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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都市小說 - 天欲雪在線閱讀 - 天欲雪 第101節(jié)

天欲雪 第101節(jié)

    “誰說不是呢,我也是糊涂了,還防著阿芷處那個探子夫婿?!辟R蘭敏押了口茶,回想早年那點事。

    蕭桐對賀蘭澤下藥未成,反而被他順?biāo)浦蹖①R蘭芷嫁給了公孫纓的一個侍衛(wèi)。后來回神過來,這分明就是早早將暗子插入了賀蘭氏處。

    故而揀著當(dāng)年賀蘭澤出走,幽州內(nèi)部又斗得激烈公孫纓分身乏術(shù)的時候,蕭桐設(shè)計阿七,使之二人和離,結(jié)束了這段為時一年多的婚姻。

    前歲時候,賀蘭芷擇中了賀蘭敕手下一寒門出身的校尉。賀蘭敕夫婦本是不同意的,但架不住賀蘭芷鬧騰,那校尉亦驍勇情深。賀蘭敕查他家室履歷倒是簡單清白,如此準(zhǔn)了。這兩年帶在身邊用心栽培著。

    偏賀蘭敏每每想到阿七那樁子事,總是背脊生涼。

    一時間不知該高興還是憂慮。

    她的兒子,顯然深諳權(quán)謀之道,未辜負(fù)多年教養(yǎng),只是竟這般早早防備起了她的母族。心思在這尚上頭一轉(zhuǎn),她便總覺得那探子還在。

    謝氏處,如今又這般無德不容人……

    賀蘭敏便也愈發(fā)覺得還是賀蘭敕思慮得對,阿梧且得握在自個手中。

    只是到底是生身父母,她也無法握得太過。

    譬如賀蘭澤雖一如既往每日過來陪伴孩子,與她閑話家常,但隔三差五還是會帶阿梧前往主樓,見他的生母和手足。

    阿梧從開始應(yīng)付著去,如今又三月過去,竟是開始有些盼望著過去。

    賀蘭敏不免隱隱覺得憂患。

    便似眼下時刻,今日賀蘭澤接了緊急軍情,平旦時分就趕去了議事堂。謝瓊琚過來請安時將話帶給阿梧,只讓他如常聽老師教學(xué),道是晚間他阿翁過來陪他用膳。

    阿梧沉默著點了點頭。

    本來今日約好同她阿姊一道對弈的。

    謝瓊琚便多說了一句,“或者你要不要去議事堂聽學(xué),你阿姊也去了。若是聽的乏味,便在偏閣對弈休憩,也是一樣的?!?/br>
    “議事堂在論軍情,你放著兩個孩子在那處,白的擾阿郎?!辟R蘭敏觀過孩子神色,不由出口阻攔。

    謝瓊琚蹙了下眉,“阿母這話從何說起,除非孩子鬧騰,才算擾了郎君。阿梧這般安靜性子,怎會是叨擾!皚皚更是不止一回隨郎君前往了?!?/br>
    “這便更荒謬了,好好的一個小女郎,你竟這般讓她露于人前。該學(xué)的女紅不撿起來,做這等拋頭露面的事?!辟R蘭敏掃過阿梧,緩了緩道,“我們這處又不是當(dāng)年的幽州城,公孫斐無子,方百倍栽培獨女公孫纓,片刻不離地帶在身邊,教的文韜武略,養(yǎng)出了百年未有的兩州巾幗刺史!”

    一番猝不及防的話,又辛又辣。

    謝瓊琚愣了一瞬。

    阿梧即便沒有都聽懂,但“無子”二字,足矣讓他將話反復(fù)回味。于是面上原本的期待色一下褪盡,只漠然道,“我不去。”

