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吧，你別嫌我弄的塊兒大。”

    看唐霞不甘不愿地把面團揉開，不等搟成薄片就賭氣似的要下刀，馬秀蘭終于沉了臉，把閨女推到旁邊，擰了她耳朵一把：“你看看你，干點活兒跟上斷頭臺一樣，還能吃飯嗎？”

    “你七月底就成婚，該曉事兒了！這當(dāng)媳婦可不比當(dāng)姑娘，到了婆家呀，什么人都能挑你的理兒，萬不能跟在自己家里一樣?！?/br>
    怕唐霞不知道厲害，馬秀蘭壓低聲音，掰開揉碎了跟她細細分說：“多年媳婦熬成婆，為啥叫‘熬’呀？還不是媳婦難當(dāng)？你別看媽現(xiàn)在風(fēng)光，年輕時也沒少受罪。現(xiàn)在給你挑的這戶人家，婆婆老實不中用，三棍子打不出一個屁，公公也不管事，家里就一個兒子，以后什么都是你的，可是門正經(jīng)好親事?！?/br>
    “但是呀，你兩個大姑子一個小姑子，進了門千萬要上點兒心。將來到了婆家，裝也得裝出個勤快模樣，聽見沒？還有你那嘴快的毛病，也得改一改，不能在關(guān)鍵時刻出岔子?！?/br>
    這倒不是馬秀蘭瞎緊張，實在是有緣由的。村里姑娘成婚早，說親更早，唐霞十七八的時候她就開始給閨女挑婆家了，千打聽萬打聽，就怕閨女掉火坑里。

    結(jié)果唐霞趕集時，不知道怎的跟個賣香燭的老太婆碰了，兩下吵打起來。

    事兒不大，還賠了兩塊香火錢，糟就糟在那老太婆是個說媒的，平時走東家串西家，十里八鄉(xiāng)的媒婆都認(rèn)識。她回去吃飽了撐的一攪和，沒人給唐霞說媒了！

    馬秀蘭壓不下那口氣，沒了張屠戶還能吃帶毛豬嗎？她找別人去！

    就這么一找二拖的，唐霞慢慢長到了二十，成了石橋村的老姑娘，可把馬秀蘭愁壞了，做夢都在托人相看。

    今年好不容易關(guān)系搭關(guān)系的，又挑到個好婆家，就是忍氣吞聲裝啞巴，也得先把婚事成了！

    唐霞點點頭：“知道了媽，我又不傻?！?/br>
    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她那倆大姑子都嫁人了，小姑子也到歲數(shù)了，等她過門就催催小姑子，爭取年前就嫁，以后還不是自己穩(wěn)穩(wěn)地當(dāng)家？

    當(dāng)家就得柴米油鹽……想到這里，唐霞又皺起了眉：“媽，我出門子能給多少嫁妝呀？你手里還有錢嗎？冬月嫂子這些年把我哥攏在手里，錢把得死緊，二嫂倒是能賺錢，可她光進不出，不知道能不能給添點兒?！?/br>
    馬秀蘭正和起面團重新?lián){皮，聞言“呸”了一口，得意道：“我給你二嫂看倆孩子，有的是功勞，她敢不給你添嫁妝，就自己帶孩子去，什么買賣都甭干了?！?/br>
    “你大嫂那頭兒更不用愁，她挺著個大肚子，自有求我的時候，不然誰給她伺候月子？”

    唐霞兩只眼睛發(fā)亮：“還是我媽有主意！”

    轉(zhuǎn)念一想，“不對呀媽，大嫂生笑笑的時候你就沒管她月子，這回要還是個丫頭咋辦？”

    “呸呸呸！”馬秀蘭連唾三口，“老天爺保佑，我老唐家的根兒，可不能斷在姜冬月手里，千萬生個大胖小子！”

    念完頓了頓，“現(xiàn)在計劃生育罰得狠，要是你大嫂肚子不爭氣，再生個丫頭片子，必須想辦法送人。你大哥天生一根死腦筋，早先時候叫他把大丫送出去，又不是溺了，他死活不肯，這回真生個二丫可不能由著他?！?/br>
    想到大兒子的倔勁兒，馬秀蘭一陣頭疼，但她心知肚明自己在大兒子手里著實沒什么功勞，只好背后罵罵咧咧，一邊念叨一邊往鍋里下面條。

