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戈涅安靜地聽著。

    “我想，也有一些?時刻，她大概是為我驕傲的。哪怕那其?中絕大部分是作為造物主的自豪，但?或許里面有那么百分之一，千分之一，不自覺地是分給我的，”他自嘲地笑?了，“好和壞不是絕對的，也沒法互相抵消。我怨恨她，但?也無法否認，我對她到最后都抱有一絲期待。同樣的，你不必勉強自己原諒他的全部?！?/br>
    提溫的咬字驀地加重了些?微：“那么，你責怪我對你隱瞞神經(jīng)毒劑的事嗎？”

    “有一點，”安戈涅頓了頓，聽到他隨之屏息才笑?了，“開玩笑?的，只有一點點，幾乎沒有?！?/br>
    她向后仰頭，輕輕呼出一口濁氣：“你并不是局內人，只是懷疑我不是利麗，那個時候我們的關系也沒近到可以談論?這樣的事。而?且，你似乎覺得水族館里的魚不知道自己是復制品會更加快樂?！?/br>
    提溫沉默后說：“不止是那樣。在兩星群衛(wèi)，艾蘭因出事前后，我托人找到了利麗的母親。她不記得自己有個女兒。那個時候我逐漸確信你不是利麗，但?我還是沒有告訴你?！?/br>
    安戈涅驚訝地偏了偏頭：“事到如今，你不必向我坦白的?！?/br>
    “即便?有那么做的理由，但?我確實也替你做了決定，我不會試圖為那里面的私心辯駁?！?/br>
    “私心？”

    “意識到我是‘不正??！摹⑹澜缟辖^大多數(shù)人和我不一樣，我記得洞察這件事的那一刻，是什?么樣的感受?！?/br>
    這句話之后，便?是良久的沉默。

    安戈涅最后搖搖頭：“如果論?私心，你完全可以在夜摩星城告訴我你的猜想，動搖之下，我說不定會決定拋下一切和你逃走?！?/br>
    提溫真假難辨地來了一句：“親愛的，你這樣替我開脫，真讓我感動?！?/br>
    “你難道沒想過那么做？”

    他笑?了：“怎么沒想過?？晌腋静徽J識利麗，你是不是她對我來說毫無意義。我不想毀掉我所知道的安戈涅?！?/br>
    安戈涅摩挲著椅子扶手，輕輕說：“那么，你能放任我去找路伽嗎？”

    提溫愕然沉默。

    能讓他意外失語的機會不多，她心頭涌上惡作劇成?功似的喜悅，只是這情緒像風中掛在枝頭的薄紗，瞬息間就?輕盈地遠去了。

    “阿夾知道的你也知道。你已經(jīng)知曉我的目的地是農業(yè)星a-98e，也能弄到那張照片，我能檢索到的坐標，你不可能查不到。陪我聊了那么久，你恐怕已經(jīng)通知西格，同時在籌措人手，先?一步趕過去控制住他。

    “你會主動聯(lián)絡我，是不是也是因為西格告訴你我突然失蹤？”

    提溫嘆息：“看來我不小心讓你太了解我了，我還能怎么為自己辯駁？不過，有一件事你沒猜對。我還沒有通知西格，派出去的都是一些?有往來的專業(yè)人士?！?/br>
    兩人默契地沒有在這個話題上深入。

    他隨后平靜地問：“你想怎么做？”

    安戈涅忍不住出言確認：“你會幫我？無論?我想做什?么？”

    對方就?又嘆了口氣：“我以為我示好的意圖已經(jīng)足夠明顯。而?且我現(xiàn)在理論?上還是聯(lián)盟通緝犯，某種程度上反而?做什?么都很方便??！?/br>
    安戈涅看著航路圖上與飛船距離逐漸縮短的a-98e星標識，眸光閃動。

    路伽按理應當被緝捕，和安普阿那樣被送上法庭，接受公?正?的審判。

    然而?與以太族、與王權相關的許多事實不能宣之于眾，至少?不是王國亟待重建的現(xiàn)在。更不用說，他們還有沒清算的血賬。路伽主動邀請她，也肯定不是為了乖乖伸出雙腕接受逮捕的。

    比起等待一場注定荒唐的審判鬧劇開演，安戈涅寧可親手了結路伽。但?她作為君王在加冕式上的誓言阻止她任性地宣泄私怨：

    做出每一個決定時，她都應該貫徹公?平、正?義、與仁慈。

    她必須遵循圣心聯(lián)合王國全境各地各自的律法與習慣實行?統(tǒng)治。

    她還要珍惜并敬畏赤心冠冕所帶來的權力與責任。

    即便?如此，明知如此……

    “我要見路伽，和他在那里做個了斷。”

