笛雅在她這里停留的時間一般不會太長，所以一般不用再次認證身份，就能直接離開。

    為了試探出艙門上鎖的時間限制，安戈涅胡攪蠻纏，盡可能用各種找一些無理取鬧的由頭拖住笛雅。反復嘗試后，她終于如愿得出結(jié)論：

    艙門會在第一次打開的十分鐘內(nèi)維持原狀。

    來得及，但還是要快！安戈涅扯下身上換上不久的新裝，露出里面沒換下的舊衣物——誰知道哥利亞準備的東西會不會有什么跟蹤芯片。

    然后她穿上了笛雅的防風外套，站在門邊的陰影里，試圖cao作設(shè)備登陸光網(wǎng)。

    她要確認到底發(fā)生了什么，為什么會觸發(fā)飛船防御系統(tǒng)警報。

    ——請輸入密碼，或驗證指紋。

    安全視窗彈了出來，安戈涅不耐地咬住嘴唇，回到笛雅身邊，拽起她的手指按了一下終端屏幕。

    ——驗證通過。

    女beta的手還是溫暖的。安戈涅身體繃了一下，強忍著沒去確認她是否還有呼吸。多余的情緒只會絆住她的腳步。

    安戈涅很快找到了公共頻道留存的訊息。只看了視頻開頭十幾秒，她就關(guān)掉了窗口。來不及看完，也不需要。叛軍雇傭的幫手到了，知道這點就夠了。

    這下她非逃走不可了。

    確認時間還夠，安戈涅繼續(xù)cao作笛雅的光腦，找到本艦平面圖。

    正規(guī)飛船上都有多個緊急逃生口，那里放置的球形逃生艙載有燃料和生存物資，能夠支撐乘客漂流到最近的太空城，或是等待到救援船到來。

    萬幸哥利亞為了把她和其他alpha隔開，這間艙室的位置頗為偏僻，離逃生口很近。

    最后一步是戴上那枚古老的抑止環(huán)。隱藏起信息素，能夠讓alpha更難找到她。

    “好?！?/br>
    安戈涅摸了一下路伽留給她的那枚光腦，將笛雅的捏在手里。深呼吸，她把外套兜帽拉起，打開了艙室門。

    走廊上依舊昏暗，警報暫時停歇后，周圍安靜得詭異。而在較遠的地方，傳來爭執(zhí)聲。也很正常，緊急狀態(tài)下，大部分人都聚集到了控制中樞。這對她有利。

    笛雅的終端沒過幾分鐘就又自動上鎖了。安戈涅直接將它放在了某個拐角的垃圾桶里。如果哥利亞試圖用笛雅的光腦芯片來定位她，就又能拖住一點點時間。

    爭取來的每分每秒都很寶貴。

    靠著記住的大致路線，安戈涅繞了兩個彎子，終于見到了亮起的綠色逃生標志。玻璃門后隱約可見數(shù)個銀灰色球形艙體。

    她沒有立刻奔過去，而是貼著墻等了片刻。逃生疏散區(qū)域居然沒有任何門禁。她不禁有那么一瞬懷疑，這是否是陷阱。

    也在這個時候，走廊里的燈陸陸續(xù)續(xù)地亮了起來。安戈涅心頭一緊。緊急狀態(tài)解除了？隨時可能有人發(fā)現(xiàn)笛雅失聯(lián)、她失蹤。

    時間變得分外緊迫。

    必須再制造點事端出來，不然只有這里的救生艙突然啟動，就太突兀了！

    安戈涅左右四顧，看到了出口旁的火警拉閘。

    她不假思索，無視明晃晃的“沒事別拉！”標語，扳住金屬制的火閘，猛力下拉。

    警報聲再起，走廊紅光閃爍。

    安戈涅矮身前沖，用上半身撞開厚重的隔離門，一邊跑，一邊把眼前的幾個啟動按鈕都按了一遍。她要制造出一群人棄船逃跑的假象！

    冰冷的白煙升騰，逃生艙逐個啟動，滑門向上開啟。

    “逃生艙發(fā)射倒計時3分鐘，請盡快登艙。”電子聲平穩(wěn)地提醒。

    安戈涅回頭張望了一眼，矮身鉆進了其中一個。

    “逃生艙即將發(fā)射，請系好安全帶。30,29,28……”

