夤夜，皇宮大內(nèi)。

    時間如細沙無聲流逝，天上斗轉(zhuǎn)星移，地上羽林衛(wèi)輪換交班，四更將盡之際，沉寂的宮城從黑暗中蘇醒，各種細小的聲音像嫩芽從春泥里鉆了出來。

    掌事宮女在天子寢宮外指揮下人。

    小黃門在宮道上捧著器物走來走去。

    華蓋殿東廡的值所開了門，踱出一個胡子花白的老頭兒，桃木杖噠噠地叩著白玉磚。

    立即有太監(jiān)上來詢問：“薛閣老，您今兒是要上朝？”

    華蓋殿大學(xué)士年事已高，并無實職在身，平日只需給陛下教書，偶爾出席重大朝會，都是前一天向司禮監(jiān)報備了，拿步輦抬去奉天門。

    這太監(jiān)是小皇帝派來值所服侍的心腹，薛延芳和他相熟，強忍住哈欠，往東邊宮道上眺望，“老夫醒得早，幾時了？”

    “到五更了。小的多嘴問一句，楚閣老起了沒？”

    值所內(nèi)只有一張床、一張榻，自他叁更進宮，算算只在榻上歇了一個時辰不到。若是伴駕上朝，過會兒就該起來整理儀容、用些茶點了。

    薛延芳頗有怨氣地揮揮手，“不必管他，老夫先喝點茶，大半夜起來講得口干舌燥。如今的年輕人啊，真是……”

    小太監(jiān)全當沒聽到，扶著他去隔壁的屋子，喚人沏茶捶背。

    “你去外頭瞧瞧，等宮門開了，看有沒有哪家主子從御道上走到奉天門后頭?！?/br>
    小太監(jiān)應(yīng)下，出去探看了，出了門疑惑地喃喃自語：“都是來上朝的，誰會走到后頭去……”

    不多時，寅時的鐘響了。墨云沉沉，星子黯淡，地面上愈發(fā)忙碌，午門外的御道停滿了馬車轎子，四品以上的貴人落了地，由長隨打著燈籠引去朝房待漏，從京外來述職的縣官們則站在涼風里等待，和氣地互相拱手問候。

    一個時辰內(nèi)，夜色逐漸淡去，東方隱隱泛白，遠處傳來雞鳴。按大燕律，每年叁至八月，朝會卯時開始，另外半年則要晚半個時辰，是以快到卯時才有太監(jiān)從午門里出來，帶大小官吏按品級依次進宮。

    那領(lǐng)頭的大太監(jiān)正要到朝房里請幾位閣老，忽聞一陣急促的馬蹄聲，腳步頓住了。他揉了揉一雙精光畢露的眼，不可置信地問徒弟：

    “你看那車，頂上立著鳳凰？”

    “師父，前頭還有緇衣衛(wèi)騎馬開路呢，確是大長公主來了！”

    這聲呼喊把眾人都驚著了，人群向兩側(cè)讓開，分出一條道來。只見御道盡頭一輛軒敞大車越行越近，白馬金轡，朱輿紫蓋，檐角懸著叮叮當當?shù)啮探疸~鈴，車壁漆繪的鳳鳥在燈下閃著星輝般的光華，極為奢侈艷麗。車前是六個黑衣騎士，為首兩個舉著清道牌，眨眼間就將鳳輿引至午門下，車輪揚起陣陣沙塵。

    這樣的儀仗比起以往出行簡略太多，大太監(jiān)久經(jīng)風浪，一眼便看出這是大長公主急著進宮，當下把身旁的愣頭青腦袋一按，屈了雙膝跪在地磚上，高呼著叩拜：

    “臣等參見大長公主殿下！”

    “臣等不知殿下前來，有失遠迎，望殿下恕罪！”

    空地上霎時跪倒一片穿紅穿綠的官，朝房里休息的人聽到動靜，或扶著老腰從榻上爬起，或把寫滿字的笏板往袋子里一塞，匆匆忙忙地出門見禮。

    車門從里面推開了。

    一股馥郁典雅的熏香飄了出來，緊接著，一個青衣褐冠的人影跳下地，彎腰放了只玉腳踏，身手矯健。

    “見過王總管?！碧O(jiān)客氣地向他頷首。

    靖武侯府的總管扶著安陽大長公主款款地走下車，來到最前頭，和顏悅色地開了口：“殿下讓諸位都免禮，還有半個時辰就上朝了，諸位自便。”

    “敢問殿下來此，是有何要事？殿下身為宗室女眷，應(yīng)避開外臣，在早朝結(jié)束后進宮面圣，而非走在臣等前面，這樣于禮不合?！比巳褐袀鱽硪粋€顫巍巍的聲音。

    “是誰在與本宮說話？”

