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貳

    此時(shí)，紫鳶看見幾個(gè)小廝抬著一箱箱東西走進(jìn)隔壁的拒霜居里，那里畫檐朱檻，雕欄玉砌，紅芳金蕊繡重臺(tái)，正是花魁三甲居住的地方。

    「發(fā)生什么事了？」紫鳶低聲問著正要離開的下人，他記得這個(gè)月的花魁三甲沒有換人，若是換人了，那自是馬上會(huì)被從花魁的香閨里趕出來。

    「昨夜沉老爺家里設(shè)宴，邀請(qǐng)了不少貴人，其中一個(gè)富商素來滴酒不沾，您也知道沉老爺?shù)墓制猓氐卣伊随郊藙窬?，非要那富商喝酒，那富商卻怎么樣也不肯奉陪，后來沉老爺動(dòng)氣了，把勸酒不成的娼妓殺掉了，又換了另一個(gè)娼妓勸酒，那富商還是不肯喝，于是沉老爺又殺了第二個(gè)娼妓，最后殺了足足五個(gè)，其中一個(gè)……就是住在拒霜居里的那位。」

    嬌云濃暖弄陰晴，柳蔭如霧，桃花艷紅開盡如血，紫鳶站在桃花樹下，香疊紺螺雙背結(jié)，湘裙明珮響瓊瑤，他握著桃紅色二則漢紋江綢帕，長長地嘆了口氣。

    漲綠鶯枝，墮紅鴛甃，檐燕語還飛，砌花含露兩三枝，觀月樓里畫藻雕山金碧彩，孔雀屏欹，閑掩垂珠箔，象鼎煙銷寶篆殘，繡鴛鴦帳暖，赤花雙簟珊瑚床上金枕猶膩。

    竹絲薰籠上蓋著袖羅金縷雙鸂鶒，龍睛魚紫地牡丹紋七寶燒矮頸瓶里斜插數(shù)朵魏紫風(fēng)流，姚黃妖艷，案頭放著多寶塔碑的臨摹字帖，用的自是楷書，雖然不是眠櫻慣用的金錯(cuò)刀，卻還是鐵劃銀鉤，字字有力。

    眠櫻剛剛接完客，一雙玉纖濺水，花滿金盆，洗去指印纖纖粉，拂黛月生指，收得山丹紅蕊粉，又在鏡前洗卻麝香黃，顯得肌膚更是白嫩得掐出水來。

    下人捧著巾櫛，安靜地侍立著，眠櫻從雙鶴江崖海水紋葵花式鍍銀銅鏡里看著紫鳶，繡襦不整鬢鬟欹，霧轂籠綃帶，輕笑換明璫，問道：「這幾天怎么不來串門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眼見眠櫻高鬟松綰鬢云侵，紫鳶順手拿起妝臺(tái)上的鏤刻雙獅戲球紋銀梳，先是解鬟云滿梳，再一言不發(fā)地梳理著眠櫻的青絲。他癡癡地看著鏡里的眠櫻，鬢慵梳，眉懶畫，卻還是眸若柳色煙，肌似梨花雪，一頭青絲如鑒發(fā)光如玉指，未成云鬢也憐人。

    眠櫻是天上的仙子誤墮紅塵，卻終究遇到一個(gè)惜花人愿意珍愛他，紫鳶是應(yīng)當(dāng)高興的，但他卻那么難過，那不是妒嫉，他明明比任何人更希望眠櫻可以永遠(yuǎn)幸福的。

    紫鳶從懷里取出一個(gè)剔紅纏枝蓮紋荷葉邊香盒，交到眠櫻的手里，抿唇道：「我……我沒什么能夠送你的，這香玉辟邪是我剛剛掛牌子時(shí)，從芳客那里收到的第一份禮物，你不要嫌棄?！?/br>
    說到最后，紫鳶竟是有點(diǎn)哽咽了。