    被重重丟向深空的剎那，安戈涅從圓形舷窗里，第一次看清了幽靈鯊號的全貌，還有另一艘宛如前衛(wèi)藝術(shù)品的巨大星艦。

    而所有這些，都在飛快地遠離。

    或許她的厄運終于用完了，好運正站在她身后微笑。

    這個念頭浮現(xiàn)的同時，安戈涅開始發(fā)抖。但拋射的沖擊瞬間讓她顧不上后怕，緊緊閉上眼，減輕顛來倒去的暈眩。

    有如酷刑的天旋地轉(zhuǎn)六分鐘后，逃生艙自動進入平緩飛行模式。

    安戈涅解開安全帶大口喘息。剛才一個勁開火的腎上腺素大概工作不下去了，她渾身發(fā)冷，掌心被細繩勒過的位置卻像被熱鐵燙過。

    這個時候，她才忽然后怕起來。

    在那之前，執(zhí)行逃生的每一步，她都極度冷靜，做決定也毫不猶豫。而她自己就如同靈魂出竅，事不關(guān)己地在別處審視自己的每個決定與應變。

    一旦停下來審視，安戈涅立刻發(fā)現(xiàn)，她計劃極度依賴運氣，幾乎沒有容錯率。

    如果遇到其他船員，如果沒有找到火警拉閘，如果通往逃生艙的任何一道門需要身份認證，如果笛雅成功掙扎并且反過來制服她……

    最糟糕的情況下她可以主動尋死，期冀能夠再次重來。

    但誰也無法保證，她真的還會有下一次。

    為了平復情緒，安戈涅盯著自己的鞋子發(fā)呆，反而越看越不順眼——鞋帶還沒穿回去，張開的孔洞仿佛一個個空洞的眼眶，提醒她剛才用鞋帶做了什么。

    安戈涅

    緊緊抿住嘴唇，昂起頭，臉也繃得很死。她從口袋里摸出鞋帶，解開將二者連接的繩結(jié)，試圖將鞋帶歸位。

    然而她的指尖止不住地打顫，導致鞋帶總完美錯過系帶孔。

    是愧疚嗎？還是對于傷害同類本能的恐懼？安戈涅不知道。

    要勒死一個人出乎意料地容易，一根絲帶、一根細繩，只要阻住頸動脈血液流動，腦缺氧致死的時間以分鐘乃至數(shù)十秒為單位計量——艾蘭因曾經(jīng)隨口告訴她這個小知識。

    她應該沒有在笛雅身上待太久，但也只是感覺。

    或許她已經(jīng)失手殺了一個人。她必須那么做，但這不妨礙她事后感到惡心。是只有omega會有這種感覺，還是這是人類觸及同類相殘的禁忌時，每個人都會有的本能反應？

    安戈涅忽然很想知道，alpha在殺人的時候，是不是根本不會有這樣軟弱的情緒。

    “哈。”這個念頭并不好笑，但她居然笑出聲了，并且從這殘酷的舉動中釋放，得到了暫時的寬慰。

    “就近迫降地點檢索完畢，請選擇?！?/br>
    安戈涅這輩子可能第一次覺得無機質(zhì)的電子音如此悅耳。

    她看向顯示屏，選擇只有兩個：

    1號選項是名為“化樂”的浮空星城，是自由聯(lián)盟數(shù)一數(shù)二的賽博都市。

    2號選項是她還滯留在首都星時，新聞報道里見過名字的王國工業(yè)星，眼下已經(jīng)向叛軍投降。那里距離更遠，飛行時常要多出近一半。

    安戈涅權(quán)衡了片刻，選擇了化樂星城。

    王國原空域各地的交通運輸因為戰(zhàn)事大規(guī)模停滯，這點她深有體會。哪怕叛軍沒在工業(yè)星留下守軍，她在這個時候降落也會變得非常顯眼，很可能會接受審查。

    而化樂星城更近，被其他飛行器中途攔截的可能性更低。那里進出港流量受叛亂影響應該更小，在繁華的太空城中轉(zhuǎn)的人不計其數(shù)，而人越多的地方，越適合暫時藏身然后走失。

    最重要的是，以安戈涅得知聯(lián)盟出動抓捕她的前提思考，大概很少有人會相信，她會冒著風險混進聯(lián)盟地界。

    安戈涅決定賭一賭。

    緊急逃生艙挪轉(zhuǎn)調(diào)整飛行路線，朝著深空遠方閃爍的燈巢推進。

    ※

    星間旅行事故難以避免，化樂星城有專門接收緊急逃生艙的碼頭關(guān)口。

    這里的檢疫手續(xù)十分嚴格，緊急途經(jīng)抵達的乘客，必須先穿過三間滅殺清潔室、確保身上不帶宇宙輻射物質(zhì)之類的有害殘留后，才能真正踏入化樂星城內(nèi)部。

