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覺中，燕遲已滿臉是淚，滿眼是恨。

    他盯著自己的父親，聲嘶力竭地質(zhì)問道：“你可還記得憑欄村是什么地方？是你同我娘定情的地方，是我出生的地方。你的兒子勾結(jié)韃靼人，把憑欄村給毀了，你也打過仗，你也知道尸體堆滿村道是個什么模樣。你若對我娘有情，為什么不派人阻止？”

    “你騙她了，你從一開始就是蓄意接近，是你騙她了！”

    “你說燕子回來的時候你也會回來，你沒有！你帶著五千鐵騎回憑欄村要我娘的命！是你將她囚在敕勒川，是你親手將我娘至于水火之中！”

    燕遲狠狠一擦眼淚，發(fā)了瘋般，氣力猛增，將一桌酒菜掀翻，季懷真一個大男人竟拉不住他。

    瓷碗茶杯咣當(dāng)落地，似為這對反目成仇的父子喝彩叫好般，清脆作響，碎了一地。

    燕遲又抱著酒壇狠狠一砸，三人站著的地方登時一片濕。

    “憑欄村沒了。我娘一手搭建的世外桃源，被你和別人的兒子毀了?！?/br>
    他失望地看著一語不發(fā)的父親，踩著一地酒水，搖搖晃晃逃出去。季懷真略一權(quán)衡，慌忙行禮告退，追著燕遲跟了過去。

    “拓跋燕遲……”

    “燕遲！”

    季懷真叫他，燕遲不理，悶頭往前走，卻把季懷真手腕一拽，示意他跟上來。

    只見燕遲胸口不住起伏粗喘，眼紅似血，顯然怒意未消，他回頭看了眼，狠狠一擦眼淚，幾次想開口，卻都跟啞了般，嘴巴徒勞地一張。最后緩了半晌，才啞聲道：“跟著我，別擅自行動，有人在盯著我們?！?/br>
    季懷真神色一凜，以余光去看，果然幾步開外，正有一兩個夷戎士兵路過，正不住打量他們。

    二人繞到營帳后方，見再無外人，燕遲才放開手。

    他眉頭緊皺，緩了半天才冷靜下來，深深吸了口氣，復(fù)又緩緩?fù)鲁觥?/br>
    見他這樣，季懷真什么都明白了。

    “我就說你今日怎的這般沖動行事，原來都是你裝的?！?/br>
    可眼淚又豈能作假？

    方才那些話似刀子般，句句扎在蘇合可汗的心上，如此脫口而出，也不知這些話在燕遲心中憋了多久，怕是無數(shù)次想問出口，卻都忍了下來。

    吵架是假，怨恨卻是真。

    燕遲看他一眼，猶豫解釋道：“今天就算我三哥不來，我今日也要找借口故意同父王吵一架的，我和大哥最近風(fēng)頭太盛，須得這樣鬧上一鬧?！?/br>
    “我看你父王倒是真疼你，那個言聽計從的樣子，就差把你當(dāng)祖宗供起來了?！?/br>
    燕遲冷冷一笑：“疼我？我三哥的生母，在敕勒川勢力極大，我父王能擺平其他部族，多半要靠我三哥母家的人。他不過是利用我，制衡他們罷了。所以他知道我三哥要?dú)⑽?，也不便插手去管?！?/br>
    季懷真若有所思地“哦”了一聲，心中不斷思考著燕遲、瀛禾以及獒云三人之間的關(guān)系。

    見他這副心不在焉的樣子，燕遲突然冷不丁道：“怎么一聽我和我三哥不對付，你就這樣來興致？昨日還如同喪家之犬一樣什么都不在乎?！?/br>
    季懷真不吭聲，卻被燕遲一語言中。

    他嘴上說著認(rèn)命了，放棄了，可當(dāng)有一線生機(jī)，一絲可能擺在他面前時，他又本能伸手去握。

    如今除了恭州五萬親兵和銷金臺，他算是山窮水盡，jiejie和阿全還在上京，他又怎敢在此時擁兵造反？

    和瀛禾聯(lián)手倒也是一個辦法，可他又怎敢相信這個連親弟弟都算計的人，一旦有機(jī)會踏上大齊領(lǐng)土，又怎會放過他的jiejie和前朝皇子？

    事到如今，除了自己，季懷真誰都不信，誰都懷疑，只是他突然想起另外一個人來，不知在這場由皇帝與陸拾遺聯(lián)手對他展開的圍獵中，這人又扮演什么角色？

    就在這時，侍從終于找到燕遲，在他身邊耳語一番。

    不知講了什么，燕遲下意識看了季懷真一眼。

    季懷真此時敏感地很，警覺道：“怎么了？”

