了。 眠櫻輕擁著紫鳶的香肩,柔聲問道:「你沒事吧?」 人群又熱鬧起來,滿街攢紅堆繡,嬌塵軟霧,彷彿什么事也不曾發(fā)生。紫鳶綠云背綰,頻把香羅拭汗腮,強笑道:「我沒關(guān)係,最重要是你沒事—你有沒有磕著哪里?」 「我沒事,你不用擔(dān)心?!?/br> 因為被爛白菜擲中,紫鳶畫眉的青雀頭黛有點暈開了,眠櫻從白玉透雕蓮花紋香囊里拿出絲帕,春筍柔微,細細地擦拭著紫鳶的臉龐,他蹙眉道:「你有空把我拉開,自己怎么不躲了?」 紫鳶扶著眠櫻的雙臂,釵燕重,鬢蟬輕,只搖頭道:「我就是來不及躲罷了?!?/br> 眠櫻嘆了口氣,他彎身向跟著馬車的下人道:「你先回海棠館,把那盒錢老爺送我的藥拿過來?!?/br> 呈祥結(jié)束后,一眾娼妓坐著軟轎回到各自的娼館里。 眠櫻和紫鳶身為男娼,按照規(guī)矩必須先讓妓女通過,因為妓女若得主人允許,還是有機會成為良人的姬妾,誕下非賤籍的后代,男妓卻是一輩子也沒有機會的,所以身份還是有所區(qū)別。 鈿車上的鮮花和信件先讓下人帶回海棠館了,雖然眠櫻會在鮮花里挑些漂亮的插在花瓶里,但不管眠櫻還是紫鳶,甚至是海棠館里的所有男妓,他們從來也不會閱讀那些意切情真的信件。 海棠館里自有僕役是負責(zé)這些瑣事的,他們必須從中挑選出花得起錢出入海棠館的愛慕者,而他們經(jīng)驗豐富,一摸到信紙就知道那是不是普通的箋紙,還是需要花上不少錢買到的精緻箋紙。 若是用了值錢的箋紙,那些僕役才會打開信紙,信中內(nèi)容不外乎是表白熱烈的愛意,而且不少也是代筆寫成,沒必要細看,最重要的是那些僕役根本不識宇,他們只是想知道那些筆跡是不是以昂貴的墨硯寫成。 要會同時用上價格不菲的信箋和墨硯,僕役才會把那封信交給男妓,讓男妓決定是否回覆和如何回覆,畢竟若是家里有些錢,也不至于要在呈祥里擲花示愛,因此在收到的上千封信件里,往往只有一兩封是值得回覆的,其他信箋哪怕再是文采斐然,也是不曾打開便淪為后巷的垃圾了。 二人躲在軟轎里,里頭有點悶熱,反正沒有外人看著,紫鳶索性枕在眠櫻的大腿上。眠櫻拿著下人送來的藥膏,仔細為紫鳶敷過額頭的腫傷,又餵紫鳶吃了藥丸,他嘆道:「上次你還把藥膏還給我,沒想到那么快就派上用場了?!?/br> 紫鳶蹙眉輕蹙遠山微,只若有所思地道:「剛才對你不利的那個人……有點眼熟?!?/br> 眠櫻拿著緞繡孔雀松樹牡丹圖面朱漆團扇為紫鳶扇涼,淡淡地道:「那是城西吉祥米行殷家的二少爺?!?/br> 紫鳶記起來了,殷家大少爺可是眠櫻的裙下之臣,他為了眠櫻傾家蕩產(chǎn),還偽造了家里金庫的鑰匙,偷走家里的所有珍寶,只是為了替眠櫻打造一份黃金頭面,后來東窗事發(fā),殷大少爺投河自盡,殷家一蹶不振,被逼賣了祖?zhèn)鞯恼?,殷老爺一把年紀還要當帳房替人算帳,殷夫人過了大半輩子的富貴生活,現(xiàn)在卻要天天替人洗衣服,殷大少爺?shù)姆蛉吮е⒆討覙抛员M,本來準備考鄉(xiāng)試的二少爺也淪為街頭賣畫為生的匠人。 眠櫻雖是對同伴不錯,但對榨乾芳客的錢囊自有一番雷霆手段,否則怎么能夠坐穩(wěn)花魁一甲之位,殷大少爺不是第一個,更不會是最后一個因為迷戀眠櫻而前途盡毀的男人。 「明明是殷大少爺糊涂,二少爺卻把責(zé)任也推到你的身上。圣人說人必自侮,然后人侮之,又說人之賢不肖譬如鼠矣,在所自處耳,可我們也不想自侮,更不想當角落里的老鼠啊?!棺哮S瞇起眼睛,卻不慎觸動傷口,疼得他吡牙咧嘴的,他恨恨地道:「不如讓那二少爺迷上我,使他花光家里剩下的錢,或者我請求哪位爺給他一個教訓(xùn)吧?!?/br> 「殷家剩下的錢恐怕還不夠你一夜的夜渡資,沒必要浪費時間,而且莫欺少年窮,指不定哪天他時來運轉(zhuǎn),到時候我們的落井下石就會招來大禍?!姑邫褱匮园参康溃骸肝覄倓倰炫谱訒r,在呈祥上可是被人丟了狗糞。我們這行當犯的是艷罪,必須學(xué)會唾面自乾?!?/br> 紫鳶一向?qū)γ邫蜒月犛嫃?,也沒有堅持己見,只轉(zhuǎn)過話題道:「你剛才看到那些胡姬嗎?我去年沒有見到她們,她們大約是新來望霞的?!?/br> 「離鄉(xiāng)背井,賣身為妓,她們也是不容易?!?/br> 紫鳶握著眠櫻的柔荑,把玩著那纖細的玉指,點頭道:「這世道女人要獨自生活還是很困難的,我聽說過一件軼事,從前有一對父女,父親本欲把女兒嫁給一個富商,臨嫁時那女兒才發(fā)現(xiàn)自己被騙了,她是去當小妾的。這女兒也是烈性子,便孤身逃婚到另一個城里,打算靠著刺繡為生,雖然她光明磊落,但畢竟是一個單身姑娘,竟然被不少流氓當成是獨門暗娼,常常來找她麻煩?!?/br> 眠櫻微微一笑,他抽出素手,戳了戳紫鳶的額頭,解頤道:「那么悲觀可不像你。之前大食和羅斯打仗,一個羅斯的農(nóng)家少女被擄到大食里作為奴隸,因為長得美貌,成為大食蘇丹的寵妃,最后竟然成為皇后,誕下來的兒子更是成了太子。在那些異族的地方,哪怕是賤籍女子,若是足夠聰明幸運,還是可以成為良民,甚至當皇后?!?/br> 紫鳶抱著眠櫻的腰肢,媚眼橫波翠黛低,鼓起嘴道:「娼妓可以成為良人妾,母憑子貴,跟我們哪里一樣。剛才我在街上看見那些普通的男孩子,雖是面黃肌瘦,但好歹……活得比我們更像個人。」 其實紫鳶早就認命了,但在看到那些自由自在的少年時,還是難以免俗地自怨自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