    不去議事堂。

    但前頭原還應(yīng)了,同意謝瓊琚嘗試著給他推拿。

    這三個月里,起初隨賀蘭澤去住殿,完全是應(yīng)付式的?;蛘哒f更像因為賀蘭澤來這處看望他和祖母后的禮尚往來。

    故而,等那處用膳畢,或者和賀蘭澤手談兩局,用過謝瓊琚送來得一盞補湯,兩碟點心,他便任務(wù)完成似的回來了。

    后來是皚皚不再纏著賀蘭澤,把時辰都讓給了他。如此一屋四人,父子,母女分成兩處對弈,竟是生出幾分別樣的滋味。

    有那樣一回,還是安嬤嬤過來接他,他方意識到已經(jīng)錯過同祖母說話的時辰。

    一時間,心中愧疚之余,回首看門口送他的至親,竟生出小小的不舍。

    而到這月里,阿梧開始和皚皚一起讀書,學(xué)藝,不自覺中偶爾便也同謝瓊琚說上兩句話。

    便是這小腿推拿,謝瓊琚原攤開醫(yī)書同他解釋了兩回。

    又道八月里薛大夫隨軍西征,不在此處了,她若這會掌握得當(dāng)也可安心許多;若是有所差錯,薛大夫還可以即刻指正。

    謝瓊琚自然也記得這事。

    雖觀孩子面色,知曉他已經(jīng)在意前頭的話,然還是嘗試道,“不去也成,那阿母給你推拿如何?”

    阿姊說,“不就是腿瘸了嗎?我以前還瞎過眼,還不是阿母想法子給我治好的。你該相信阿母,試一試!”

    阿翁說,“以往你是年歲小,又有旁的疾患,這推拿便也不好安排上來。你祖母年歲高,聞這處施來疼痛便狠不下心。但是總不能再這樣誤下去!”

    面前的婦人說,“等你能站起來,讓你阿翁教你騎馬射箭,然后我們一塊去打獵。”

    話語在耳畔縈繞,阿梧只對著賀蘭敏道,“祖母去歇著,不必陪著阿梧。稍后阿梧再來陪您?!?/br>
    轉(zhuǎn)而方?jīng)_向謝瓊琚道,“那就試試!”

    謝瓊琚幾欲喜極而泣,卻也知曉他顧及賀蘭敏,遂道,“阿母帶你回主殿,莫擾了祖母清凈,等結(jié)束后再給你送回來?!?/br>
    “大熱的天,折騰來去作甚,且在這邊便是。”賀蘭敏上前握住孩子的手,拍著他手背道,“祖母再舍不得,但總也盼著阿梧早日站起來的。祖母陪著你!”

    說著示意侍者上來推過輪椅,送阿梧入內(nèi)。

    謝瓊琚看著轉(zhuǎn)去內(nèi)寢的祖孫倆,一時未再多言,只讓竹青回去把醫(yī)書拿來,順道請薛靈樞過來指點。

    “我來吧?!痹S是得了孩子的允諾,謝瓊琚格外激動,待入得內(nèi)寢,見侍者正在將孩子挪去榻上,遂止住了他們。

    皚皚這般大的時候,謝瓊琚常抱她。

    抱她逃過東郡青樓牙子的追補,抱她在大雨傾盆的深夜四處求醫(yī),奔跑的途中不會感到累和跑不動,只有在停下后容得一刻喘息后,才感覺牙根的酸軟和從臟腑沖涌上來的一陣陣血腥氣……

    當(dāng)是有過那樣艱難的經(jīng)驗,如今在這平緩舒適的環(huán)境里,謝瓊琚抱起阿梧時熟稔又輕松。

    六月天,孩子穿著綢緞,謝瓊琚穿著軟紗,就兩層布帛隔著肌膚,是這么多年來,母子距離最近的一刻。

    阿梧有些不自在地靠在她臂彎中,嗅她身上氣息,明明以往不遠(yuǎn)不近的接觸,他清晰地辨別出她熏染的是沉水香。

    然這一刻,他側(cè)首屏息,卻依舊擋不住絲絲縷縷鉆入他口鼻的香氣。

    是一陣陣遙遠(yuǎn)又熟悉的奶香。

    是屬于……母親的味道。

    他抿唇轉(zhuǎn)過頭來看她。

    謝瓊琚漂亮的丹鳳眼眼尾攜紅,眸中閃著淚花,笑意卻濃得如同這六月沾露的玫瑰,亮麗又飽滿。

    層層疊疊的花瓣中裹住嬌蕊,是眼中倒映出的他。

    “夫人頭一回抱小郎君,竟是這樣穩(wěn)當(dāng)?!卑矉邒叻鲋R蘭敏坐下,含笑道,“想來以往抱翁主抱來的經(jīng)驗。話說夫人與翁主是真真的母女情深,去哪都不曾丟下她,這么多年再艱難也是片刻不離帶在身邊!”

