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趙眠一個澡洗了大半個時辰，洗到周懷讓以為他出什么事了，不顧沈不辭的阻攔險些破門而入，他才勉強作罷。

    翌日大清早，昨夜不過睡了兩個時辰的趙眠下令朝著東陵京都繼續(xù)前行。

    離雌雄雙蠱的毒發(fā)之日不足半月，他能靠自己拿下解藥的時間不多了。

    但他知道，有個人肯定比他更著急。

    臨上馬車前，趙眠注意到村子里貌似熱鬧過了頭。

    村民們?nèi)宄扇旱鼐墼谝黄穑咳松砗蠖急持贄l編織的背簍，里頭裝著各式各樣的瓜果谷物。還有人或牽著自家養(yǎng)的牛羊，或拎著裝有雞鴨的籠子，看架勢是要去趕集。

    村民見到趙眠，一個個躲得遠(yuǎn)遠(yuǎn)的，想多看幾眼難得一見的貴公子，又被他的氣場壓得目不敢斜視。而周懷讓人長得討喜，身上沒有什么傲氣和架子，村民很樂意和他交談閑聊。

    在東陵，村民趕集的日子一般是每月的初一和十五，今日并非傳統(tǒng)的趕集之日。

    趙眠坐在馬車?yán)锫宰魉尖?，沒著急出發(fā)，而是命周懷讓去問問情況。

    不多時，周懷讓回來復(fù)命：“殿下，陳家村原本的確是每月的初一和十五趕集。上回他們?nèi)タh城趕集，遇到了幾個大買主，帶去的東西很快賣完不說，賣出的價格還比往常高出不少，結(jié)果居然還供不應(yīng)求。村民便同買主們約好，過幾日再去一趟，把家里頭剩下的東西給他們送去?！?/br>
    趙眠心生疑慮：“這幾日又沒有節(jié)慶，為何會出現(xiàn)物資不足的情況?！?/br>
    周懷讓道：“許是哪家要吃席了？”

    “即便是吃席，也不必花高價買入這些東西。除非他們要的很急，且不差這些錢。”趙眠沉思熟慮片刻，看向周懷讓，“你說，什么樣的人會這么做？”

    周懷讓“呃”了半天，說：“臨時要辦紅白喜事的大戶人家？”

    趙眠沉默須臾，平心靜氣道：“你昨日很勇敢，孤不罵你笨?！?/br>
    沈不辭問：“殿下是懷疑這件事和失蹤的劉府一家人有關(guān)？”

    早前趙眠得知劉姑娘自縊后劉府全家失蹤之事就派人去查過，可惜暫時沒查到有用的線索。

    人人都說這是萬華夢下的手，意在告訴東陵百姓違抗他的后果，趙眠對此不敢茍同。以萬華夢在東陵的地位和威望，完全沒有必要這么做，事情一旦鬧大，對他自己，對東陵都沒有任何好處。

    況且劉府上下百余人消失得悄無聲息，不像是反抗后被人強行擄走，而像是自愿離開。

    他們失蹤不過數(shù)日，拖家?guī)Э诘淖卟涣硕噙h(yuǎn)，很可能還在東陵境內(nèi)。一家人一路上消耗的吃穿用度定然不少，以劉府的家底也負(fù)擔(dān)得起。

    “不辭，你派人去附近幾個村落好好查一查?！壁w眠臨時改變主意，“不，你親自去查?！?/br>
    “老沈親自去？”周懷讓不放心地說，“萬一那個李二又來行刺，殿下的安危怎么辦?！?/br>
    “李二現(xiàn)在應(yīng)該滿腦子都是怎么靠自己拿到雌雄雙蠱的解藥，暫時沒空來找我們的麻煩，有影衛(wèi)足矣。”趙眠轉(zhuǎn)向沈不辭，“你即刻出發(fā)，孤在京都等你?！?/br>
    趙眠離開陳家村后，復(fù)行半日，總算到達(dá)了東陵的一國之都。

    南靖，北淵，東陵，還有曾經(jīng)的西夏，往前數(shù)幾百年也曾擁有共同的祖先，后來在一次又一次的爭斗和戰(zhàn)亂中一分為三，逐漸有了獨屬自己的文化和傳承，但本源的文字和語言還是共通的。

    三國的國都，論疆土，北淵的盛京最大，南靖的上京次之，東陵的京都最小?？稍僭趺葱。┒家彩翘熳幽_下，馬市馳騁，行人如織，街邊小販的叫賣之聲絡(luò)繹不絕。

    趙眠和周懷讓都是第一次來到京都，兩人走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邊逛邊說東陵的壞話。

    周懷讓：“京都的路也太窄了吧，多幾輛馬車都要堵死了?！?/br>
    趙眠：“確實，和上京乃是云泥之別?！?/br>
    趙眠：“一路走來，孤至少看到了十個流落街頭的乞丐?！?/br>
    周懷讓：“真的，京都的老百姓肯定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br>
    周懷讓：“公子公子，你快看，荒天化日之下，那里竟然有人聚眾打架斗毆！”

