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4章 下功夫（捉蟲）　　這年月鄉(xiāng)下的村委會和黨支部都是三年一換, 雖然各村情況略有差別，但總體看來流程日漸正規(guī)，對候選人的要求也比以前高。像西康村、高家屯那?種板廠多、村民?較富裕的, 競爭更加激烈，每次換屆都是鎮(zhèn)政府重點觀測對象。

    石橋村地方小，動靜相對沒那?么大?。前年村民?選舉投票時，除了陳老根因?為歲數(shù)太大?被?劉曉康頂了會計的崗，其他干部一個都沒挪窩，選完該干啥干啥，場面十分?平和。

    但今年氣氛明顯不同, 一個是陳愛黨早早放出風聲要參加競選，一個是鎮(zhèn)里派車大?喇叭廣播，鼓勵群眾積極參與本村事務(wù), 行使各項權(quán)利。

    村里人聽懂聽不懂的另說, 反正挺有效, 呼啦啦多報了十幾個名字, 一輪篩下來還剩八個，全是沒當過干部的新面孔。

    “哎喲, 今年咱村熱鬧呀, 老漢活半輩子了沒見過恁些人搶官帽，真稀奇！”

    “千里去當官, 為了吃和穿，人家夠資格的都試試唄?！?/br>
    “這群人我就看愛黨能行！他當過好幾年書記，東山再起容易得?很?！?/br>
    “趙成功干得?也不賴啊，上次在大?隊投票, 比第二?名多了三百來張票，大?伙兒都支持！”

    “風水輪流轉(zhuǎn), 姓趙的都干六年了，換個人新鮮新鮮?！?/br>
    “切~姓陳的以前還干過九年呢，你咋不嫌膩歪？”

    “誰當支書不是鄉(xiāng)親？抬頭不見低頭見的，選上了多給咱村出力昂！”

    眼看人群里陳趙兩家說著說著就呲火花，鄉(xiāng)親們忙扯開?話?頭打圓場，沒多會兒便各自?散去，跑相熟的人家過道里聚著，或高聲談笑或低聲議論，頗有指點江山的氣勢。

    唐墨如今開?著板廠，不像以前砂光那?樣忙碌，一大?早就跟著湊熱鬧，在外面晃悠到十一點半了才回家，瞧著臉色又興奮又別扭，倆鼻孔都不知道咋喘氣了。

    “怎么啦這是？”姜冬月把切碎的蒜瓣倒進炒菜鍋燜著，一邊端碗盛飯一邊指揮唐墨擺桌子，“今天有白菜粉條、芹菜花生豆，待會兒再撈幾個茶葉蛋?！?/br>
    唐墨三下五除二?放好桌凳，順手?拿個蘋果削皮：“你沒去街上不知道，東一撮西一撮地到處是人，都忙乎拉票呢?！?/br>
    說著壓低聲音，“小貴子今年又競選了，看架勢挺足，穿得?人模人樣，比愛黨還像那?么回事兒，嘖嘖嘖?！?/br>
    姜冬月驚訝道：“他賣烤串不是挺掙錢嗎？前陣子還要買門市呢?！?/br>
    自?從唐旭陽拆伙，唐貴和劉小娥的“好吃炸串”店沒撐幾個月就散了，重新回歸三蹦子模式，逢集擺攤賣烤串。

    不知道是吸取了教訓還是怕再丟臉，這回兩口子堅持住了沒雇人，也沒有偷工減料，慢慢地干起來了。除開?馬秀蘭因?為分?賬問題，和劉小娥狠吵了幾架，可謂一切順利。

    月初姜冬月去平村鎮(zhèn)磨綠豆雜面，恰巧碰見唐貴叼著煙打聽閑置門市，吹得?那?叫個頭頭是道，連開?業(yè)吉日都選好了幾個，要送洪金市找大?仙掐算。

    “小貴子咋想的？小娥一個人可干不起來買賣，咱村干部好像掙不了多少錢?！苯逻呎f邊沖洗茶葉蛋，擦干后用?刀切成兩半。

    這盆茶葉蛋腌得?咸，吃一整個有點齁，半個正正好。

    唐墨：“誰知道他一天天琢磨啥，腦瓜子沒核桃仁大??！薄　〗隆班坂汀毙α耍骸靶≠F子精得?很，無利不起早，準是有好處才愿意費力氣。哎對了，他找你拉票沒？”

    “沒，”唐墨搖搖頭，“就他那?德性，找我也白找?！?/br>
    憑良心說，唐墨真看不上唐貴，覺得?這個兄弟好吃懶做貪便宜，渾身毛病一大?堆。但兩人畢竟是親兄弟，家里老人尚在，緊要關(guān)頭該幫的忙得?幫，不然肯定?會被?鄉(xiāng)親們看笑話?。