    “待會兒趕緊吃，今天十五，吃完還得上廟里磕頭吶?！?/br>
    第6章 睜眼瞎

    過了下午三點，日頭開始往西邊斜去，沒那么熱了，姜秋紅便蹬著自行車，早早回家了。

    她家的地靠邊兒，平常沒有人走，想著再多翻兩鐵锨，沿地邊種幾行高粱。

    姜冬月則一直呆到五點多，中途打了水把老房子里里外外拾掇一遍，又給林巧英縫了兩個枕頭。

    “媽，你安心住著，過幾天我再領(lǐng)笑笑來看你。jiejie那里也別發(fā)愁，回頭碰上了我再勸勸她，她心量寬，一準(zhǔn)沒事兒?！?/br>
    林巧英大感欣慰：“冬月你可真是歷練出來了，知道給媽說兩句寬心話。瞧你jiejie，今天要不是趕巧你來，把她勸住了，她非得跟我大吵一架?！?/br>
    沒了隨時要爆炸的大閨女，林巧英絮絮地說起陳年舊事，“你老舅在世的時候，那會兒到處亂著，七八個孩子誰也顧不上管。你老舅經(jīng)常說，孩子再不孝順，大人在外頭不能說孩子是非，啥也不說，他們還是自家孩子，到處說壞了孩子名聲，臨了更指靠不上。”

    姜冬月心知肚明林巧英是怕吵起來讓兒子們臉上難看，在魏村被人笑話，當(dāng)下卻不爭辯，只安靜坐著聽，等她不說了，才道：“媽，jiejie也是心疼你，見不得你受苦，一時脾氣沖上來就想發(fā)火，媽你別跟她記仇?！?/br>
    看林巧英欲言又止，姜冬月想了想，主動道：“媽你放心，我們都是有孩子的大人了，明白道理。一筆寫不出兩個姜字，自家人成天吵吵，叫鄉(xiāng)親們見了總歸不像樣?！?/br>
    “出了咱家門兒，我絕不在外頭說大哥、二哥和春寶的壞話。你別cao心這些了，反正還在一個村兒里，他們仨怎么也比尋常親戚近些?！?/br>
    林巧英再想不到小閨女居然這么開通，最后那點兒擔(dān)憂也沒了，說了會兒話就催姜冬月早點回去。

    “你沒騎車，還帶著笑笑，一路走到家，天就不早了。對了，把果子糖給笑笑裝回去，我一個老太太啃那些干什么。”

    姜東月推不過，把油炸果子和冬瓜糖又帶走一半放進自己提籃里，然后在門口寬慰了林巧英幾句，才帶著笑笑離開。

    老房子出門拐兩個彎就能到田間小路，平常沒什么人，結(jié)果今天好巧不巧，姜冬月剛走半路就碰見姜春林媳婦，胳膊肘挎著個籃子，露出兩把茴香苗，似是剛從菜地回來。

    對方顯然也看見了她，猶疑著停住了腳。

    姜東月眼神淡淡地瞥這位大嫂一眼，徑直從她旁邊走過去了。

    她方才說什么“一筆寫不出兩個姜字”，完全是為了安慰林巧英，實際肚里只有冷笑。就她這仨兄弟，說黑心爛肺都是客氣話了。

    親爹生病不聞不問，親娘老了趕出家門，親meimei遭了難差點活不下去，娘家兄嫂權(quán)當(dāng)不知道，連過年都不登門了！

    在鄉(xiāng)下，親戚過年不來往，就是無聲無息地宣布斷絕關(guān)系，以后只當(dāng)彼此是普通鄉(xiāng)親。

    較真論起來，自然是連鄉(xiāng)親都不如。

    為這事兒，姜冬月氣得躲起來哭了一場，以后再沒提過兄弟們半個字。

    后來她兒女漸長，一個比一個有出息，石橋村又趕上拆遷，幾個嫂子不知為何托長輩說和，她也沒搭理。

    認(rèn)真算起來，她和姜春林媳婦已經(jīng)三十年不來往了，自然更沒什么話好說。

    走出十幾米，唐笑笑扯了扯她的衣角，小聲說：“媽，我大妗妗在背后瞪你呢?！?/br>
    “別管她，咱走咱的?！苯聽科鹦πΦ氖郑澳闳齻€舅舅和妗妗都不孝順，不是好人，你以后千萬不能學(xué)他們。”