    大長公主緩緩轉(zhuǎn)過身，雙手合于袖中，一身朱紅的朝袍繡著金龍穿云，厚重的石青織金緞裙也綴著數(shù)條驪龍，寬而長的云錦披領(lǐng)將她纖細的身姿襯得甚是威嚴。她烏黑的發(fā)髻上戴著一頂金鳳朝冠，九只鳳凰背鑲貓眼，口銜東珠，尾羽各垂下叁列雪白的珠穗，這些細巧圓潤的珍珠在她偏過頭時微微搖晃，卻并未發(fā)出一丁點碰撞的雜音，連同耳垂上熠熠閃動的金珠流蘇也是極安靜的。

    她望著面前百來號官員，端麗眉目含著慣有的笑意，在昏暗的天空下無端森冷。

    那名須發(fā)皆白的老者再拜道：“是微臣妄言。”

    大長公主頷首：“裴閣老果然諳熟禮法。當年父皇賜了本宮一枚玉符，可在宮門開啟后不奉詔入禁中，九年前本宮曾憑它面見皇兄，今日也有不得不進宮的理由。等本宮見了陛下，向他說了緣由，再于朝堂之上一一道來，諸位應(yīng)當就能體諒本宮行事了?！?/br>
    “上朝……”

    官員們面面相覷，大燕立國兩百多年，鮮少有太后公主登上朝堂垂簾聽政的時候。這位殿下不是一直病著嗎，怎么突然要上朝了？聽她話中之意，先前沒和宮里說合，陛下不知道。

    大長公主從袖中掏出一個兩寸見方的匣子，當著他們的面打開，王總管會意，接過匣子走了一圈展示，又拿出匣中刻著字的白玉符給太監(jiān)驗看。

    這大太監(jiān)只是走個過場，看畢交還回去，“殿下，這寶貝是宣宗賜的，您也用過一次，咱家斷不會阻攔您入宮。可這玉符按規(guī)矩得留在午門外，由羽林衛(wèi)看守，等您出來時再還給您，這些侍衛(wèi)和車馬也不能帶進宮，只可有一人隨侍?！?/br>
    “這是自然?！?/br>
    一旁的小太監(jiān)也湊上來瞧個新鮮，王興眉頭一皺，推開他的手：“懂不懂禮數(shù)？”

    說著便將玉符放進匣子，連同鑰匙一起交給羽林衛(wèi)。

    那小太監(jiān)一個趔趄，差點栽倒在地，被他師父狠踹一腳：“糊涂的奴才，這也是你能碰的！殿下請稍后片刻，咱家命人去抬輦?！?/br>
    “不必，總管陪本宮走著去，茲事重大，耽擱不得?！?/br>
    話音剛落，卯時的晨鐘悠悠敲響，城樓上驚起數(shù)只飛鳥。

    大長公主不欲拖延，搭上王興的手，身影很快消失在敞開的大門內(nèi)。

    “要走哪個門出去？”

    等到聽不見外人的聲音了，喬裝成安陽大長公主的木察音壓低嗓音問。

    俗話說“尺有所長，寸有所短”，中原這些繁縟的禮儀她學(xué)了二十幾年，也不能一一記得。上次來皇宮還是前年冬天的千秋節(jié)，鳳轎實著進空著出，她給先帝夫婦下完了毒，是走新挖成的地下暗道潛逃出宮的，對地面的道路并不熟悉。

    攙著她的訶士黎朝右邊抬了抬下巴，極小聲地道：“靖武侯是武將，家眷要走右掖門。”

    兩人穿過城墻，眼前又是一條寬闊平直的御道，連接著兩座玉帶橋。過了橋，便是天子接見眾臣的奉天門，時候尚早，鐘鼓司的樂師們正聚在臺階下擦拭管弦。

    “殿下，您只管跟著我?！痹X士黎加快腳步，“這時辰，陛下已經(jīng)從長青宮更衣出來了，他到奉天門上朝，出了乾元門要走東邊那條御道，經(jīng)過叁大殿，咱們這會兒趕過去，應(yīng)能在乾元門外遇上他。”

    木察音很信任自己這個謀士，與他并肩而行，此時天將放明，視線內(nèi)的景物逐漸明晰，訶士黎邊走邊摸鬢角，模樣有些不自然。

    等身邊一隊宮女走遠了，她不滿地開口：“你別弄它了，怎么回事？”

    “馬跑得太快，泥膏有些糊了。您看我這樣可行嗎？”

    木察音責怪道：“總叫你薄薄地抹一層，有個七分像就足夠了，時過境遷，胖瘦幾分外人找不了茬，言行最要緊?！?/br>
    訶士黎放下手，她的心瞬間又提起來，蹙緊遠山眉：“痣露出來了?！?/br>
    他低低“啊”了聲，佯作拍灰俯身，這一彎腰一抬頭的功夫，左鬢角下的易容泥膏已然抹勻，遮住了顯眼的小痣。

    木察音審視片刻，點頭：“動作得輕些?！?/br>
    到了奉天門，守側(cè)門的衛(wèi)兵看到人來，要去通報，訶士黎往階前噗通一跪，行了個大禮。衛(wèi)兵一回頭，就見一隊宮女太監(jiān)手持儀仗，簇擁著一個小小的影子從道上緩步走來，正是小皇帝蕭澤。

    “臣等恭迎陛下！”