    唐霞那?邊同樣，平日里走動再少，每年過廟會該鎮(zhèn)個場面也得?鎮(zhèn)，不能叫親meimei在婆家遭嫌。

    然而去年林巧英病重住院，姜冬月忙得?抽不開?身，留他和唐笑安在家大?眼瞪小眼湊合過日子時，唐貴和唐霞愣是沒來探望。

    唐霞甚至偷偷攛掇他把醫(yī)藥費停了，“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天底下哪有靠女婿養(yǎng)丈母娘的理兒？”

    唐墨立刻火了，黑著臉將唐霞“送”出門，幾乎算直接斷了來往。

    nnd，且不提他丈母娘幫忙看了好幾年孩子，于情于理都必須照顧老人家晚年。單看眼前遭了難，外甥女高成靜隔三差五送點兒東西，成富、成強倆外甥也來過幾趟，幫著糶棒子，澆地，寒假還帶笑笑和笑安去高家屯住了兩天。

    他不求親弟妹做到這地步，好歹打問他兒子一聲啊，怎么連個屁都不放？忒對不住人了！

    唐墨心里又涼又氣，自?此以后就沒搭理過唐貴唐霞，馬秀蘭說話?也不好使。

    他是當老大?的，自?己吃點苦受點罪都沒什?么，但他舍不得?閨女兒子吃苦受罪。

    但凡稍微要點兒臉面，唐貴都不敢找他拉票……唐墨肚里腹誹，不想說出來給姜冬月添堵，只把削干凈皮的蘋果掰開?遞給她一半：“嘗嘗，這個挺甜的?！?/br>
    “嗯，”姜冬月接過來咬一口，“是挺甜，等大?后天笑笑放假了，我領(lǐng)孩子們?nèi)ゲ耸袌雠鷥纱?，一斤能便宜三四毛?！?/br>
    說話?間?唐笑安背著書包沖進來，興沖沖地從兜里掏出一支半透明圓珠筆：“爹，媽，看我的獎品！”

    連續(xù)十次聽寫生字不出錯，他終于拿到獎品了，而且是最好看的水晶之戀，哈哈哈！

    “笑安真棒，越上學認字越多?！苯率炀毜乜洫剝鹤?，“星期四、星期五再努力，星期六了媽帶你去青銀縣菜市場兜一圈。”

    小孩子都愛出門玩，而且唐笑安以為這是對自?己的獎勵，高興得?眉眼彎彎：“好~”

    噫，傻小子…… 唐墨低頭端碗擋住笑意，吃罷飯繼續(xù)出門晃悠。

    今年陳愛黨來勢洶洶，他得?給成功抻把力，明天再拉鋸不遲。

    唐墨所謂的“抻把力”沒啥奧秘，就是走街串巷地找鄉(xiāng)親套近乎，勸他們給趙成功投票。

    這活兒他早干過兩回了，熟門熟路的，然而今天才走幾家就發(fā)現(xiàn)了不對——怎么家家窗臺都放個巴掌寬的筆記本？厚厚的很精致，有的還配根圓珠筆，瞅著和笑安那?個挺像。

    一問，原來本子是陳愛黨送的，筆是唐貴送的，他倆前后腳功夫剛走。

    “老黑你瞧，里面還寫著名字，專門給我，差點以為又辦掃盲班了?！蓖鯘M倉抖開?封皮，潔白紙頁嘩啦作響，“我看愛黨包里鼓囊囊的，估摸別人家也這樣?！?/br>
    唐墨情不自?禁地抽了口涼氣：“嘿，愛黨真是下狠功夫了啊！”

    筆和本子并不貴，送遍全村頂天花個千兒八百，可是錢會粉年輕時跟陳老太太吵過架，王滿倉因?為種地與陳愛軍起過爭執(zhí)，同樣和陳家人關(guān)系平平。這種情況下陳愛黨居然能客客氣氣上門送東西，本身就夠叫人驚訝了。

    王滿倉低聲道：“上次愛民?想拱沒拱上去，老陳家這把全壓愛黨身上了。他媳婦不是在咱村教書嘛，也是蹭蹭蹭地往學生家跑，就差往學校架喇叭了。”

    唐墨：“……行，我知道了哥，你可千萬別被?糖衣炮彈腐蝕了啊?！?/br>
    “去去去，這算哪門子糖衣炮彈？陳愛軍以前占我的田埂夠買一排車！”

    “要是愛黨成了村支書，陳愛軍肯定?更混，少不得?雞犬升天，嘖?！?/br>
    事不宜遲，唐墨聊了幾句就從王滿倉家告辭，直奔趙成功家商量對策。

    趙成功恰巧從小賣鋪提了袋瓜子糖回來，坐院里石板上撓頭發(fā)：“我剛聽見風兒，正準備找你哩?！?/br>
    他連任兩屆村支書，早不是當年的楞頭青了，今年鄉(xiāng)里剛透出選舉消息，便開?始四下活動，撒網(wǎng)式地把石橋村篩了一遍，自?覺局勢穩(wěn)妥，票數(shù)能夠遙遙領(lǐng)先。