    眠櫻放下香盒，柔聲道：「你聽說什么了？」

    紫鳶粉淚如同清露滴，泣不成聲地道：「眠櫻，我……聽說靳大人……打算……」

    眠櫻抽出葡灰色繡淺彩水仙花綢帕，細(xì)細(xì)地為紫鳶拭去淚痕，紫鳶索性伏在眠櫻的胸前，哭得愈發(fā)厲害，連肩膀也不斷起伏著。紫鳶實(shí)在說不出挽留的話，他怎么忍心把眠櫻留在這柳霧花塵里，跟自己一起受苦？

    不知道過了多久，紫鳶才微微推開眠櫻，明明哭得眼睛也要腫起來，卻還是強(qiáng)顏歡笑道：「靳大人一直對(duì)你念念不忘，以后他想必會(huì)很寵愛你的?！?/br>
    玉盆纖手弄清泉，瓊珠碎卻圓，眠櫻看著水里搖晃不定的倒影，煙柳顰翠斂，沉吟道：「大人似乎有監(jiān)御史大人的把柄，所以娘親不得不放我走?！?/br>
    這些秦樓楚館背后少不了達(dá)官貴人的支持，海棠館的靠山則是監(jiān)御史大人。畢竟眠櫻的花期未終，老鴇自是想要他多留幾年，拚命榨乾眠櫻的最后一點(diǎn)價(jià)值，讓他跟所有年老色衰的男妓一樣，被藥湯逼使催熟身體，強(qiáng)制跟妓女交媾，給海棠館留下資質(zhì)上佳的后代—正如眠櫻和紫鳶也是這樣誕生的。

    紫鳶為眠櫻梳著曉鬟，纖纖春筍香，衣輕紅袖皺，手里的青絲綠云繞繞。他見眠櫻臉上并無喜色，便苦澀地道：「你聽說拒霜居里的那位發(fā)生什么事嗎？你能離開可是大大的好事，為什么你好像……不太開心？」

    沉老爺雖是脾氣乖僻殘暴，卻對(duì)眠櫻另眼相看，有一次他把沉水香磨成粉末，鋪在象牙床上，要求眠櫻從床上走過，若是留下半點(diǎn)足跡即斬?cái)嚯p腳，幸虧眠櫻平日功課做得好，身輕如燕，可掌上起舞，竟然翩然走過象牙床而不留痕跡，獲賞賜珍珠百琲，此后沉老爺更是常常召見眠櫻，每次也想出百般要命的花樣，紫鳶實(shí)在害怕眠櫻哪天就折在沉老爺?shù)氖种小?/br>
    碧霧暗消香篆半，日移簾影，眠櫻酥融粉薄，黛淺眉痕沁，他久久沒有回答紫鳶，只默然看著盤長紋格子窗外，但見霧薄云輕，小院回廊春寂寂，山桃溪杏兩三栽，半篙綠水浸斜橋，春晝依然未盡。

    柳色參差掩畫樓，繁杏枝頭蜂蝶亂，流鶯繞合歡，香飄閨閣篆煙清。紫鳶半偏云髻倚闌干，情思不忺梳洗懶，時(shí)見推簾，籠袖玉輕輕，不似綺樓高卷幔。

    終于，紫鳶打開紫漆描金腰圓桌上的箋譜，眠櫻親手製作的芙蓉箋映入眼簾，芙蓉箋是以芙蓉皮為料煮糜，入芙蓉花末汁，極為精美，所謂襞花箋，艷思牽，紫鳶怎么樣也是捨不得用的。

    放在最上面的那方芙蓉箋上寫著以高麗諺文轉(zhuǎn)寫的中原詩句，原句是「芙蓉池里葉田田，一本雙花出碧泉。濃淡共妍香各散，東西分艷蒂相連」。

    曾經(jīng)有一個(gè)高麗遣使在望霞停留了半個(gè)月，他極為寵愛眠櫻和紫鳶，那半個(gè)月也是住在海棠館的溫柔鄉(xiāng)里，把盤纏揮霍得幾乎一乾二凈，紫鳶也不知道后來他是怎么回到高麗的。