    燕遲揮手把人秉退，看著季懷真，神情復(fù)雜道：“先前你在汾州，蝴蝶婚宴上殺的那人，可是叫三喜？”

    季懷真眉頭皺起，避而不答，反問道：“問這做什么？”

    燕遲捉住他手腕一拉：“跟我來。”

    只見營帳前，一人被五花大綁，鼻青臉腫，按在地上不住掙扎，聽見腳步聲，忙抬頭一看。

    正是三喜！

    還得是真三喜！

    三喜眼淚汪汪，嘴一撇，眼淚鼻涕一起流，沖著季懷真告狀道：“大人，小的終于又見著您了！這群夷戎莽漢真是不講理！”

    那邊三喜還在痛哭告狀，凄凄喊著大人。

    這邊燕遲這夷戎莽漢，一看三喜的臉，二話不說，拔刀走了過去。

    第59章

    冰涼刀刃往三喜的細(xì)脖子上一架，嚇得他立即收聲，燕遲漠然道：“你是誰？在汾州可是我親手給你收的尸?！?/br>
    三喜眼淚汪汪，還不明白發(fā)生了什么事，害怕地看向季懷真：“大人救我！”

    只見他家大人摸著這夷戎莽漢的刀背往下一按，不情不愿地解釋道：“你在汾州見到的那人易了容，故意假扮成我的奴仆往我頭上潑臟水?！?/br>
    季懷真心神不寧，又將三喜拉起，自然沒注意到身后的燕遲聽到汾州二字后冷下來的神色。

    他回身冷冷道：“殿下，我的奴仆從上京千里迢迢來尋我，你不會連敘舊的機(jī)會都不給我二人吧?！?/br>
    燕遲沒吭聲，只滿臉審視地將他一看。

    這一眼看得季懷真心中忐忑，深知這人已不信任自己，然而若無要緊事，三喜絕不會出現(xiàn)在此。

    就在他要找個借口轟走燕遲時，這人卻把刀一收，抬手遣散眾人，又意味深長地看了季懷真一眼，轉(zhuǎn)身走了。季懷真無心去糾結(jié)燕遲的反應(yīng)，只左右一看，把三喜拉入自己帳中，確定無耳目在周圍，才伸手摸向三喜耳朵。

    三喜以為季懷真生了氣，主動伸著頭給他擰，誰知他家大人竟如轉(zhuǎn)了性一般，只在耳后摸了摸便作罷。

    待確認(rèn)眼前之人身份后，季懷真才松了口氣，問道：“你來敕勒川做什么？可是我姐出了什么事？”

    三喜又一下?lián)涞郊緫颜婺_下，抱著他的腿。

    “恭喜大人，賀喜大人，咱們家小殿下被冊封為太子了！”

    他歡天喜地，又一陣喜極而泣，半天聽不見他家大人叫好稱快，抬頭一看，季懷真像是沒聽見般，直直看著前方，一陣茫然，啞聲道：“你說什么？”

    “小殿下被封為了太子，大人，咱們季家熬出頭了大人！”

    季懷真“哦”了聲。

    他本該狂喜，本該野心勃勃，可他當(dāng)下只覺得不對勁，僅憑阿全心智，除非皇帝是瘋了才會讓他當(dāng)太子！

    不說皇帝，便是朝中大臣，便是那陸拾遺，又怎會同意把國家的未來交到一個非賢非長的人手中？

    三喜看著季懷真的臉色，那滿臉詭異平靜只叫人害怕。他還來不及喊聲大人，胳膊便一痛，原是季懷真將他一把薅起，一字一句沉聲道： “我走以后，除了阿全當(dāng)上太子，朝中可還有何大事？你一字一句說與我聽，任何細(xì)微之事都不可放過?！?/br>
    三喜說道：“大人，您這一走，朝中翻天覆地，樁樁件件都是大事。陛下要舍棄上京，遷都去臨安了?！?/br>
    季懷真如遭雷殛。

    多年來的勾心斗角讓他時時刻刻如履薄冰，于先立太子、后遷都一事格外敏感，而且還是在這等與夷戎議和，韃靼早早已在關(guān)外虎視眈眈的緊要關(guān)頭。

    眼見開春后與韃靼的戰(zhàn)事一觸即發(fā)，怎么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非要遷都？

