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璟也確實給了辰悟情面，只裁了相國寺部分修繕費用，沒收了部分田產(chǎn)，未因云藻宮夜變而做其他的處置。

    辰悟當(dāng)主持的這半年里，深居簡出，寺內(nèi)一眾庶務(wù)要一一稟報過師叔師伯們，經(jīng)他們同意才做決斷。平日里的施粥等善行，他亦如從前做小僧人時事必躬親。

    漸漸的，寺內(nèi)對他的非議聲小了。

    晨起，他照常在外室誦經(jīng)，合蕊去盛齋飯，寢閣內(nèi)窗牖半開，有喜鵲在枝頭嚶啾。

    辰悟闔眸敲打木魚，耳廓倏然顫了顫，他仿佛聽見一些細小摩挲的聲音，又不像竹葉。

    他睜開眼，起身走到隔扇前，透過篾竹透縷的花紋，他看見魚酈偏撐著身體坐在繡榻上，她的聲音略微沙啞，含著久睡的慵懶：“小僧人，是你嗎？我記起來了，上一回也是你把我叫醒的?！?/br>
    魚酈在睡夢中依稀聽到誦經(jīng)聲，那經(jīng)聲平和沉厚，讓人的心無比安靜。她如被關(guān)在一間黑屋里，周圍漆漆，什么都看不見。她掙扎了許久，終于，在溫暖的陽光鍍上面頰時，才幽幽醒來。

    她想起了去年，城破宮傾時，她陷入夢魘無法醒轉(zhuǎn)，趙璟曾令相國寺的僧人入宮做法事，那個時候，縈繞在耳邊的好像也是這個聲音。

    真是奇怪，她怎么才認(rèn)出來。

    魚酈揉了揉披散在身后蓬松的頭發(fā)，向后仰了身子看向窗外，朝陽明燦，篁竹碎影，還有喜鵲繞于枝頭不散，這塵間看上去真是美好。

    辰悟在隔扇后微笑：“娘子的記性真差，現(xiàn)在才認(rèn)出來。”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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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3章

    “你幫我逃出去吧”

    魚酈打了個哈欠, 以手做梳，慢慢梳理秀發(fā)，抬起自己的右手看, 眼神有些迷離：“原來你早就知道了。我那時倒是醒了, 可到后來也沒把日子過好，現(xiàn)在想想，真是對不起你念的經(jīng)?！?/br>
    辰悟道：“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娘子只要好好活著, 焉知等不到柳暗花明的一天?！?/br>
    “真會安慰人?！?/br>
    他們說著話，合蕊端著齋飯回來，見魚酈醒了，險些將齋飯打翻，喜極而泣：“娘子，你終于醒了！若是官家知道, 他一定會很高興的?！?/br>
    魚酈臉上或迷?；蜚皭澋谋砬樗矔r僵住, 她低下頭沉默, 半晌才問：“我怎么會在這里？”還有，尋安呢？

    合蕊將近來皇城之變說給魚酈聽。

    距離神策衛(wèi)攻入禁宮已經(jīng)過去月余, 對外宣稱官家抱恙，太上皇出關(guān)理政。經(jīng)過了最初神策衛(wèi)滿城血洗之后，仍不見消停, 街上明衛(wèi)暗衛(wèi)頗多, 一看就是在搜查趙璟的下落。

    合蕊道，她們剛剛出宮就被嵇其羽送到了這里，至于官家去了哪兒, 她也不知道, 而皇長子殿下是跟在官家身邊, 被好好照料著。

    魚酈斂眸思索了許久，目光落到齋飯上，虛弱一笑：“我倒真有些餓了?！?/br>
    寺中的齋飯不見多少調(diào)味，更不見rou糜，皆是菜蔬，勝在鮮香清爽。

    小米飯上鋪著蔞蒿、胡荽、蕓薹、藕、豌豆……澆一勺燙過醬，攪拌在一起，十分爽口。

    魚酈吃光一碗，抬頭看向隔扇，“我還想再吃?！?/br>
    辰悟也在外面用齋飯，聞言擦了擦嘴角，有些為難：“近來寺內(nèi)涌入許多避難的人，糧食有些不夠吃，貧僧剛剛下過令，每人每頓只用一碗齋飯，一天兩頓，不能多吃多占?！?/br>
    魚酈摸摸干癟的肚子，有些委屈地低下頭。

    合蕊剛剛吃完，正在擦拭壁柜桌角，忖了片刻，道：“不如奴出去給娘子買些吃的回來?！?/br>
    魚酈搖頭：“如今神策衛(wèi)正全城搜捕官家的下落，你曾在崇政殿當(dāng)差，衛(wèi)隊里搞不好有人見過你，為了點吃的，不值得出去冒險?！?/br>
    她躺下：“算了，我也不怎么餓，今日不是還有一頓嘛，扛一扛就過去了?！?/br>
    隔扇外安靜了許久，辰悟想了想，放下木碗，拿起佛珠，起身道：“寺廟后院種了些新鮮菜蔬，雖不夠味美，但能果腹，貧僧去采些回來，勞煩合蕊姑娘把爐子生起來。”

