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妻相
訶士黎揣著鑰匙走出屋子。 陣風(fēng)驟起,一大片濃密云層遮住星光,禪院里暗下來,樹葉沙沙響動。 他練功多年,耳力甚好,盤算著先把叫春的貓宰了,再去玉器鋪和同伴匯合,一起取血殺人,這兩件事干完,尚還能余下半個時辰歇息。 上次進暗道是正月廿叁,此后只派下屬去送過食水。這盛京城南的暗道是他們這些越國人辛辛苦苦修了九年完工的,和桂堂的暗道路數(shù)相同,以萬興玉器鋪為起點,叁條道分別通往皇宮、慧光寺和地牢,因設(shè)有機關(guān),又養(yǎng)著一群毒物,外人想進來是異想天開。 訶士黎對自己的杰作十分放心,但比起其他人更加謹慎。因要助主子扳倒齊王,他此前在自毀桂堂時故意放走了甲首給朝廷作證,世上仍存在一個知曉機關(guān)的中原人,所以上個月他來取血時順便查看了叁條暗道,確定所有殘存的腳印都是自己人的,沒有外人來過的痕跡。 安陽大長公主身邊有十二名緇衣衛(wèi),守在禪院的邊角,訶士黎熟知他們的方位,這么遠的距離,他即使沒有易容也不會被發(fā)現(xiàn),準(zhǔn)備把嚎叫的貓解決就回屋稍作裝扮,只見墻角閃過一條黑影,滑入叁尺高的草叢。 嗷嗚嗷嗚的尖叫又響了起來。 訶士黎彎腰拾了枚石子,右腕一抖激射出去,“撲”地一聲,打在什么上面。 他拍了拍手上的灰,正要轉(zhuǎn)身,卻聽一丈外又響起了貓叫。 還是剛才那只。 他短促地“咦”了聲,又撿了枚石子,走了兩步,加重力道射出去。 又是“撲”地一聲悶響。 那貓猛地跳起來,撞到樹干。 打中了,怎么還沒死? 訶士黎活動著手腕朝老槐樹走過去,從袖中摸出梅花鏢,身軀隱沒在黑暗里。 俄頃寒光一現(xiàn),樹后傳來“嚓”的一聲。 貓不叫了,只有掙扎和撲騰的悶響。 很快,影子從樹后走出,此時又是一陣風(fēng)起,吹移云朵,星光微弱地照亮草叢中掉落的暗鏢,上面沾了一絲暗紅。 血腥氣混著花香飄散開來。 他撿起那只鏢,正了正衣冠,掂了掂腰間的鑰匙,而后輕輕一躍,幽靈般消失在紅墻后,隨即有鳥兒撲棱棱飛上夜空。 而禪院里那些緇衣衛(wèi),自始至終都沒有現(xiàn)身阻攔。 夜上叁更。 數(shù)里之外的盛京城北,馬車在南宮門前停下,一只手掀開簾子,壓低聲音同侍衛(wèi)說了幾句。 “楚閣老要進宮,在內(nèi)閣值所歇息。”玄英轉(zhuǎn)身和司鑰長搭話。 此前已有鷹隼將他們回京的消息傳至禁中,宮門夜開是大事,只能進楚青崖和貼身護衛(wèi)兩人。等了片刻,大門內(nèi)出來一名衣裝整齊的司禮太監(jiān),握著半枚金鑲玉的牌子,帶著四個打燈籠的小黃門,恭恭敬敬地上前要見閣老的面。 車里傳出一聲柔柔的“稍等”,緊接著跳下一個人影來,穿著樸素的青裙,用巾子挽著發(fā)髻,和顏悅色地福身道: “有勞公公深夜出行,我夫君兩日沒睡,方才在車上瞇了一小會兒,正束發(fā)呢。您幾位叫他看著點路,別一腳踩空栽到御溝里去了?!?/br> 太監(jiān)直道言重,來攙她的手。江蘺亮出另外半枚玉牌與他勘合,在下面暗暗遞了片金葉子,又瞧那面容冷肅的司鑰長不像是個收禮的,嘴上稱謝: “辛苦大人從班房里趕來開門,等您下值了,我府上人請您吃杯酒,玄英,你記著了?!?/br> “哎!夫人就算不吩咐,小的也該做?!?/br> 江蘺一番施展完,聽到身后車里窸窸窣窣,就是沒下來人,忍不住走回去,一腳蹬在轅木上,半個身子傾進輿內(nèi),沒好氣地問: “還磨蹭什么?” 楚青崖戴好烏紗帽,用手背掩著打了個哈欠,懶懶地瞇著眼,烏黑的瞳仁漫著水汽,渾身沒骨頭似的往她肩上倚去,舉起袖子伸到她面前: “夫人幫我捋……” 車簾垂下,只聽里頭傳來“啪”的清脆一響。 “清醒了?” 外頭的太監(jiān)衛(wèi)兵頓時鴉雀無聲,個個肅然起敬。 ……酷吏的夫人這么兇殘嗎? 見過悍的,沒見過這么悍的! 果然是天造地設(shè)的一對夫妻。 楚青崖捂著被打紅的手,邊下車邊說:“你快回去睡覺,明日不是還有事要做嗎?” “你干你的事,別管我!真煩?!?/br> 最后兩個字被風(fēng)吹散。 等馬車的輪廓被夜色吞噬,他才跟著玄英進了宮門,快步沿著宮道去華蓋殿東廡的內(nèi)閣值所。 明日的早朝,一定非比尋常。 從宮墻腳下去國子監(jiān)需一炷香,大晚上街道無人,馬跑得順暢無阻,江蘺只閉目養(yǎng)神了一會兒,就到了國子監(jiān)巷。她揉揉眼,挎著褡褳下車,駕車的緇衣衛(wèi)看她臉上顯出疲憊之色,勸道: “夫人可得保重身子,有統(tǒng)領(lǐng)在大人身邊,他定然無事?!?/br> 她嘆了口氣,“誰擔(dān)心他,我自己考試還忙不過來?!?/br> 那緇衣衛(wèi)策馬調(diào)轉(zhuǎn)車頭,又被“哎”地叫住了,“小哥,你今晚回府輪值?” “正是?!?/br> “勞煩你同廚房說聲,上次家里做了半條刀魚的脆炸酥,拿一點兒出來放書房,配著加蜂蜜的玫瑰茯苓糕,大人明日吃了說好,以后就再炸幾罐子。還有,家里豬羊都吃盡了,讓管事找個利索的小廝,把鴨鵝拿到集市上發(fā)賣了,換些時令鮮貨,別整什么臘rou春筍的,你家大人挑嘴,碰都不碰,若有泥鰍鱔魚,買些來養(yǎng)在缸里,等吐凈了泥沙再……” 那緇衣衛(wèi)一一記在心里,裝作嚴肅點點頭,江蘺說著說著,忽然發(fā)現(xiàn)騎馬的幾個人都憋著笑看自己,立時把臉一板,咳了聲:“沒事了,你們都回去吧,鱔魚是給我吃的,不是給他吃的,他再補都能幫女媧補天了?!?/br> 這隊人一走,她跺了兩腳,覺得太丟臉,噘著嘴繞到側(cè)門處,后知后覺地想起鐵門鎖著——這下只得叫暗衛(wèi)使輕功帶她翻過院墻,避開守門的窮學(xué)生。 辟雍大殿前黑黢黢的,風(fēng)拂過松枝柏葉,送來濕潤清新的泥土味,偶爾聽得啪嗒幾響,是錦鯉躍出水面。江蘺循著遠處的燈火往西面走,幸虧那些懸梁刺股的學(xué)生還在夜讀,不然她可沒法憑著微弱的星光摸到號舍。她決定回房就洗漱睡覺,明早在房里吃糕點,等到巳時差一刻就去辟雍大殿參加春考…… 這是她一步步爭取到的機會,可不能浪費,要確保萬無一失! 耳畔的讀書聲漸漸清晰,她打著哈欠踏進院子,抽出鑰匙開門,轉(zhuǎn)了兩下,手腕一僵,斜目瞟去,右邊檐下霍然多出個幽靈般的人影,差點把她嚇得跳起來。 “夫人別怕!” 暗衛(wèi)現(xiàn)身的同時,那書童模樣的人也開了口,肩上停著一只鴿子,“小的是世子在國子監(jiān)的近衛(wèi),他有急事需夫人幫忙?!?/br> 和薛湛分開只過了一個時辰不到,江蘺真沒想到他這么快就有活兒扔給她干,以他的性子,知道她明天考試,若不是極重要的事,絕不會把她叫回來。 她揮手讓暗衛(wèi)退下,上前捉了那鴿子,對著燈籠一看銀腳環(huán),和今晚在桑蘆庵的信鴿是一個樣式的,只是刻字不同。書童展開字條,上面短短的字跡非常潦草,用指頭一抹,帶下點墨色: 【江夫人寅前歸伴鳳駕 湛頓首】 江蘺一看“鳳駕”二字,驚問道:“小侯爺這么神速,已將人救出來了?” “小的只負責(zé)傳信,別的不知?!?/br> 她深吸一口氣。 他都頓首了。 ……看來今晚別想睡了。 既已答應(yīng)了人家,那就要做到,江蘺連屋子都來不及進,行色匆匆地跟著書童出了國子監(jiān)西門。馬匹已然備好,江蘺看到丹楓,更是詫異,有必要這么趕嗎? 她踩著馬鐙翻上銀鞍,拍了拍馬脖子,“咱們走,你主子怕是分身乏術(shù)了?!?