    第133章 最終謎題08

    “這不是個好主意?, ”提溫坦率地評價，“即便大部分王太子黨已經(jīng)死亡, 難以保證是否還有?人?追隨他?！?/br>
    安戈涅搖了搖頭：“他是一個人用傳送裝置逃走的，如?果還有?跟著他，他就不會到加冕禮上來刺殺我?？梢杂脛e人?，他就不會親自上手?！?/br>
    沉默片刻，他又說：“你或許覺得有死后倒流時間的能力作為保險鎖，但?你無法保證下一次就不會是真正的死亡?！?/br>
    安戈涅抿住嘴唇。無法否認，她確實有?這樣的心思——赤心冠冕那顆紅寶石顯示的如?果是以太能量的儲備, 那么她應該還能死一次。

    “有?一些事我還是想?要一個答案。而且作為‘假’繼承人?，我總要正式贏他一次, 不論?是我還是他，只有?那樣，才能真正地心平氣和?！?/br>
    她的聲音輕快地揚起來，仿佛對舊友會面充滿期待。

    “總之?，我必須再見他一面，和他單獨談一談。但?這并?不是說，我打算真的一個人?沖過去??！?/br>
    ※

    無盡的、仿若迷宮的金色麥田。

    這里的農作物都是改良過的品種, 麥梗足有?大半人?高。

    路伽弓著身?體在其中奔跑, 飽滿的穗子輕輕拍打著他, 有?一些痛意?，像真正的會撫摸人?的兇猛浪濤。據(jù)說藍星上的海洋廣袤到仿佛沒有?盡頭, 農業(yè)星上的巨大農田給?他相似的錯覺。

    奔跑，只是奔跑，假裝感覺不到運動?中撕裂的傷口。

    失血的暈眩讓他的視野一陣陣地發(fā)黑, 可他不敢停下，只要停止移動?, 他隨時會因為力竭徹底倒下。剛才的那次已經(jīng)是死里逃生，幾?乎就要被抓住了。

    嗖。

    有?東西飛過頭頂，他立刻朝旁邊傾倒，縮在監(jiān)測土壤情況的儀器土坑里，將自己更深地藏進陰影深處。

    腳步聲從很近的地方過去?了，不止一個人?。追緝他的人?沒穿統(tǒng)一制服，但?都非常專業(yè)，有?條不紊地收緊包圍網(wǎng)。

    他們如?果帶了獵犬，恐怕已經(jīng)找到他了。路伽冷靜地想?。激光槍儲能幾?乎耗盡，轉移裝置徹底報廢，他徹底淪為了奔逃的獵物，然?而再怎么逃，也只是延遲相同結局的來臨。

    安戈涅這次做得絕，比他想?得還要心狠一些。

    她是個護短念舊的人?，大概他終于徹底惹毛了她。

    緩慢地吸氣，讓胸腔舒張，同時忍耐著渾身?的刺痛，路伽扶著膝蓋，重新緩慢地移動?起來。

    田埂上落了一些強風垂落的早熟麥子，踩上去?沙沙的發(fā)出輕響，他小心翼翼地避開田間的小路，貓腰往麥浪密集處鉆去?。

    沙沙，沙沙，身?后傳來輕輕的響動?。

    路伽僵住，沒有?回頭。

    “扔掉武器，舉起雙手再轉過來?！?/br>
    他依言松開五指，任由手|槍掉落在地，舉起雙手，緩慢地回轉身?。

    安戈涅在兩片麥田之?間的狹窄土路上，雙手持槍對準他。明明是個面對敵人?的警戒姿態(tài)，她的表情卻絲毫不緊繃，反而有?種漠然?的麻木。

    “如?果你有?異常的動?作，藏在附近的無人?機會立刻射擊，它們應該比我更快。”

    “好大的陣仗?！甭焚ばχ人粤艘宦暋?/br>
    漸沉的陽光將他的臉照得近乎透明，暖色調，他的頭發(fā)顯得和身?周的麥穗一樣燦爛，他慘白的肌膚也連帶著染上了一抹并?不存在的生命輝光。

    “你何必專門過來，有?那么多?好手幫你做事，等著聽我的死訊就可以了。如?果你想?要的是王太子斐鐸一脈的資料，殘存的備份在我身?上，我沒準備銷毀，我死后你自然?能拿到?！?/br>
    安戈涅淡淡道：“綁架我的時候，還有?神圣之?門的時候，你不也是搞出好大的陣仗？調用所有?能用的資源稱不上不公平?！?/br>
    “我沒說不公平，只是不必要。還是說，你是來親手為艾蘭因復仇的？”

    她搖頭。

    路伽尖刻地笑：“也是，那樣死了實在便宜他了。”

    安戈涅面無表情：“他至少沒有?對我生出過殺意??！?/br>
    他的表情頓時有?些空洞：“是你先對我開冷槍的。不，如?果不是——”他沒說下去?，喃喃的聲音有?些頹喪：“那么，我們還有?什么好說的嗎？”

