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家里還有?！碧颇珱_他擺擺手，“哥你慢著點啊，我歇會兒再往回走?！?/br>
    目送劉建設(shè)拐過街口?，唐墨嘴里“唉喲唉喲”地站起?來，捶了捶胳膊腿，又來回走了幾步，然后?才推起?自己的二八大杠，丁零當(dāng)啷地踏上回石橋村的路。

    他今天騎得慢，到家時院子里已經(jīng)擺好了飯桌，上面放著一盤腌酸黃瓜、一盆涼拌杏茵菜，還有一盤豆角炒雞蛋。

    “嘿，今天菜不少啊。”

    唐墨咂咂嘴，剛要坐下，唐笑笑忽然像個炮彈似的沖過來，一把?撲到他身上，歡快道：“爹！你終于回來了！今天杏茵菜都?是我摘的，你快嘗嘗好不好吃！”

    杏茵菜是鄉(xiāng)下田間地頭常見的一種野菜，學(xué)名叫做刺莧，能從初春一直長?到暮秋。這東西不起?眼，但非常有用，莖葉可以剁碎了摻進(jìn)?麩子里喂雞，嫩些的葉子焯過水涼拌，加點兒鹽醋和蒜末，再滴兩滴香油，滋味清爽得很。

    以前吃不飽飯的時候，很多?人家會專門采了杏茵菜晾曬，留到冬天配棒子面吃。

    “呃……” 唐墨叫閨女撞得一個趔趄，趕緊將她扒拉下來，“好好好，爹一會兒就吃啊?！?/br>
    姜冬月拿了筷子出來，不冷不熱地瞟唐墨一眼：“吃什么吃？瞧你身上臟的，快沖個澡把?衣裳換了?！?/br>
    唐墨低頭一看，好家伙，他褲腳上沾滿了沙子，肩膀處不知道啥時候甩了幾塊洋灰泥，一看就不是木匠廠的東西。

    幸好現(xiàn)在?天有點黑了，看不大清楚，唐墨趕忙溜去沖澡換衣裳，捯飭干凈了才坐下吃飯。

    他今天力氣耗得多?，肚子早餓了，吃起?來狼吞虎咽，格外滿足。

    正吃著噴香，姜冬月忽然問道：“我記得你上周說木匠廠沒什么活兒了，老板成天愁眉苦臉的，怎么今兒累成這樣？”

    “咳咳！”唐墨差點噎住，忙灌下一大口?米湯，含糊道，“這兩天又來了幾樣活兒，先干著?！?/br>
    姜冬月皺起?眉頭：“那過幾天收棒子了你還有空嗎？我想先找我大姐跟大姐夫通個氣兒，叫他們?來咱家?guī)兔?。?/br>
    正所謂白露早寒露遲，秋分種麥正當(dāng)時。為了搶農(nóng)時，莊稼人必須在?棒子成熟后?盡快掰下來運(yùn)回家里，再清理秸稈、拔草、撒肥料、翻地，不然很可能趕不及村里上閘澆水，一耽擱就全耽擱了。

    但今年姜冬月不能下地蹲著掰棒子，馬秀蘭昨兒又打?了招呼，說唐霞婆家會開?拖拉機(jī)來幫忙，不跟別人搭伙了，光靠唐墨一人，肯定收拾不了六畝地。

    唐墨撓撓臉：“高家屯有點遠(yuǎn)，我騎車去吧。正好木匠廠八月十四發(fā)兩斤月餅，我給?大姐送過去，順道再拐魏村看看，給?你媽把?炕邊兒的爐子盤一盤，往后?天冷了直接能燒火?！?/br>
    挺好，還沒換老板……姜冬月說道：“行，那你去吧，后?天我和香惠嫂子一塊兒去鎮(zhèn)上把?咱家的月餅?zāi)没貋?，有棗泥和五仁的兩樣。?/br>
    唐笑笑咽下嘴里的豆角：“媽，八月十五是哪天呀？我放假嗎？”