    倒并非星城當局有意刁難，浮空星城大都是全封閉內(nèi)循環(huán)通風系統(tǒng)，一旦混入有害成分，就有可能引發(fā)生態(tài)災難，動輒影響一整個地塊以萬為單位計數(shù)的人口。

    被清潔噴霧360度無死角地潑灑過，特殊入關(guān)檢查口前的乘客都形容狼狽。

    安戈涅也不例外。

    頭發(fā)成簇黏在她臉上，質(zhì)量堪憂的防風外套在消毒試劑的沖洗下褪色，摻著染料的水從指縫間滴滴答答地淌，她走到哪流到哪，半個手掌都呈現(xiàn)淡淡的藍紫色。

    但她一點不在乎。外表越狼狽越好，那樣越不容易把她和王室公主聯(lián)系起來。

    關(guān)口是一個個玻璃小亭子，里面的檢查員對逃生乘客的窘態(tài)見怪不怪，沒多看安戈涅一眼，朝讀取終端頷首，平淡無波地走流程：“注冊身份?！?/br>
    安戈涅將腕間濕漉漉的光腦湊過去，電子部件倒是沒被消毒手續(xù)弄壞，儀器滴地一聲響。

    檢察員戴著電子眼鏡，終端讀取的身份信息立刻呈現(xiàn)在他眼前。他原本打算例行公事地按下cao作臺屏幕上的通過按鈕，驀地瞇起眼睛，盯住安戈涅的臉。

    安戈涅喉頭發(fā)緊，強自控制住表情。

    “把頭發(fā)理一理看鏡頭，人臉識別失敗了?！?/br>
    安戈涅慢吞吞地撥弄濕發(fā)，半瞇縫著眼睛看向攝像頭。

    她只能祈禱在王國制作的假身份，在這里能夠蒙混過關(guān)。實在不行，她還有最后的手段。她的手悄然探入口袋。

    “王國人？”檢查員敲打著虛擬鍵盤，不知道在瀏覽什么文件，口中盤問起來。

    一想到對方可能在對照通緝令，或是發(fā)送消息聯(lián)絡上級，大批安保人員已經(jīng)在趕來的途中，安戈涅的胃袋就狠狠揪起。她輕咳了兩聲，低啞地回答：

    “我是混血兒，母親是共和國人?！?/br>
    她說的是本星系的通行語，吐字卻帶上了些微共和國口音。

    “我原本是去王國求學的，但恰好碰上了大事。您也知道，反抗軍占領(lǐng)哪里就會封哪里的港，交通引導一團糟，我坐的船和另一艘撞到了一起，我幸運地上了救生艙，但是我的朋友……”

    交通事故是真的，在南部港口等待時，她聽到人群為此議論紛紛，惶恐不安。

    失去朋友的情緒也是真的。

    檢查員聽她講完也沒什么反應，只是瞧著鍵盤。她鍵入的動作忽然頓了頓，顯得有些驚訝，抬眼盯著她看了好幾秒。

    安戈涅屏住呼吸。

    對方隨即按下認證通過的按鈕，依舊是不咸不淡的口氣：

    “歡迎來到化樂星城?！?/br>
    安戈涅低下頭，快步穿過特殊檢查口。

    她走出了一方監(jiān)控畫面，隨即走入了另一個攝像頭的可見范圍。

    地點不明的隱秘房間內(nèi)，整整一面墻化作投影屏幕，全是化樂星城各處從各種角度拍攝的實時監(jiān)控畫面。每個過路人闖進畫面時，臉部都會被小方框鎖定，由人工智能程序識別體征、驗證身份，并標明風險等級。

    監(jiān)控墻中心著重放大的位置，高清晰度鏡頭捕捉到的安戈涅看起來有些茫然。

    她左右張望，選擇跟隨其他人走入檢查口外的乘客盥洗室。那里為緊急降落的乘客們貼心地配備了洗浴設(shè)施和基礎(chǔ)款衣物。

    再度出現(xiàn)時，染料斑駁的寬大外套不見了，她身穿印有化樂星城標識的連帽衫，吹干的黑發(fā)從拉低的兜帽下漏出一小截。乍一看仿佛不是同一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