    被送來時雖已經(jīng)快四月，但魚酈總是四肢冰涼，辰悟?qū)⒆屧谒拈竭吷鸂t取暖。

    合蕊找出銅爐，生起火，往里塞了幾塊木炭，將窗牖大開，辰悟抱著一只鍋和一捧洗過的菜進來了。

    是些紅蓼、蕨菜、蔓菁，放在鍋上蒸一蒸，再拿出來蘸醋吃。

    魚酈坐在榻邊看辰悟和合蕊忙活，有些過意不去，抱歉地說：“讓你們辛苦了，可我真的餓。真是奇怪，我已經(jīng)許久沒有這種餓的感覺了，從前守著滿桌珍饈，都覺得胃口不開。今日吃了碗齋飯，倒像打通了胃口，見什么都想吃。”

    她面色仍舊蒼白，但一雙桃花眸水靈靈，見蒸鍋冒白煙，吞咽口水問辰悟：“什么時候能吃？”

    辰悟正挽起袖子，將醋倒進蘸碟，不禁笑出了聲：“這就好，這就好。”

    合蕊給魚酈披了件薄綿夾襖，扶著她下榻坐到了鍋邊的簟席上，鍋蓋一掀開，就要下手去抓，辰悟慌忙制止：“娘子，燙?！?/br>
    他遞給魚酈筷箸，自己蹲在她身側(cè)，為她舉著醋碟，看她風(fēng)卷殘云似的吃了小半鍋才停下，捂著肚子打了個飽嗝。

    辰悟?qū)㈩^側(cè)到一邊偷笑。

    魚酈看過合蕊，又看看辰悟，秀美的面上現(xiàn)出些羞赧，她輕壓下頜，乖巧地把手交疊放在身前。

    合蕊笑著上來攙扶她：“娘子，既吃完了就上榻去歇一歇吧，您頭上的外傷雖然好了，但到底昏迷了這么久，身子還虛弱?！?/br>
    魚酈依言去躺下，合蕊同辰悟一起將鍋碟收拾出去，內(nèi)室倏然靜下來，魚酈歪頭看向窗外的竹林，憂愁再度泛上來。

    這樣的日子真好，可是這樣的日子也不能永遠過，總有一天趙璟要再把她關(guān)進禁宮里。

    她不知道具體發(fā)生了什么，為何一覺醒來天翻地覆，可當(dāng)她聽合蕊說在神策衛(wèi)攻城前趙璟就已經(jīng)離宮，而且神策衛(wèi)搜向蕭府時，早已人去樓空，她就知道這是一個圈套。

    太上皇絕不是趙璟的對手。

    她起初想不通趙璟為什么要這樣，但想起文泰年間，外祖父被連累進去的那一樁太子謀逆案，之后株連蔓引，金陵城中一度血流成河，她好像就有些明白了。

    不禁渾身冰冷，鉆進棉被裹緊自己。

    辰悟的寢閣外除了一片竹林，再往后便是一爿院墻。院墻外喧鬧廝殺，日夜不休，院墻內(nèi)卻極為幽靜，除了辰悟近身的一個小僧人，寺中僧侶極少會來這里。

    魚酈時常坐在榻上歪頭看窗外景致，她的話不多，只是食欲不減。辰悟道他開給她的藥里有振食欲的功效，她身體孱弱，需要多多進補。

    往后每日每餐，除了原本的份額，她都可以多吃半碗飯，這半碗飯上澆著滿滿的青菜，吃起來十分滿足。

    白天時，每逢同合蕊說話或者辰悟進來給她把脈，她臉上總掛著淡淡的微笑，不見絲毫陰郁。

    可到夜間，她時常徹夜難眠，或者就算睡著，也會因夢魘而驚悸醒來。

    有一夜，她夢見趙璟逼問她雍明的下落，她說不知道，趙璟就要來掐死她。她尖叫著“救命”醒來，晃見素室寂靜，榻邊亮著一盞燈。

    在小榻上睡覺的合蕊慌忙來看她，隔扇外的辰悟也被驚醒，他起身快步走到隔扇前，焦急地問：“娘子，你怎么了？”

    皎皎月光鍍進內(nèi)室，映亮了魚酈眼中伶仃破碎的光，她張開雙手捂住臉，淚水自指縫間流下。

    合蕊半摟著她，在她耳畔溫柔說了些寬慰之言，她顫抖的身體才漸漸平復(fù)下，又重新躺下。

    也就是這一夜之后，魚酈想絕不能等著趙璟來接她，她要想法子跑出去。

    她的身體并未痊愈，前些日子剛剛蘇醒時，因為久臥病榻，四肢僵硬，連多走些都做不到。

    魚酈刻意在辰悟為她把脈時詢問：“我剛剛想出去透透氣，可走到門邊就已大汗淋漓，腿腳再也使不上勁兒，難不成我一輩子就這樣了嗎？”