    唐笑笑眨巴著大眼睛：“我當(dāng)然不會啦。我是個好人，每天幫你干活，將來長大了比我爹還高，我就能干更多呢。”

    姜冬月被閨女逗樂了：“你努力長吧，多高都行，但不能光想著干活，你還要上學(xué)呢。先上小學(xué)，再上初中，然后上高中，最后上大學(xué)，做個有學(xué)問的大學(xué)生。”

    唐笑笑總是無憂無慮的小臉忽然蒙了點兒陰影，她回頭看看，大妗妗已經(jīng)走得看不見了，這才轉(zhuǎn)過臉對姜冬月說話，聲音也小小的：“媽，我真能上學(xué)嗎？奶奶說丫頭片子不能上學(xué)，只有男孩才能上學(xué)?！?/br>
    md，一天天凈會干些狗屁倒灶的破事兒！

    姜冬月暗自給馬秀蘭又記一筆，壓下火氣道：“能上，媽說能就能！別聽你奶奶胡說，她大字不識一個，解放后干部下鄉(xiāng)開掃盲班，她偷懶死活不去，非說當(dāng)群眾不用識字兒，到現(xiàn)在連自己名字也不會寫，‘男’‘女’倆字兒分不清?！?/br>
    唐笑笑捂住嘴：“哇~”

    姜冬月繼續(xù)道：“石橋村有小學(xué)，等過了秋天，媽就送你去上學(xué)。咱們提前找校長報名，把學(xué)費交上，再給你做個花書包?！?/br>
    唐笑笑一向很信任mama，聽到這話重新高興起來：“媽，你真好~”

    她年紀(jì)太小，還不知道“知識改變命運”的道理，也不知道“大學(xué)生”是什么，只是聽說不上學(xué)待在家里，就會慢慢地變成睜眼瞎。

    瞎子唐笑笑還是知道的，看不見東西，也不能干活，好像吃飯時都看不見碗筷。

    太可怕了……唐笑笑摸摸自己的眼睛，心說她可不能變成睜眼瞎。

    她得上學(xué)，才能一直看見東西，看見很多很多東西。

    * * *

    母女倆走走停停，一個是身子重走不快，一個是蹦蹦跳跳小貓釣魚，又撲蝴蝶又逮螞蚱的，回到家已經(jīng)快七點了。

    姜冬月咕咚咕咚喝了兩碗水，長長舒了口氣。

    她今天說話太多，能頂平時半個月，在娘家尚撐著不覺得怎樣，回來往椅子上一靠，才覺出胸腔里泛起的疲憊干渴。

    剛坐下沒歇五分鐘，唐墨回來了。

    進門將二八大扛往墻邊一靠，先舀了瓢涼水灌下去，不等氣兒喘勻就開始數(shù)落姜冬月：“讓你在家歇著，你就不聽，我到魏村一問才知道你把笑笑領(lǐng)回來了，白跑一趟！笑笑這么短兩條腿兒，倒騰著大老遠走回來?！?/br>
    說著說著又搖頭又嘆氣，還豎起個小拇指，“你大哥這事兒辦的，可真是不地道。也就是瞞著咱倆，我要早點兒知道，說什么也不能叫他得逞，嘿！”

    夫妻多年，姜冬月又心思細，看唐墨撅起尾巴就知道他要下什么蛋。

    無非是發(fā)現(xiàn)她媽叫姜春林做主挪到了土坯房，馬秀蘭卻有個孝順好大兒，有那么點兒看笑話罷了。

    “你別瞎摻和了，咱關(guān)起門過自己日子吧。”姜冬月不咸不淡地瞟唐墨一眼，慢悠悠開了腔，“我這個人什么都好，就是沒我嫂子命好，不管生男生女，都有婆家給蓋房子、看孩子。到頭來沾了這么大光，家里男人還能抻頭露面，自己個兒把婆婆挪出去。”