    “那天星期五，上完課就放假了?！?nbsp;姜冬月邊說邊給?唐笑笑夾一筷子杏茵菜，“等放假了帶你去菜地摘茄子，拔胡蘿卜?！?/br>
    唐笑笑沒聽?出來這個“放假”不實誠，提前開?始興奮：“太好了！我還沒有拔過蘿卜呢?！?/br>
    待一家三口?晚飯吃完，天也黑透了，將近圓滿的月亮爬上樹梢，傾瀉滿地如水清輝。

    姜冬月照例拾掇了鍋碗，然后?讓唐墨把?天地臺旁邊的小水甕挪到西屋去：“天越來越?jīng)觯荒芙o?笑笑在?院子里洗澡了?！?/br>
    說完拿著笤帚劃拉兩下，站在?南棚子門口?悄悄看著唐墨。

    她白天在?家里打?掃衛(wèi)生，專門用小水甕涮了抹布，又添了幾盆水進(jìn)?去，此刻那甕里滿當(dāng)當(dāng)?shù)?，但掩?院墻的陰影里并不明顯。

    不知道唐墨能不能推動……

    姜冬月正想著，就見唐墨伸出右手隨便那么一提，立刻臉色扭曲，喘了口?氣才把?水甕撂倒，呲牙咧嘴地等水放干凈。

    “……”

    姜冬月不咸不淡地瞟唐墨一眼，自顧自去屋里找唐笑笑，先聽?她背了兩遍“我們?的祖國是花園”，然后?就打?水洗腳。

    唐笑笑“啪啪啪”拍水，假裝自己是只小鴨子。她玩了一會兒，湊到姜冬月耳朵邊說悄悄話：“媽，我爹是不是惹你生氣啦？所以你在?他碗里撒鹽，嘿嘿嘿?！?/br>
    明明打?發(fā)閨女掏雞蛋去了，怎么她眼睛這么尖……

    姜冬月頓了頓說道：“你爹哪天不惹我生氣？你趕緊擦了腳睡覺，明天還得早起??！?/br>
    唐笑笑嘻嘻哈哈地跑開?，玩了一會兒才打?著哈欠鉆進(jìn)?被?窩睡下。

    唐墨搬了水甕，掃了院子，也想躺下休息，姜冬月把?他攔住，說道：“看你今兒挺累，我炒點麩子，給?你熥一熥肩膀吧?！?/br>
    唐墨眼前一亮：“嘿，我怎么沒想到呢？正好洗了澡身上干凈，熥熥吧?！?/br>
    姜冬月沖他笑笑，去西屋挖了兩葫蘆瓢的麩子，倒進(jìn)?炒菜用的鐵鍋，然后?一點一點往里面加醋，攪拌均勻后?放到煤爐上小火溫著。

    這是鄉(xiāng)下土方法，但挺好用，能治落枕、腰疼、胳膊疼，跟艾灸熱敷差不多?。　　濃烈的醋味很快升騰起?來，姜冬月不停翻攪，看麩子干得差不多?了，就讓唐墨撐開?柜底翻出來的四只長?襪子，小心翼翼地把?麩子倒進(jìn)?去，最后?用塑料繩捆住口?袋。

    “你搬個板凳坐院里，我給?你敷上?！?/br>
    “早準(zhǔn)備好了。”唐墨老老實實地坐在?小板凳上，“嘿嘿”笑了兩聲。

    他就給?人頂班干了幾天，怕姜冬月不高興沒提這事兒，沒想到姜冬月不但看出來他肩膀疼，還給?他炒麩子，難怪人人都?想娶媳婦呢，家里有個知冷知熱的就是好。

    姜冬月才不管唐墨笑啥，她將四只裝滿熱麩子的扁扁長?長?的襪子放在?唐墨肩膀上，柔聲問道：“燙不燙呀？”

    略顯灼人的溫度自肩膀蔓延開?來，熨帖著周圍的肌rou筋絡(luò)，唐墨閉著眼晃晃腦袋，舒服地吐了口?氣：“不礙事，有點熱勁兒熥了更好?！?/br>
    姜冬月一邊調(diào)整襪子的位置，一邊狀似隨意地開?口?：“在?工地累吧？聽?說包工頭都?黑心。”

    “那可真黑，簡直把?人當(dāng)牛使——呃，冬月，那個我……??！”

