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京校(七)
那個拐角廊下的盡頭有一口古井,曾經用作取水,現(xiàn)在已經廢棄。 廊下擺著幾個種著菊花的土花壇子,壇子上纏著鋪滿灰塵的紅繩,上面開著幾朵黃的小花,沾著雨水,很顯得冷清。 “他們最近來往太過于頻繁,我想既然我們都無意于婚約,我會在一會把話說清楚” 雨越來越大,嘉卉站在廊下,外面不時有雨飄進來,把土紅陳舊的廊柱染成水紅。 “那么該恭喜你,有了新的婚約目標”桐原在笑,眼睛卻沒有溫度。 嘉卉沒有回答,只是略低著頭,把頭偏向一邊。 那種躲閃是默認的意思。 月光已經變得很淡,雨越來越大,不時還伴隨著轟鳴。 站在檐下的女子陷在陰影里,繃緊的脖頸的線條很利落,皮膚比月光還要白。 “你知道這些壇子上,為什么要綁紅繩”桐原往前走一步,“這些繩子的作用,就像櫻花樹下埋著的那個人嘴里的谷糠一樣”。 嘉卉看向廊下的土壇,紅的繩子纏在泅濕的即將破裂的壇體上,纏繞得十分怪異,仿佛某種古老的儀式,用來鎮(zhèn)壓死去的魂靈。 他慢條斯理道,“那個鈴木的家里,這樣的壇子,據(jù)說有上百個”。 轟鳴的天上閃著電弧,光一明一暗的交替著,嘉卉跌坐在回廊的欄臺上,瞳孔張大。 桐原看著壇子里的花,些許原本被沖刷得干凈的花瓣陷進泥里,仿佛被土里爬出的惡鬼抓住。 可憐地顫抖著。 很美。 晚上美這個話題,也被桐原夫人安在嘉卉身上,翻來覆去的夸耀。 嘉卉白著一張臉,精神仿佛有些不濟,因此大多時候只是笑。 但兩位夫人精心的安排沒有達到預期效果,又怎么會甘心。 嘉卉淋了雨,外面又還下著這么大的雨,這么讓你們回去,就是我這個做主人招待的不周,桐原夫人這么說完,已經沒有拒絕的余地。 琴崗也有一場這樣大的雨。 山下回去的時候已經很晚,他在閱覽室找了很久,終于在前兩個月的財經報紙中,找到大元電子的信息。 標題很醒目,大約是大元電子即將和外資達成數(shù)目巨大的增資案,迎來新突破。 山下?lián)Q下濕透的衣服,下了雨的緣故,晾在檐下的另一套校服還沒干。 他看著黑暗又潮濕的檐下,取下濕潤的校服,掛在房間里,又打開一點窗戶,好讓衣服不至于悶臭。 等到終于收拾完,他躺在床上,聽著風把衣架吹得咯吱響,忽然想到那輛帶走嘉卉的汽車。 想到她固執(zhí)地望著他,讓他明天在橋上等她。 桐原老宅也是冷的,桐原邊走邊擦著頭發(fā),突然看到站在客廳喝水的嘉卉。 她站在那里,杯中的水已經冷透,她雖然換過衣服,但仍穿的是一種正式會面的服裝,顯然已經等候多時。 桐原往前走,她跟上來。 說的仍舊是下午那些話,不過換了個方式,說不會相信關于鈴木家的傳言,如此如此,桐原聽得厭煩。 “怎么這么冷”姜珍阿姨嘀咕著,夜已經很深。 雨越來越大,盡管點著燈,仍然顯得有些蕭瑟,她縮了縮身體,打著哈欠,準備去睡。 “王夫人”姜珍阿姨有些驚訝看著走在廊道的王氏夫人,嚇得聲音猛地拔高。 “她晚上好像有些不舒服,我來看看嘉卉” 兩人寒暄兩句,姜珍阿姨看著王氏夫人,心里感嘆著這位夫人的友善。 另一邊聽到姜珍阿姨聲音的桐原和嘉卉沉默下來。 桐原擰緊眉頭。 走廊很長,一時是走不到盡頭的,匆忙走開,被發(fā)現(xiàn)反倒說不清,但就站在這里,再被王氏夫人看到,也是不合適的。 嘉卉讓他快走,如果不是顧及禮節(jié),她似乎想推他走。 也是,如果讓王氏夫人看到兩人深夜相會,那么她計劃和鈴木的婚約,會立即變得泡影。 桐原停下腳步,原本厭惡的情緒突然被戲謔取代。 那邊兩人已經道別,王氏夫人的腳步聲在雨夜里逐漸變大,離拐角也越來越近。 木門嘎吱作響,桐原被嘉卉推進她的屋子,王氏夫人走過拐角,慢慢走近。 “母親,有什么事情嗎”嘉卉站在門前,做出困倦的聲音,“太晚了,我們可以明天再說”。 “是,我想和你談談” 王氏夫人的聲音溫柔,似乎說了一些關切之語,但在雨夜里聲音很模糊,桐原躲在嘉卉屋子的窗簾下,進退兩難。 “母親,我不舒服,明天再說吧”嘉卉仍然站在木門前。 “我正是要和你說這件事”王氏夫人仍舊溫和,她余光看向屋內,“怎么,這么晚你總不會有客人”。 桐原聽到一聲心虛的沒有,接著是王氏夫人進來的腳步聲。 “嘉卉,你今天晚上,讓我很失望” 她錯認得很迅速,但話語之間有躲避的意思,像是想要結束對話。 “雨下得這么大,窗戶怎么開著” 王氏夫人走過魚草戲水的大扇屏,走到窗邊。 “窗戶怎么會”她說到一半,像是反應過來,“我忘了”。 她跟著走到窗邊,把濕透的雕木窗欄關上,語調不似先前那么沉重,仿佛松了口氣。 對待王氏夫人的態(tài)度也不再那么僵硬。 桐原坐在床榻邊緣,隔著層迭的床幔,看著恭順的嘉卉,他想她或許以為他已經從窗戶離開。 “嘉卉,儀態(tài)” 跪坐在嘉卉對面的王氏夫人皺了皺眉,“看來是太久沒有考較你”。 “母親”嘉卉同樣跪坐著,話幾乎從牙縫里鉆出來,“這是桐原家”。 “你還知道這里是桐原家,那你今天晚上又在干什么” “我今天真的不舒服”她蒼白的臉也能證明她的話,但王氏夫人并不動容。 “嘉卉,你的借口太多,但王氏能等得了那么久嗎” “明天必須把握住”王氏夫人打開帶來的大的手包,“嘉卉,端正儀態(tài)”。 “可是”跪在木板地上的女子咬著舌rou,半晌,還是端正地跪坐好。 雨打屋檐,王氏夫人拿著從手包內拿出的扁而寬的木節(jié)。 木節(jié)打在女子挺直的背脊上,王氏夫人看她仍舊恭順地跪坐著,但倔強咬著唇,不肯發(fā)出一點聲音。 “你的儀態(tài)其實很好”王氏夫人嘆一口氣,“但我還是要處罰你,知道為什么嗎?”。 王氏夫人下手并不輕,汗水滴答地從嘉卉的額頭流到鼻尖,如同檐下被雨水打濕的雛菊。 她低著頭,不肯答話。 “你以為你私自找那個不成器的鈴木的事情,我不知道嗎,嘉卉”王氏夫人站在嘉卉面前。 原本低著頭的嘉卉猛地抬起頭,汗水已經濕透她的脖頸。 “如果不能和桐原達成婚約,那我只能帶你去見江北基金會的富川先生,那個鈴木家,自保都尚且困難,更何況還要搭上我們” “母親”跪坐著的嘉卉茫然地呢喃著。 “嘉卉”王氏夫人撫摸著她的頭發(fā),“母親也不想,但是一旦那樁增資案不能達成,財團的事情被揭露,你父親可能會被收監(jiān)”。 “富川先生的兒子比你還大一歲,母親也不愿意把你推入這樣的火坑,嘉卉,你明白嗎” 王氏夫人的手撫摸著嘉卉細膩凝視的臉頰。 “為什么會這樣” 嘉卉看著王氏夫人,透明的淚滴從眼眶里流下,如同一塊即將破碎的琉璃。 王氏夫人知道這句話不是疑問,是質問。 答案王氏夫人和嘉卉說過千百次,最后加上親情的責任和羈絆,嘉卉就再也不能多說什么。 “嘉卉,你讓我很失望,從小到大,父親母親為了你付出那么多” 王氏夫人看著嘉卉塌下的身體和崩潰的神情,扁寬的木節(jié)揚起,狠狠地打在她的背脊上。 “好好清醒一下吧”王氏夫人打開窗戶,看著檐下那一壇子被雨打得零落的菊花,終究沒再多說什么,拿著手包離開。 桐原靠在床架上,隔著層迭的床幔和窗邊的雨,他還是聽見沉悶的哭聲。 舊銀杏木床架上漆著一層黑,最里層纏繞的是紋繡的翠鳥牡丹床幔,鳥兒棕的眼珠栩栩如生,但到底是只能在緞上展翅,飛不出去。 黑夜里,再小的聲音都顯得唐突,更何況是一個男子的腳步聲,更何況桐原也沒想瞞過她。 他剛從床架子上下來,她就嚇得轉頭望過來,溫順的黑眼睛里紅了一片,鼻尖也是紅的,掛著一點殘余的水。 “你不是從窗戶走了嗎” 她的思緒顯得已經有些混亂,問完就咬著唇內的軟rou,顯然是反應過來,他從始至終根本沒有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