    萬萬想不到陳愛黨會在臨開?選前突擊出招，屬實將他打了個滿臉懵。因?為除了紅白喜事和親戚間?走動，鄉(xiāng)下人等閑不送禮，一來手?頭緊，二?來沒有名目，容易招閑話?，再給他塞個腦子都料不到陳愛黨能這樣拉下臉。

    “不送吧，肯定?有人罵我小氣，不如愛黨大?方會辦事。要是送吧，貴的咱買不起，便宜的……”趙成功憋口氣，將掉落的頭發(fā)吹散，“那?不成了嚼剩飯？”

    還是泔水味兒的。

    唐墨不會安慰人，想了想說道：“成功哥，咱們還是送吧。雖說鄉(xiāng)親們不缺這塊兒八毛，到底是份心意，別人有的咱也得?有，不能落后了?！?/br>
    趙成功又捋掉幾根頭發(fā)，本就謝頂?shù)哪X門越發(fā)锃亮：“可咱們送啥?。慷嗔松倭硕紒G臉，唉，姓陳的打他爺爺那?輩算，老跟腳就透著壞，干部選舉他賄賂群眾，真特么十里八鄉(xiāng)開?天辟地頭一遭?！?/br>
    嘀嘀咕咕罵了幾句，其他熟人也陸續(xù)趕來，有的認為“禮輕情意重，甭管好賴先送一波”，有的說“自?己人該投還是投，關(guān)系遠的送金山銀山都沒用?”，還有的建議去鄉(xiāng)里告狀，“陳愛黨耍手?段，不能這么放任”，一時間?院子好像變成了菜市場，支棱著耳朵都聽不過來。

    三個臭皮匠，賽過諸葛亮，眾人嗑著瓜子糖商量來議論去，決定?抓大?放?。赫谊P(guān)系近的再鞏固一下，讓他們能投幾票投幾票，最好多發(fā)動各自?的親朋好友。關(guān)系稍次的則能跑幾家算幾家。

    畢竟趙成功已當了六年書記，在石橋村實打?qū)嵉卣茩?quán)，他會管事有威望，為人不那?么霸占，兄弟姊妹也像樣，整體名聲比陳家好聽多了。在場眾人說歸說，內(nèi)里其實頗有信心，定?下計劃便流水似的分?散忙碌。

    唐墨自?然不閑著，一直奔波到傍晚天擦黑。他不善言辭，勝在人緣好，總能扯到實處，跑了幾戶后心里隱約覺著不大?行，等回到自?己家撞見李亞楠，那?股微妙的預(yù)感立刻加粗加重，沉甸甸地墜了下來。

    “害，咱們這些年相處，知根知底地都不是外人。說句掏心窩子話?，我真不想讓愛黨摻和大?隊的事！”李亞楠微微蹙著眉頭，“他本來就是當支書落的毛病，這幾年我提心吊膽地養(yǎng)著，比剛生若希那?時候還仔細，做夢都怕……”

    陳愛黨中風那?次極是驚險，如今李亞楠提起來仍然后怕，哽咽了一會兒才平復(fù)，用?力握著姜冬月的手?，“這事都怨我婆婆，成天在家里上竄下跳，偏偏愛黨就吃他媽那?一套，我說啥都當耳旁風，還得?壓著自?己脾氣不敢叫他生氣，簡直沒地方說理?！?/br>
    往外吐了些苦水，李亞楠擦擦眼睛，爽快地道明來意：“冬月，老黑，你倆給愛黨投兩票吧。我婆婆老糊涂了，有啥得?罪的地方你們千萬別跟她一般見識，她還惦記小王莊那?個野種呢，大?年夜燒香時哭天搶地，氣得?梅芝和愛軍都動手?了?！?/br>
    “愛黨這頭兒吧，我也不指望他往上爬，就盼望他別掉的太難看，掛不住臉。他那?個爆脾氣，我真怕他身體撐不住啊?！?/br>
    姜冬月已經(jīng)安慰了李亞楠好半晌，忙道：“放心吧，一定?投愛黨。他在咱村數(shù)得?著能抗事兒，笑笑這么多年也虧了你照顧，咱不看僧面看佛面，爭取給愛黨投個第一名。”

    李亞楠期盼的目光轉(zhuǎn)向唐墨，唐墨實在不知道說什?么，索性把下午新聽到的詞兒搬出來現(xiàn)學現(xiàn)賣：“對，鼓勁往前沖，功到自?然成！”