    趙眠：“呵，這等傷風(fēng)敗俗之事在上京城絕對不會發(fā)生?！?/br>
    ……

    兩人踩一踩京都的同時不忘順便夸一夸上京，一唱一和，樂此不疲。

    君臣二人許久沒有聊得如此投機了。

    之后，兩人在城西的一處私宅下榻歇息。

    此宅歸一位名叫朱廣深的商戶所有。表面上，朱廣深是個土生土長的東陵人，在京都做買賣藥材的生意，實際上他是貨真價實的南靖人，一點別國的血脈都沒有。

    十五年前，丞相有意擴大南靖的情報網(wǎng)，親自從千機院中精選了一批暗樁送往東陵西夏等地，朱廣深便是其中之一。

    丞相選的人趙眠自然信得過，一早便命人告知了他自己要來京都暫住之事。朱廣深不敢怠慢，收到消息之后時刻準(zhǔn)備著接駕。

    趙眠受了朱廣深的大禮，開門見山道：“旁的虛禮就免了。孤問你，白榆身在何處，為何不來接駕。另外，近來京都可有什么異樣?！?/br>
    從千機院出來的暗樁各個身有長處，才智不說頂尖，至少也不會是周懷讓的水準(zhǔn)。面對太子殿下的問話，朱廣深不慌不忙，出言有章：“白神醫(yī)說她尚未找到殿下所要之物，但她已有了些眉目，還需在南宮多逗留幾日，暫不能與殿下相見，望殿下恕罪。”

    “無妨，”趙眠道，“有眉目就行?！?/br>
    只靠白榆一人拿到雌雄雙蠱的解藥，同時不驚動其他勢力是最好的結(jié)果，等幾日的耐心他還是有的。

    “謝殿下?！敝鞆V深替白榆謝了恩，“至于殿下所問京都之事……不知殿下是否知曉沖州劉府闔府失蹤一案？”

    趙眠頷首：“孤知道?！?/br>
    整件事說起來并不復(fù)雜。

    在東陵，國師萬華夢勢傾朝野，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他仗著自己是太后的同門師弟肆意妄為，視滿朝文武于無物，早就引得不少東陵權(quán)貴心生怨懟，又礙于其權(quán)勢敢怒不敢言。

    劉府之案不過是一個導(dǎo)火索。國師愛給人瞎做媒的奇怪嗜好逼著一位書香世家的名門閨秀上吊輕生，后又因此遷怒整個劉府，滅了劉氏一家滿門。

    即便劉姑娘“抗旨不尊”，也罪不至此。國師的所作所為乃是徇私廢公，罔顧人倫。太后如若再袖手旁觀，任其為所欲為，以萬華夢乖張難測的秉性，會做出什么危害江山社稷之事也未可知。

    “劉府慘案發(fā)生后，東陵御史府聯(lián)名上奏彈劾萬華夢，懇請?zhí)笤攲彺税?，對國師施加?yán)懲，以平萬民之怨，息百官之怒?！敝鞆V深道，“屬下聽說，不單單是這些御史，英國公等幾位老武將亦對萬華夢多有不滿，當(dāng)著太后的面大發(fā)牢sao，有一回甚至嚷嚷著要帶兵圍剿南宮，被太后狠狠訓(xùn)斥了一番才作罷?！?/br>
    趙眠冷笑了一聲，果然和他預(yù)想的一模一樣：“如此說來，如今的京都烏煙瘴氣的一片混亂，那豈不是正合了某些人的意?！?/br>
    周懷讓忍不住問：“那東陵太后最后管沒管這件事？”

    朱廣深道：“屬下只知太后曾召國師密談，密談的內(nèi)容屬下再有心也查不到。但一直到現(xiàn)在，國師和南宮依舊好好的，沒人敢審他，也沒人敢對南宮怎么樣，下月被國師選中的兩人還是得按他的旨意在溆園成親……”

    聽到這里，周懷讓劇烈地咳了兩聲，并用眼神示意朱廣深：好了好了，你可以不用說了。

    朱廣深有些不明白，但還是識趣地閉上了嘴。

    萬華夢特殊癖好受害者趙眠若無其事地抿了口茶，問起了另一樁事：“說起來，白榆在南宮處境如何。她是南靖人，萬華夢未必信得過她?！?/br>
    “殿下英明?！敝鞆V深苦笑道，“屬下聽白神醫(yī)說過，萬華夢此人，見眾生無意。無論身世身份如何，在他眼中皆為螻蟻。倒是東陵太后，曾經(jīng)提醒了他數(shù)次要小心身邊之人，也不知萬華夢有沒有將太后的話放在心上?！?/br>
    趙眠于手中把玩著茶盞，沉思許久，道：“派人替孤傳句話給白榆。近日或許會有人想方設(shè)法潛入南宮，和她找同一樣?xùn)|西，讓她留心提防著，最好能把人拿下，再好好審上一審，說不定會有意外之喜——就當(dāng)是她送萬華夢一份表忠心的大禮?！?/br>
    趙眠一路從沖州到京都舟車勞頓，接下來兩日哪都沒去，就待在朱府休整。他也沒閑著，趁此機會帶著周懷讓重新梳理了一遍南靖在東陵的情報網(wǎng)，收獲頗豐。