    季懷真背后陡然升起一股寒意。

    三喜被他這副神情嚇了一跳，他跟著季懷真已久，每當(dāng)他從對方臉上看到這副表情，就知大事不妙。

    “您離京后不久，就傳回了清源觀被燒的消息，陸……”他小心翼翼看了眼季懷真的臉色，見四下無人，才小聲繼續(xù)道：“‘陸拾遺’被撤特使一職，即日起押送回京。起初皇后娘娘擔(dān)心壞了，大病一場，后來白雪大人回來，說您平安無事，娘娘才有所好轉(zhuǎn)?！?/br>
    “接著陛下又突然冊封小殿下為太子，朝野上下一片嘩然，他們覺得殿下年歲尚小，即便立太子，也應(yīng)該立大殿下才是，都說……都說……”

    季懷真冷聲道：“繼續(xù)。”

    “都說是陸家倒了，陛下不敢再得罪季家，才想方設(shè)法討好季家。”

    季懷真譏諷一笑：“討好？”

    “大人可還記得梁大人？他被調(diào)回上京任職，封懷化大將軍，帶兵鎮(zhèn)守金水去了?！?/br>
    “金水？”季懷真一怔。

    梁崇光乃可用將才，不被重用才奇怪，只是陸拾遺若要用他牽制自己留在恭州的親兵，防著自己帶人打回去，應(yīng)當(dāng)留梁崇光駐守在上京才是，怎的會調(diào)去金水？

    金水雖也是兵家險要之地，還坐擁大齊最大的糧倉，可遠(yuǎn)沒有恭州離上京近。

    若他季懷真被逼急了，帶兵從恭州突進(jìn)殺回上京，梁崇光根本來不及回防。

    “那天，那個冒牌貨，他頂著您的身份進(jìn)宮，待在陛下的書房里，一待就是一天，中間皇后娘娘進(jìn)去了一次，聽到他們在商議遷都一事，說要將這事提前，不能開春后再慢慢籌劃了，須得舍棄上京，立刻遷都到臨安去。白雪大人聽聞此事后異常緊張，所以才派小的來敕勒川找您?！?/br>
    “舍棄上京？”季懷真不可置信。

    三喜一點(diǎn)頭。

    遷都一事季懷真早就知曉，上京離前線不過幾座城池的距離，遷都到更南邊的臨安也是必然。

    可遷都時必定兵荒馬亂，漏洞百出，歷朝歷代遷都，大多選在無戰(zhàn)事且國庫充足之時，大齊若兩頭都占，又怎會忍一時之氣，派人來夷戎議和？

    此時遷都，根本就是徒留破綻給敵軍！

    三喜揣度他的神色，惴惴不安地開口：“大，大人，還有一事……恭州那邊傳回消息，韃靼十萬大軍，七萬集合在恭州邊界，三萬圍剿金水，且據(jù)白雪大人派出去的探子來報，夷戎和韃靼最近似乎頗多往來。梁將軍兩次三番請旨帶兵支援恭州，皆被陛下駁回，只說恭州還有兵力，讓梁大人守好金水，看樣子，是想讓大殿下去恭州?！?/br>
    季懷真半天不吭聲，三喜害怕地一抬頭，見他雙眼紅似血玉，額角青筋暴起，抓得三喜胳膊微微發(fā)麻，口中喃喃道：“你再說一遍，是先立阿全為太子，還是先商議的遷都？”

    “大人……痛，痛……先，先立的太子?！?/br>
    季懷真怔怔松手。

    三喜一看他神色，害怕道：“大人……”

    季懷真眼睛發(fā)直，牙關(guān)緊咬，垂在身側(cè)的手竟微微顫抖，只狠盯虛空中的某一點(diǎn)，笑道：“原來如此，好……好，好得很……”

    恭州是他季懷真的地盤，又是前線，若恭州沒了，韃靼大軍便可長驅(qū)直入，直逼上京。

    皇帝此舉，是決定舍棄恭州，不惜提前遷都，以上京都城一城池百姓為代價，徹底斷了他季懷真的后路。

    至于立阿全當(dāng)太子，又哪里是要討好季家，分明是想要阿全的命，留他在上京，自己逃去臨安，當(dāng)個誘餌幌子丟給韃靼人。

    屆時若韃靼人若以太子為要挾，皇帝自可光明正大地廢太子，令立新的。

    “竟非得這樣逼我……”

    季懷真雙眼通紅，全身發(fā)抖，將要來扶他的三喜狠狠推開，神情似瘋了般，陰惻惻一笑：“我都認(rèn)輸了，竟還不放過我，為了對我趕盡殺絕，竟然連自己的骨rou血親都不肯放過。”

    一聽這話，三喜也意識到了事情的嚴(yán)重性，哭道：“大人，如今我們該如何是好，您可得振作起來，皇后娘娘和小殿下還仰仗著您啊！他們定是料定大人您不能反敗為勝，才要向小殿下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