    管他成不成，先把稀泥糊過去……

    “有老黑這話?我就放心了，你倆快吃飯吧，我也家去了，回頭笑笑放假讓希希找她玩昂。”

    “好，我送送你，過道燈繩斷了，還沒顧上換。”

    姜冬月一路把李亞楠送到街口，趁周圍無人小聲問起唐貴競選的事。

    李亞楠對唐墨兄弟倆的關(guān)系心知肚明，嘆氣道：“別提了，都怪愛民?。小娥跟他媳婦走得?特別近，一來二?去就把唐貴攛掇起來了，整天圍著愛黨沒個正經(jīng)事，我都不知道他啥時候報了名。”

    姜冬月拿不準李亞楠真不知道還是怎樣，寒暄兩句目送她離開?，回轉(zhuǎn)家中跟唐墨把話?學了一遍，越琢磨越疑惑：“小貴子和小娥是挺財迷，干啥好占個便宜，咋冷不丁變成官迷了？”

    唐墨也覺得?奇怪，奈何想了想沒甚結(jié)果，干脆道：“管他呢，就憑小貴子那?名聲，十成十選不上。”

    但愿吧……姜冬月沒吭聲，看看鍋爐里炭火燒得?正旺，把鐵鍋端上去熱菜。

    李亞楠來時她的豬rou蘿卜絲還沒炒熟，這會兒豬油都凝成白色了，得?重新翻炒一下。

    ……

    轉(zhuǎn)眼便是星期五，大?隊干部早早廣播吆喝，候選人們也抓緊最后時機拉票，時不時向來往的鄉(xiāng)親打招呼。

    姜冬月掃了一圈沒啥興趣，投了自?己和唐墨的票就回家洗衣裳，順便泡半盆黃豆。

    青銀縣菜市場緊挨著屠宰場，大?骨頭之類的價錢實惠，她想明天多買點兒，配著海帶、黃豆燉爛乎?，F(xiàn)在天氣暖和了，去年臘月買的那?捆干海帶得?趕緊吃，再放下去容易生蟲。

    姜冬月有條不紊地忙活，快晌午了才騎車去大?隊看唱票，發(fā)現(xiàn)唐貴竟選上去了！

    第155章 雞冠子（捉蟲）　　159票。

    這個?數(shù)兒并不大, 但足夠唐貴吊車尾進入村委會?，昂著腦袋站在?干部堆里喜氣洋洋，活像只仰脖叨蝦米的鵝。

    此時距離唱票結(jié)束沒多久, 大隊院里仍聚著不少人，陳愛黨作為新鮮出爐的村支書正和鄉(xiāng)干部攀談，趙成?功和另外?幾人圍攏在?旁。甭管前陣子斗成?啥樣，這會?兒看起來一團和氣，人人臉上帶笑。

    嘶，真是棒秸堆里長芝麻，出人意料啊……姜冬月深吸口氣, 仔細記住黑板上每個?人的票數(shù)，匆匆回家做飯炒菜。

    半路碰見馬秀蘭，腳步輕得幾乎要扭起來, 嗓門也比往日更高?：“哎, 這不是冬月嗎？剛從大隊回來？票投咋樣呀？”

    “快走吧, 你去看看就知道了！”街上人多, 姜冬月扯嗓子回了一句，腳下不停, 一陣風似的掠過馬秀蘭就騎車走了。

    她這輩子沒指望過站唐貴的光, 能不吃虧就算燒高?香了。哪怕唐貴立刻跳龍門當鎮(zhèn)長，她也不可能巴結(jié)馬秀蘭。

    但是——“小?貴子到底從哪兒淘的票啊？劉曉康才比他多六票, 他比王永勝整整超了四十?幾票，他啥時候在?咱村混得這么香了？”

    真不怪姜冬月心里打鼓，劉曉康是劉軍軍的大兒子，王永勝是王兵的小?侄子, 兩家長輩都在?石橋村當過干部，親戚朋友特別多。

    尤其劉曉康, 他論資排輩管劉根生叫叔叔，管趙大花叫嬸嬸，逢年過節(jié)都會?走動。趙大花在?自家小?賣鋪給大哥趙成?功拉票時，時常把?這個?遠房侄子順嘴掛上，好?話夸了一籮筐。

    就這樣折騰下來，劉曉康的票數(shù)居然和唐貴差不離！

    “別提了，那小?子跟愛黨聯(lián)合作戰(zhàn)了?！碧颇珓倧娘堭^回來，滿肚子消息亂飛，“他早早巴上陳愛民，倆人好?得能穿一條褲衩，聽趙成?才說，過年給陳家送了整整三箱蘋果梨，讓人家投票時捎帶他一把?。你想想老陳家多少丁口啊，這一下子就弄出幾十?票?！?/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