    除了銷魂蝕骨的床笫歡愉外，那遣使間著沒事也教導(dǎo)了眠櫻和紫鳶諺文，之后二人便把諺文當(dāng)成在海棠館里只有他們才明白的暗號(hào)，常常以此一同玩樂。

    紫鳶從白釉焦葉紋撇口筆筒里抽出象牙柄裁紙刀，親自把另一張泥金璃寬茶色碧云樹箋裁成楓葉的形狀，還特地在花箋上灑了白檀香末，幽香渺渺。

    以紫檀木留青陽文雕山水鎮(zhèn)尺壓著花箋，紫鳶打開戧金朱漆圓盒，里面是一個(gè)雕瑞象足踏蓮花羅硯。他仔細(xì)磨墨，挑了根鑲象牙紅木狼毫筆，蘸墨后在白玉荷葉筆舔上把墨水抹勻，這才捏著狼毫筆，靠著竹雕山水花卉紋臂擱，以簪花小楷在花箋上寫上「花落深院鶯亦悲，海棠玉奴斷腸時(shí)。君恩不閉東流水，葉上題詩寄與誰」。

    送花箋給達(dá)官貴人是娼妓常見的邀寵手段，紫鳶也是做得嫻熟，他在信箋上系了一支蓬萊紫，把臉上脂粉稍稍沾到信箋上，黛眉印在微微綠，檀口消來薄薄紅，更添幾分旖旎香艷，然后命人把花箋送到靳大人下榻的別院里。

    一開始紫鳶還有幾分期待，但眼見過了一旬，靳大人依然沒有任何消息，正當(dāng)紫鳶已經(jīng)不抱期望時(shí)，靳大人那里卻來信指名紫鳶。

    紫鳶不在意此事會(huì)引來多少不懷好意的猜想，只是如常地銀瓶瀉水畫朝妝，對(duì)金銀平脫花鳥琉金鏡，量髻鬢之長短，度安花之相去，再梳叢梳百葉髻，抹上木犀香油，懸媚子于搔頭，拭釵梁于粉絮，欲照澄明香步懶。

    晨鐘剛剛過去不久，忽聞?dòng)曷曚罏r，紫鳶推開金紅繡戶，繡戶間貼金花，夾以玉板明花油紙，外籠黃油絹幕，此時(shí)絹幕已經(jīng)被雨水打濕，但見霏霏春雨九重天，桃花滎盈艷曳，綠水回連宛轉(zhuǎn)橋，樓閣當(dāng)中復(fù)道深，海棠館里彷彿只有紫鳶一人還清醒著。

    紫鳶輕輕嘆息，對(duì)鏡以煙黛畫拂煙眉，涂上玉女桃花粉，以玉簪頭沾上花露胭脂，為蒼白的雙頰添上血色，又拿了鑲象牙紅木胭脂棍，從雕花象牙筒沾了媚花奴唇脂點(diǎn)花瓣唇，遠(yuǎn)看宛如口含梅花花瓣，再在眉心貼上螺鈿?；ㄢ?，最后含了香茶餅子，那是以麝香丶檀香丶桂花和甘草膏製成的小餅，可以讓嘴里芬芳，這才逶迤度香閣，顧步出蘭閨，前往靳大人的別院。

    曉碧芊綿過微雨，夾路穠花千樹發(fā)，垂軒弱柳萬條新，紫鳶跟著靳大人的下人經(jīng)過小廊回合曲欄斜，綠楊堤畔，岸柳鵝黃，再穿過一渠春水赤欄橋，來到鴛鴦交首拱湖心亭里。

    靳大人正坐在湖心亭里獨(dú)酌，亭里繡妝檐額，水晶簾箔云母扇，琉璃窗牖玳瑁床，他穿的是官服，一身深紫色云雁暗紋長袍配上金色魚袋，似乎準(zhǔn)備見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