    “你沒有?想?對我說的嗎？既然?主動?給?我坐標，你也是想?再見一面的?！?/br>
    路伽對此沒有?否認，又搖了搖頭：“真的見面了，我反而不知道該說什么。道歉？你需要嗎？我以為你會直接給?我來一槍的。”

    安戈涅無視他嘲弄似的話語，徑自問：“你之?前說的，想?要構造的新世界……是認真的嗎？”

    路伽怔然?看向她，喃語似地問：“什么？”

    “沒有?第二性別的世界，真的是你想?要的？”

    他彎唇：“你想?問的不是這個吧。”

    她持槍的手臂有?些僵硬，她活動?關節(jié)調整了一下準心，組織語句：“你是痛恨讓omega成為最弱者?的一切，還是痛恨自己是個omega？”

    “啊……”他略微拖長聲調，晃了晃腦袋，“你想?說我痛恨的不是強權和不平等本身?，只是恨自己不是強者?？”

    安戈涅沒有?回答。

    路伽笑得咳嗽不止，伸手去?擦拭唇角，立刻有?警告的光點照在他臉上。他哂然?搖搖頭，放棄這個打算，重新高舉雙手，下巴抬起來，向她展示染上艷麗血斑的嘴角。

    “如?果我不是omega就好了，我確實那么想?過。但?要說我有?多?想?當alpha……”他呵了一聲，“我討厭alpha，可確實，我大概沒法拒絕自己當alpha的誘惑。如?果可以不用分出強弱尊卑，所有?人?和和氣氣地平等相處，那多?美好，但?不可能實現(xiàn)。”

    “古代文明只有?第一性別，照樣有?不平和壓迫。就算所有?人?能夠自我繁殖，還會有?別的東西把人?區(qū)分開來，誰更強，誰有?的東西更多?，永遠這樣……既然?這樣，想?當強者?有?錯嗎？”說這話的時候，他直勾勾地望著她。

    安戈涅雙眸閃了閃，沒有?回答：“所以假如?你能使用以太陵寢里的遺產(chǎn)，你真正想?做的……”

    “如?果能抹消第二性別當然?很好，如?果辦不到，那么至少讓我不再是個omega.”路伽佝僂著身?體喘息著，笑得有?些猙獰，“你證明了我的卑劣，滿意?了嗎？”

    安戈涅啞然?。說著這套論?調的路伽是這樣陌生，那個打開農業(yè)星宣傳頁，翻找出當?shù)鼐用?的記錄日志，和她頭靠著頭絮絮低語、想?象他們從此以后平靜生活的少年，仿佛和眼前的是兩個人?。

    他們也確實看起來完全不一樣了，從發(fā)色到瞳色。

    她寡淡的反應讓路伽失望。他木然?地挪動?眼珠，視線從她那里離開，沿著高大麥稈的尖端繞了一周。

    晝夜交替時分的天空呈現(xiàn)出迷幻的淡粉橙色，只有?一簇麥穗還沐浴在火焰般的夕照中，左右來回地搖擺。

    “我是真的幻想?過和你在這種地方躲一輩子。我是誰的子孫，你是誰的私生子，我們是omega還是beta，有?什么責任抱負全都不重要?？上н@也是不可能的?！?/br>
    路伽的語調柔軟而遙遠。與?之?相對，他略微抬起的側顏輪廓卻鋒利又冷硬。因為急劇消瘦，他臉頰的弧度幾?乎喪失殆盡，太陽xue處特微微凹陷進去?。

    “后來我才知道，他們一直盯著我，即便不是叛軍，也會有?別的契機。他們原本想?的是等到王廷內亂，把我的身?份曝光推出去?，逼我和哪個信得過的盟友制造一個alpha后代，扶持成真正的繼承人??！?/br>
    他又低聲笑起來，那笑聲頗為瘆人?：“所以我只能先假裝柔弱沒主見，挑動?他們內訌，找機會把頑固的家伙都殺了，可偏偏他們才是最能干的那群人?；剩下的容易cao縱，但?都是腦子不太好使的瘋子，只知道斐鐸斐鐸的翻來覆去?念叨。”

    “你知道嗎，安戈涅，如?果我沒有?讓你逃，就是我們兩個一起被帶走。那樣我們就又能相依為命了，可在他們眼里，我好歹是斐鐸的后人?，你……有?二王子一脈的血，又是omega。對你來說，還是現(xiàn)在這樣更好?！?/br>
    “你現(xiàn)在和我說這些，并?不能讓我同情你?！?/br>
    “我知道?？晌疫€是希望你明白，如?果不是你跳出來要當女王，我有?了繼承人?，把復興的重擔扔給?后來人?，敷衍著也就一輩子過去?了。是你讓我身?邊的人?也心思活絡，也讓開始做荒唐的夢。”

    長長地呼出一口氣，他喃喃：“既然?你可以，為什么我不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