    其中，兩人重點查閱了有關(guān)南宮萬華夢的密卷，趙眠對這位鄰國國師有了進(jìn)一步的認(rèn)知。

    比如，萬華夢是個矮子，平生最恨旁人談及身高問題。若你不小心在他面前說了一個“矮”字，又恰逢他心情不佳，一年后你的家眷就該去你墳頭除草了。

    又比如，萬華夢的制蠱煉藥之術(shù)。從正常害人的毒蠱和治病的良藥，到稍微不正常的生子秘藥和易容之術(shù)，再到令人發(fā)指的雌雄雙蠱和瘟疫之蠱……其“杰作”數(shù)不勝數(shù)。

    趙眠的視線在“生子秘藥”四字上停留良久，心里有種難以言說的怪異感。

    從某個角度上看，若沒有萬華夢，他也不會降臨此世了。

    趙眠搖了搖頭，告訴自己別多想。他叫來朱廣深，問：“這易容之術(shù)，可有解法？”

    朱廣深在京都做的是藥材生意，對這些南宮秘術(shù)剛好有所研究：“回殿下，不同的易容之術(shù)有不同的解法，常用的幾種屬下都可配置出解術(shù)藥水?！?/br>
    “那你先備著，”趙眠道，“日后或許用得上。”

    朱廣深道：“是。殿下，您該用膳了?！?/br>
    朱廣深擔(dān)心殿下吃不慣東陵的東西，每日都讓南靖的廚子準(zhǔn)備地道的家鄉(xiāng)菜，無論是出品還是味道，幾乎和上京城的一模一樣。

    周懷讓吃了幾頓后，向殿下進(jìn)言：“殿下，咱們要不要找機會點評一下京都的膳食？”

    趙眠想想也蠻久沒有說東陵的壞話了，矜持道：“可?！?/br>
    于是，兩人在影衛(wèi)的暗中護(hù)衛(wèi)下來到了京都一家享負(fù)盛名的酒樓。

    周懷讓要了一間上好的雅間，將酒樓的招牌菜一一點了個遍。

    東陵近海，多食海味。面對一桌的海鮮盛筵，趙眠蹙起眉，先淺嘗了一口清蒸海魚。

    甫一入口，趙眠頓覺不妙。

    這海魚的味道和口感居然很不錯，他好像挑不出什么毛病。

    ……可惡。

    周懷讓觀察著殿下的反應(yīng)，問：“殿下，怎么樣？”

    趙眠反應(yīng)平平：“尚能下咽，你試試。”

    周懷讓便也夾了一小塊海魚放進(jìn)嘴里慢慢咀嚼，越咀嚼表情越微妙。一口吃完，他完全不知道該怎么評價，只好跟著殿下說：“殿下說得對，尚能下咽?！?/br>
    然后君臣二人心照不宣地沒有再說話，默默用著膳。

    飯吃到一半，雅間外冷不丁響起刀劍出鞘之聲。趙眠手上的動作頓了頓，朝門外看去。

    周懷讓嚇了一跳——他是真的跳了起來：“誰！”

    這時門外又沒什么動靜了，安靜得不尋常。

    趙眠瞇著眼，在窗戶上看到了兩個人影，其中一人拿著一把長刀，正架在另一人的脖子上。

    拿著長刀的人是趙眠的影衛(wèi)之一：“公子，是李二。”

    趙眠握著湯匙的手驟然一緊。他努力端著儀態(tài)，收回目光，不緊不慢繼續(xù)喝著自己的湯。

    “李二？！”周懷讓難以置信，眼睛瞪得像銅鈴，“他還敢回來？！”

    李二的聲音從門外傳來：“我敢啊?！倍急挥靶l(wèi)拿刀架在脖子上了，他嗓音里居然還帶著笑，“小兄弟麻煩傳個話，告訴你家公子殺魚的求見他。”

    周懷讓對趙眠道：“公子，殺魚的想見您。”

    趙眠淡道：“我能聽見?！?/br>
    “您說，我們要不要……”周懷讓做了一個抹脖子的動作。

    趙眠看似鎮(zhèn)定，實則指尖都因太過用力而發(fā)著白：“那未免太便宜他了?！?/br>
    李二又道：“放心，我這次絕對不說廢話?！?/br>
    周懷讓回頭轉(zhuǎn)述：“公子，他還說這次絕對不說廢話?！?/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