    唐墨發(fā)出一聲短促的驚叫，急忙咬嘴巴忍住，一疊聲地求饒：“輕輕輕、輕點兒??！哦呼呼！呼！姜冬月你輕點兒！”

    “小點聲，別把?笑笑吵醒了?！苯抡f著，將熱騰騰的炒麩子用力壓在?唐墨肩關(guān)節(jié)的位置揉搓，按完左邊又按右邊。

    看那架勢，如果?手上不是軟乎乎的麩子，她能把?唐墨肩膀戳個窟窿。

    “唐黑土，你長?本事了呀？叫你別去工地、別去工地，你為什么不聽?？偷偷跑工地干活兒還瞞著我，唐黑土你咋這么能耐呢？”

    “你還想不想過日子了？！”

    僵硬拉傷的肌rou突然被?指關(guān)節(jié)施力揉壓，唐墨又熱又痛又爽，額角汗都?冒出來了，恨不得從板凳上跳起?來逃開?。

    但他剛一動，姜冬月立刻加大力道，顯然氣得不輕。

    唐墨老實坐好：“……輕點兒，輕一點兒，你想謀殺親夫啊？”

    他一邊嘶哈嘶哈吐氣，一邊試圖辯解，“我就干了兩天，不是故意瞞著你的，你不能問都?不問，上來就動手?。　?/br>
    姜冬月?lián)Q了只手用力，問道：“那你說說，到底幾天？”

    問完不等唐墨張嘴，邦邦捶他兩拳頭，“算了，你別說話，聽?見你說話我就心煩?！?/br>
    唐墨：“……”

    那還問啥問啊……就為了找借口?捶他嗎？

    麩子的guntang勁兒很快散去，姜冬月讓唐墨坐好別動，“還有點熱氣，再熥一熥?！?/br>
    然后?慢悠悠轉(zhuǎn)到唐墨眼前，居高臨下地看著他：“唐黑土，最后?再給?你一次機(jī)會，問什么你就答什么，行不行？”

    唐墨頂著四只襪子哭笑不得：“行行行，你問啥我就答啥?！?/br>
    姜冬月拍掉手上沾的麩子：“你在?工地干多?久了？”

    “兩天，算上今天真就兩天?！?/br>
    “哪個工地呀？”

    “就百花招待所往北走，走個五六里地吧，有個蓋房子的工地，挺大?！?/br>
    “你在?工地干什么？搬磚？”

    “對，就是搬磚。”

    “少來！”姜冬月揪住唐墨的耳朵轉(zhuǎn)半圈，“搬兩天磚能把?你累成這樣？倆膀子都?快廢了！”

    唐墨瞪大眼睛：“你咋還不信了呢？我跟你說啊，這搬磚得用工地的家當(dāng)，一次提四塊紅磚，早上六點半開?始，一口?氣搬到晚上六點，就晌午吃飯的功夫能歇半個鐘頭，吃的還是雜糧饅頭配咸菜，連點兒油水都?看不見。別說人了，老黃牛也扛不住?。　?/br>
    正說著，發(fā)現(xiàn)姜冬月緩了臉色，唐墨靈機(jī)一動，趕緊多?描補(bǔ)幾句，“冬月，我上工地可不是吃喝嫖賭抽，享受資本主義快活了，我是看木匠廠這幾天沒活兒，掙不了錢，怕你跟孩子犯難，所以才跟著劉建設(shè)干兩天，真沒想瞞著你?！?/br>
    “不信你去問劉建設(shè)，我倆明天再干一天就不干了。人包工頭從老家?guī)У挠H戚，聽?說遠(yuǎn)得很，來時坐好幾天火車呢?！?/br>
    “老實坐著，”姜冬月拍開?唐墨的手，面露不解，“劉建設(shè)帶你去工地？他平常猴精猴精的，又上了歲數(shù)，何?富美天天琢磨著給?他補(bǔ)身體，怎么舍得到工地吃苦受罪？”

    “真是劉建設(shè)。”唐墨悄悄活動活動胳膊，還別說，熥了麩子真是舒坦許多?。

    “他有一個本家堂叔在?那個工地打?工，前幾天回老家不干了，看工頭催得緊，就找了劉建設(shè)頂他的缺。我也跟著干了幾天?！?/br>
    姜冬月眉頭皺得更緊了。