/br> 丹楓好像知道事態(tài)緊急,回頭望了她一眼,目光有些抱歉的意思,打了個響鼻,撒開四蹄朝來路奔去。 國子監(jiān)離靖武侯府很近,一條大路往南走,沒幾刻就到了后門,有個臉生的侍衛(wèi)在門首接應(yīng),放了馬入內(nèi)。 丹楓追著清越哨音,避開燈火從竹林間穿行而過,江蘺眼前漆黑,待前方漏出一絲光,再定睛看去,已是薛白露住的秋水苑了。 十來個侍女在院中忙碌地掃灑布置,有的抬水桶,有的捧衣物,藥氣熏蒸,不知道的還以為誰要生孩子。一人站在月洞門下,把唇間的竹哨一吐,招手喊道: “這里!” 江蘺松開韁繩下馬,氣喘吁吁地拍了拍丹楓的脖子。一盞琉璃燈塞到她手中,銀輝照亮了薛白露緊張而期盼的臉。 “你哥都跟你說了?”江蘺開門見山地問。 薛白露凝重地點點頭,“你去朔州的時候他就同我講了七七八八,這事兒……真叫人難以相信?!?/br> 她嘆了口氣,眸中流露出與年齡不符的成熟,“我原本睡了,侍女一接到飛鴿傳書,就把我叫了起來。哥哥讓我接母親在這兒休息整頓,派人圍了云間小筑,知道母親要回來的人沒幾個,眼下我要領(lǐng)醫(yī)師去父親那邊守著,這里就交給你了。下人都信得過,他們一直到后日子時都不會踏出明水苑半步,你拿著我的牌子,可以使喚府衛(wèi)?!?/br> 薛白露抬起江蘺的手腕,把刻字的玉牌套上去,眼圈一紅,“峴玉jiejie,我很想快點見到母親,但人家都說‘欲速則不達’,我一急就容易出岔子,只能先忍一忍了。哥哥說最好的機會就是明天,還說見了母親你就知道該怎么做,我不懂他的意思,你這么聰明,肯定一聽就明白了。雖然我不懂,但我猜是要出大事,假扮皇親是得凌遲處死的,那個假貨不會坐以待斃,說不定會召集她的人來個魚死網(wǎng)破。我誠心叫你一聲jiejie,你千萬別讓母親再受傷。” 聽了這一番情真意切的話,江蘺把“我也不懂”四個字吞了下去,安慰她:“我等大長公主殿下回府,許是她有安排。殿下既然回了家,我就將她看得牢牢的,等侯爺醒了再讓他們夫妻團聚,你放心去吧?!?/br> 目送薛白露匆匆離開后,她站在滿地交錯的燈影里,指甲下意識刮著墻皮,忽地“嘶”了聲,在月洞門上拍了一掌。 ……差點忘了。 “來人!” 她試著舉起左腕的玉牌,立時有個朱衣府衛(wèi)閃現(xiàn)到面前。 “再來幾個?!?/br> 面前頃刻又多了叁人。 江蘺斟酌了一下語氣,負手在身后,既嚴肅又輕柔地命令:“事急從權(quán),我就越俎代庖了,現(xiàn)有叁件事要辦。稍后我手書一封,勞煩你們快馬送去刑部尚書府??ぶ鞯脑鹤邮窃趺唇鋫涞?,我家中也照這個規(guī)格辦,今日輪值的緇衣衛(wèi)姓李,你們讓他帶頭,一是不準(zhǔn)任何人出府,二是切勿驚動街坊,我夫君若是到明天晚上還沒出宮,我自有辦法進宮去找他,叫他們不要慌。另外,郡主是讓哪幾個大丫鬟去門外迎接殿下、準(zhǔn)備床榻盥洗的,把她們給我找來,服侍殿下的每一步我都要弄清楚;以前伺候過殿下的侍從,干完活兒都叫到一塊兒去,我要問話。再有,把小侯爺送來的信給我過目?!?/br> 幾個朱衣府衛(wèi)唱喏,忍不住瞄了她一眼。這位夫人雖衣著普通,發(fā)髻上連個金銀釵環(huán)也無,可往門下一站,便似滾沸的大浪里立了根定海神針,一雙秀眉微微上挑,兩只點漆目凜凜生光,通身疏朗的威儀,看起來就是個辦實事的,讓人打心眼里信服。 而且這指派人的模樣…… 和那個腰斬叁十人的酷吏怪有夫妻相的。 ———————— 狗狗:嗚嗚嗚老婆溫情體驗卡1小時就到期了…… 女兒:來不及交接工作了,不懂也要硬上崗 薛家侍衛(wèi)進暗道善后的活兒干得真利索,秋老板都沒發(fā)現(xiàn)窩里進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