    “我要命好積到這種婆家，得一天三頓香地把人供起來。唉，什么也甭說了，都怪我命、不、好。”

    “……”

    唐墨眨眨眼，又眨眨眼，剩下半腔子話咕嚕嚕滾回了肚里。

    姜冬月這人忒好強，而且從不愛說閑話，上次念叨自己命歹，好像還是生了笑笑沒人伺候月子……

    唐墨夾起尾巴，一溜煙到南棚子里生火坐鍋去了。

    第7章 西紅柿

    轉(zhuǎn)天，姜冬月早早醒來，和唐墨一起就著咸菜吃過早飯，聽他說今天活兒少，下午約摸四五點鐘就能干完，便讓他裝半袋麥子走，順路去鎮(zhèn)上磨白面。

    “我昨天看了，家里就剩十來斤面了，麩子也不很多。你今天多磨點兒，晚上咱蒸饅頭吃?！?/br>
    “行?！?/br>
    唐墨吃完飯一抹嘴，到西屋找了個化肥袋，三下五除二爬到房頂，裝了差不多六七十斤麥子，然后順著梯子扛下來，用繩子結(jié)實捆扎到自行車后座上，丁鈴當(dāng)啷地出門了。

    姜冬月看看天色，把墻角半人高的小甕缸挪到院子正中，拿了盆準(zhǔn)備添水，結(jié)果一轉(zhuǎn)身的功夫，小甕里就長出個唐笑笑，皺著鼻子對她做鬼臉。

    “媽~我還沒藏起來呢！”

    “藏什么藏？” 姜冬月說著，拎起板凳放到小甕旁邊，讓唐笑笑踩住借力，“趕緊出來，洗手吃飯去，待會兒領(lǐng)你去地里轉(zhuǎn)轉(zhuǎn)?！?/br>
    這短腿兒笨丫頭，跳進去出不來了。

    把閨女解放出來，打發(fā)她舀水洗臉，姜冬月就開始一盆盆地往小甕缸里倒水。

    唐笑笑看得好奇：“媽，這個甕好小呀，還沒有我高?！彼扉_胳膊比了比，“不能裝麥子吧？你要腌咸菜嗎？”

    姜冬月?lián)u搖頭：“秋天再腌。今兒是個大熱天，早上曬一甕水，晚上就熱乎乎的，正好給你洗澡。”

    其實唐墨在房頂上擱了個大甕，底部鉆孔連了根水管，白天曬過太陽，晚上也能接水沖澡，但到底沒有泡在小甕缸里洗得干凈。

    唐笑笑在屋里待不住，成日跑出去瘋玩，已經(jīng)曬得挺黑，再臟就沒眼看了。

    姜冬月慢慢地把小甕缸裝滿水，又喂了雞，等閨女吃飽飯后，稍作收拾，便拿了提籃和鐮刀準(zhǔn)備往地里走。

    “媽，還有這個！”唐笑笑踮起腳，從窗臺上扒拉用塑料袋包裹嚴(yán)實的墨水瓶，里面還剩小半瓶黑紫色的藥水。

    “你上次說要抹西紅柿的，抹了讓花不掉?！?/br>
    姜冬月：“……”

    她連地里種了什么都不知道，更別提這瓶年代久遠的藥水了，好一會兒才想起來怎么用，又從竹掃帚上掰了倆短枝，裹上碎布條，然后才鎖門出發(fā)。

    石橋村不大，沒走多遠就到了地里，目之所及，到處是翻墾過的農(nóng)田，被一條條河渠與短橋分割得整整齊齊。

    這些河渠統(tǒng)共有七道，都是解放后政府組織青壯勞力一鐵鍬一鐵锨挖的，自西向東貫穿了整個石橋村。河渠兩邊種著郁郁蔥蔥的白楊樹，墨綠色葉子在風(fēng)中嘩嘩作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