    “可不是,眼下皚皚大了,倒也不用你抱了,纏她阿翁去了?!辟R蘭敏話頭再提,“議事堂那處,到底不是女子去的,你還是得規(guī)勸些……”

    主仆兩的一唱一和。

    說的是她愛女之情,道的是她棄子之心。

    總歸是一碗水端不平。

    如今長女更是開始聽政論政,生生搶了幼子的道途。

    謝瓊琚把孩子握在床榻,眼見阿梧眼中的一點溫情散開,只在榻畔坐下,邊撩起他右邊小腿,邊道,“妾先有的皚皚,自然先和皚皚處著。那會學(xué)著抱她,沒少讓屋里的姑姑、嬤嬤們指導(dǎo)過,雖說有些經(jīng)驗,但多年來也手生了。近些日子,才又練了練,想著別摔了阿梧就好。”

    這會薛靈樞已經(jīng)過來,彼此間的爭鋒便停了下來。

    “夫人,我們先給小郎君施針,然后再行推拿?!毖`樞走上前來,鋪開藥箱。

    謝瓊琚有些失神。

    這是她頭一回看見孩子的小腿。

    因為肌rou的萎縮,內(nèi)側(cè)凹陷,存皮包骨卻是沒有半點余rou,只有左邊正常小腿的十中之三粗細(xì)。

    薛靈樞與她說過,孩子當(dāng)初在她腹中時,橫位而出,不得已已折斷了他的右側(cè)手臂和小腿。出生后接上臂膀,孩子已經(jīng)奄奄一息,再試過接回小腿,孩子哪里還撐得住,便擱置了。后來周歲之后也曾試過一回,沒有成功。又因為早產(chǎn)根基太弱,各種風(fēng)寒急癥連番侵襲,故而心思都在養(yǎng)護(hù)他的元氣根基上,小腿便一拖再拖,到了如今模樣。

    謝瓊琚不知怎么偏轉(zhuǎn)過頭,目光凝在賀蘭□□仆身上,凌厲又持久。

    賀蘭敏見多了她溫厚柔軟的一面,縱是針鋒相對她也是綿里藏針的模樣,從未撕破臉面。這會的一瞥,讓她生出兩分心驚。

    安嬤嬤更是不自覺往后退了一步。

    她盯著賀蘭敏,阿梧便盯著她。

    回眸的一刻,猝不及防對上孩子雙目灼灼的眼神。

    在無父無母的歲月里,在她再也解釋不清楚的時光里,阿梧知道的是,他的父親受他母親蠱惑至深。

    在連醫(yī)官都還沒放棄他的境地里,欲先放棄他。

    “阿梧……”謝瓊琚斂盡片刻前控制不住的尖銳鋒芒,太多不知從何處開口的話終是化作她唇齒間這兩個字。

    阿梧聞聲,竟也退去一層寒色。

    被人喚過無數(shù)次的兩個字,在這一刻,從這個婦人口中吐出,他不知背后滄桑與委屈,就是依稀覺得不一樣。

    她總能盈淚而笑,笑意中打顫。

    阿梧心中軟下一角。

    然余光偏見從座榻起身的老婦輪廓,顫顫身影。

    他目光沉沉落在謝瓊琚身上。

    對,祖母說過。

    她就是這樣惑著、霸著、占著他父親。

    “會有些疼,你忍一忍?!敝x瓊琚的心緒和思維到底快過孩子,這會已經(jīng)回來正事上。嗓音里唯剩了冷靜和平和。

    阿梧從她的眉眼,重新劃向欲來未來的祖母身上。

    紅的眼,蹙的眉,捏著帕子指尖泛出灰白色,同她兩鬢霜色呼應(yīng)。

    這才是急他、愛他、憂他的模樣。

    孩童將眉眼壓下,看面容平靜的婦人。

    看她低眉斂神盯在自己小腿上。

    看因她、他才有的殘缺身體。

    這日她因何在次此處?

    阿翁有事不能來,帶走阿姊前往議事堂。

    她惑著阿翁舍棄他,阿翁因她而偏愛阿姊。

    有個聲音這樣與他說。

    但仿若又不全是。

    在主殿中,阿姊待他也很好,還讓他常去。

    她說,“你常來,去纏著阿翁對弈,煩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