    辰悟正把針灸的物什拿出來，聞言動作一滯，回頭看她，清澈的眸中有什么一劃而過，他道：“娘子若想恢復(fù)，就得每日練習(xí)著走路，每日先試著走半個時辰，就算再艱難也得堅持下來?！?/br>
    得了他的話，魚酈便咬牙每日堅持練習(xí)，尤其選在合蕊出去為她煎藥的時候。

    練了月余，一直到六月，凌霄花綻放的時節(jié)，她總算能像常人一般走路。

    金陵城中的局面膠著，一方面，太上皇遍尋趙璟不到，愈加不安，下令招來了穎昌府廂軍，穎昌郡守雖曾在明面上效忠于趙璟，但實則一直與太上皇有聯(lián)絡(luò)，可謂身在曹營心在漢。

    神策衛(wèi)、京邑守軍和廂軍將出入金陵的門戶把守得嚴(yán)嚴(yán)實實，幾乎要挨家挨戶搜查趙璟的下落。

    到魚酈聽到穎昌郡守率軍來京的消息時，她就知道留給自己的時間不多了。

    皇室政變，殃及池魚者無數(shù)，幾乎隔幾日就有人找上門求做超度法事，有一戶是從前的宣徽院副使，覺慧法師入宮講經(jīng)時頗受了他一些照拂。辰悟代師還情，親自去做這一場法事。

    合蕊要去給魚酈煎藥，魚酈對合蕊道：“我聽前院佛堂里有晨會，我想去跟著念一念，午時才歸，你若是回來不見我，自不必尋我。”

    合蕊擔(dān)憂道：“娘子能自己出去嗎？”

    魚酈尋了方絲帕遮面，裝出一副艱難行走的模樣，拄著一副早就找來的拐杖，“就這幾步路，再者說了，在寺廟里怕什么?！?/br>
    她前幾日趁合蕊出去煎藥，悄悄摸過寺內(nèi)的路，尋條小徑，走到假山幽僻處，扔了拐杖，快步向角門奔去。

    盛暑的清晨，樹葉颯颯作響，落下斑駁影絡(luò)，她剛要走出假山，忽見有幾個男子朝這邊跑來。

    他們雖著常服，但腳上踏著禁制官靴，魚酈縮進假山底下，聽見他們步步靠近，在外議論：“剛剛還在渠水邊，怎得一眨眼就不見了，蕭娘子不會是想跑吧？”

    “反正我可聽說，這娘子在宮里就不是個安分的主兒，本來差一點當(dāng)上皇后，不知怎得惹惱了官家，還被下進獄里?！?/br>
    “咱們可得看緊點，若是把人丟了，官家可饒不了咱們?！?/br>
    “瞧這話說的，她前些日子還半死不活的，連路都走不利落，怎得突然鬧這一出?！?/br>
    他們的聲音越來越近，魚酈步步后退，掌心里出了一層黏膩的冷汗。

    這假山下不過幾個矮小的石窟，肯定藏不住，但若要退回水渠，順著原路返還，必會叫他們察覺。

    她正思索，要不就干脆撕破臉殺出去，忽得身邊飄過一股濃郁的檀香，剛剛丟棄的拐杖被塞進了她的手里。

    暗衛(wèi)沖進假山，只見魚酈拄著拐杖艱難仰頭，辰悟站在她身側(cè)，滿面無奈道：“娘子，傳言，優(yōu)曇婆羅乃靈瑞，三千年一現(xiàn)，連貧僧都未曾見過，這里怎會有？玄癡看錯了罷。”

    玄癡就是跟著覺悟身邊，時常進出他寢閣的小僧人。

    魚酈掌間黏膩，幾乎快要抓不住拐杖，裝出一副遺憾模樣：“還以為相國寺佛光普照，能滋養(yǎng)出靈瑞呢?！?/br>
    暗衛(wèi)見此情狀，大松了口氣，默默退出假山，卻不曾離去，徘徊在假山外的槐樹下。

    辰悟攙扶著魚酈往回走，邊走邊嘆息：“娘子，出不去的，寺廟內(nèi)外潛藏的暗衛(wèi)至少有幾千?！?/br>
    魚酈的心思全暴露在他面前，反而不需遮掩，她只一顆心不斷下墜，絕望至極，抓住他的衣袖，如一根救命的稻草，低聲哀求：“你幫幫我吧，幫我逃出去。”

    第34章

    “窈窈，我們再也不回來了”

    兩人正走到榆樹蔭中, 斑駁明暗的影落到辰悟的臉上，將那張清澈俊秀的面襯出幾分高深莫測。

    沉默良久，辰悟輕聲說：“我不能背叛官家?！?/br>
    世人只知那一段少年仗義施救的往事, 卻不知, 兩人之間的羈絆遠比世人所知道的要深得多。

    云藻宮的夜變，趙璟之所以能迅速摸到情況，辰悟功不可沒。

    他是天子埋在國寺里的一根針，任外間風(fēng)卷云涌, 此間定如瀚海。

    若是尋常人，怎值得將摯愛托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