    在?她的印象里，唐墨是秋收后?不聽?勸阻堅持“借”出去三百塊，弄得家里沒余錢了又抹不開?臉，所以病急亂投醫(yī)，跑到工地干活兒，想趁她生孩子之前再攢點。

    萬萬想不到現(xiàn)在?唐貴和劉小娥的蘑菇串生意好好的，唐墨已經(jīng)到工地上了。

    居然還是劉建設(shè)牽的線……

    姜冬月越想越覺得奇怪，繞著唐墨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劉建設(shè)還有這門親戚吶？他比你精明多?了，碰見費(fèi)力氣活兒就說腰疼腿疼，怎么舍得去工地？”

    唐墨看她不信，把?劉建設(shè)那套說辭搬出來：“掙錢給?兒子娶媳婦唄，他還想辭了木匠廠的活兒到工地干，我沒答應(yīng)?！?/br>
    說著伸長?脖子，蹭蹭姜冬月的肚子，“你這胎要生個男娃，我也得早早給?他準(zhǔn)備房子?！?/br>
    “呸呸呸，你少打?岔?！苯屡奶颇话驼?，還是覺得哪里古怪，“手藝人都?是越老越吃香，劉建設(shè)比你當(dāng)木匠時間還長?，想掙錢也不能往工地使勁兒啊。我記得有一年村里誰家白事找他竄忙，他怕傷到胳膊手，連抬棺都?給?拒了，說得雕花什么的?！?/br>
    姜冬月正說著話，發(fā)現(xiàn)有只襪子從唐墨肩膀滑落，忙按住了重新?放好，不知道壓到了哪根筋，唐墨立馬痛呼出聲，五官都?皺成一團(tuán)。

    “輕點兒，你想趁夜拷紅??？”唐墨嘶哈嘶哈的呼氣，“拷打?壞了誰賠你這么好的男人？”

    《拷紅》是《西廂記》的唱段，去年村里過廟會，請的戲班子不甚精彩，同個唱段反復(fù)連唱了三天。

    偏偏唐墨很喜歡，那段時間每天在?家里荒腔走板地哼兩句，直到唐笑笑鬧著要學(xué)戲才罷休。

    姜冬月繃不住笑了：“我不拷紅，只拷黑，拷打?你這個——哎，不對，你干兩天都?累成這樣了，劉建設(shè)他還想在?工地長?干？他不要命啦？”

    唐墨揉揉肩膀：“今天下工我剛問過，他說習(xí)慣了有竅門啥的?！?/br>
    “騙鬼吧，他又沒在?工地干過?！苯码S口?說著，腦子里忽然靈光一閃，猛地看向唐墨，“劉建設(shè)跟你在?一個地兒干活嗎？你倆一塊兒搬磚嗎？”

    唐墨張了張嘴：“……沒，那工地挺大的，我在?東邊，他在?北邊，輕易見不著。”

    看姜冬月臉色有些不對，唐墨伸胳膊虛環(huán)住她，“建設(shè)哥是有點滑溜，但他人不賴，給?我介紹了這活兒，累不累的吧，我也掙了幾十塊錢。工地的財務(wù)室在?北邊，他每天都?領(lǐng)了錢給?我捎回來。”

    原來如此……　　姜冬月抽了口?涼氣：“合著在?工地干了三天，你都?從劉建設(shè)手里領(lǐng)的錢？”

    “你看你這小心眼兒多?的，”唐墨壓低聲音，“我又不是傻子，我偷偷問過會計，人家說建設(shè)哥去工地早，圖省事就登記了他一人的名字，好記賬。”

    “……”

    姜冬月深呼吸幾次，告誡自己千萬忍住了別生氣，唐墨只是沒經(jīng)驗而已，不是缺心眼兒，他都?費(fèi)那么大力氣了……

    “唐黑土！”姜冬月捶唐墨肩膀兩下，“叫你別去工地你偏不聽?，犯傻了吧？你這是叫人賣了還幫人數(shù)錢??！”

    第24章 聽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