    木察音看了訶士黎一眼，這下倒不用走遠路了，小皇帝來得比預(yù)想早。她在門前靜立，直到蕭澤走近，才福了福身。

    “見過姑母。姑母怎么不顧身子一大早就進宮呀，是來找朕的嗎？”

    蕭澤到底年紀小，看到她打扮得這么隆重，眼里藏不住意外，用目光示意身旁的薛閣老問話。

    薛延芳是剛從華蓋殿的值所出來的，此前派去探看的小太監(jiān)給他通報，說果真有主子往后邊來了。他趕緊往北面走，碰上了天子儀仗，趁這幾步路的空當，以帝師的身份對小皇帝囑咐了幾句話。

    每逢望日和晦日，蕭澤寅時就得起來扎馬步，為了能在武學(xué)師傅那兒少練一刻，便推說要上朝，早早溜出寢宮。正因他溜得早，今日才在上朝前碰上了不該碰上的人，好在凡事講個先來后到。

    薛延芳清了清嗓子：“殿下從慧光寺抱病趕來，是有什么急事要同陛下商議？眼下快上朝了，不如先去長青宮等候，讓御膳房備些藥膳?！?/br>
    木察音和這老頭兒接觸不多，卻很忌憚他，沒有搭他的話，而是蹲下身，將手放在蕭澤的肩上，面露擔憂之色：

    “若非大事，姑母就不這么早來了。事關(guān)陛下安危，我必定得在朝堂上說個明白，奉天門有重兵把守，光天化日之下，賊人不敢行不義之事，請陛下賜我一把座椅，讓我陪著陛下到早朝結(jié)束?！?/br>
    蕭澤撓了撓頭，“朕好好的呀？姑母說的可是齊王謀反之事，他已被楚閣老抓住押往京城了，去年冬月里也處置了一批jian黨，朝堂上怎會有人敢謀害朕？”

    一股幽幽的花香鉆入七竅，令人心神松弛。木察音湊近他的耳朵，既輕又柔地道：“謀反的不止這一個呢。阿澤，你爹爹去得早，讓我來照顧你，只要有人想搶你的皇位，姑母就會幫你除掉他?！?/br>
    蕭澤愣愣地望著她，良久憋出一句：“楚先生會護著我的?！?/br>
    木察音站起來，攜起他的小手，唇角帶著溫柔的笑，“陛下就這么信任楚閣老？聽聞他昨夜回了京，陛下可召見過他了？”

    “還沒呢，一會兒他來上朝……”

    一大一小談著話向前走去，說時遲那時快，屋后突然躥出一只黑貓，閃電般奔下臺階，喉嚨里發(fā)出嗷嗚嗷嗚的嘶叫。

    木察音被驚了一跳，提著裙子，生怕它蹭到自己，掩飾不住厭惡的神情：“快捉了這畜生！”

    幾個太監(jiān)立刻上來捉貓，這小東西皮毛油光水滑，從手里掙脫了，在隊伍里泥鰍似的左躲右鉆，嚇得渾身炸毛，最終飛撲到訶士黎腳下，弓著背躲在他長靴后頭，尾巴繞著他的腿。

    “還愣著做什么？”木察音叫他。

    訶士黎從袖中摸了枚鏢，又像想起什么，用兩根手指捏住貓的后頸皮，將這小畜生一把拎在空中，貓咪乖乖地由他擺弄，張開四爪，一副引頸就戮的滑稽模樣。

    他揉了揉毛茸茸的貓肚皮，微一用力，將它甩到紅墻頭，讓它從另一邊逃走了。

    “殿下，宮內(nèi)忌殺生，而且這是玄貓，可鎮(zhèn)宅辟邪?！?/br>
    木察音微不可見地撇了撇嘴，“罷了，你跟我上來?！?/br>
    說話間御前侍衛(wèi)已將御座搬了出來，又抬來兩把鋪著錦墊的圈椅。小皇帝與大長公主在屋內(nèi)歇息的同時，東方既白，文臣武將從左右掖門魚貫而入，來到玉帶橋南整齊列陣。

    第一遍鳴鞭奏樂后，眾人靜默過橋，在御道兩側(cè)分班相向而立，身后守著帶刀的校尉，另有兩名緇衣衛(wèi)手持傘蓋團扇登上丹墀，立于金臺后。待第二遍鳴鞭，臣工將步入御道行一拜叁叩之禮，恭迎天子登上御座。

    一柱香很快燃盡，眼看就要到卯正時分，不遠處的左側(cè)門施施然走出一個人來，緋袍在熹微的天光中分外鮮明，玉帶束出一抹挺秀腰身，廣袖隨著步履悠悠飄蕩，似飛舞的火焰。

    他儀態(tài)端嚴地走到御道上，在離丹墀最近的位置站定，面容冷峻而平靜，看不出半點波瀾。

    噼啪叁下鞭響，鼓樂齊奏，百官下拜的同時，屋門打開，兩雙眼睛在剎那之間隔空相對。

    冥冥之中一陣風起，腰間懸掛的象牙小球“咔噠”旋轉(zhuǎn)起來，像幽微難測的命數(sh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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