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1章剝削
夏夏睡了很長的一覺。 她不記得自己是什么時候睡著的,醒來時聽見雞叫,才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第二天了。這一覺睡得渾身舒展,疲勞感消失得干干凈凈。 剛掀開被子坐起來,就聽見了敲門聲,她下意識看過去:“誰?” “是我?!?/br> 外面?zhèn)鱽砼⒌穆曇簦白蛱靵硭鸵路?。?/br> “哦好,馬上來?!弊叩介T邊,夏夏看見沙發(fā)上的毛巾,微怔了下,然后才打開了門。 門外的女孩與夏夏年紀(jì)相仿,她皮膚偏黑,整個人很瘦,也穿著粗布的長袖長褲。昨天就是她送來了干凈的衣服。 女孩看見夏夏,不由愣了下。 她明顯是剛睡醒,還沒來得及洗漱。散著長發(fā),皮膚白皙細(xì)膩,臉很小,睫毛卷翹,一雙眼睛水靈靈的。她身上穿著與自己一樣的粗布衣服,可在白皙皮膚的映襯下,這舊衣服的顏色竟也變得鮮艷起來。 見她發(fā)愣,夏夏一笑:“昨天都忘記問你的名字了。你好,我叫夏夏?!?/br> 女孩這才回過神來,“你、你好。我叫索拉。是韓叔叫我來陪著你,你有什么需要都可以跟我說?!?/br> 她口中的韓叔,夏夏大概知道是誰。應(yīng)該是昨天下直升機(jī)時來接她的那個人,之前從英國回來的飛機(jī)上也見過,他沒有右手,但人很熱情。 “謝謝,我好像沒什么——”夏夏說到一半,低頭看看自己的衣服,又抬起頭來:“請問這里有集市嗎?” “有的?!彼骼f,“是在村子外面,得走一會兒。不過集市上有好吃的玉米餅!” 她說到玉米餅時眼睛都亮了,夏夏覺得有點(diǎn)可愛,也跟著笑了:“那索拉你進(jìn)來等我一下,我洗漱好就走?!?/br> “好?!?/br> 洗臉中途,夏夏忽然意識到一個問題。她拿過毛巾擦了臉,有些為難地走出來:“那個……你能再等我一會兒嗎,我去找、找韓叔借點(diǎn)錢?!?/br> “錢?”索拉站起來,利索地回答:“我們這里不用錢的?!?/br> “不用錢用什么?” 索拉拉住夏夏的手就往外走,“一會兒你就知道啦?!?/br> 從房間出來往外走的這一路,夏夏認(rèn)真地觀察了這個地方。這里是一個很大的村落,全是木屋,且大部分屋子都很破舊。每間破屋子里都住著一家叁代,少則五六人,多則十一二人。 他們劈柴打水,燒火做飯。沒有專門的廚房和衛(wèi)生間,也沒有微波爐吹風(fēng)機(jī),甚至有好幾戶家中連電燈都沒有。 院子里,不滿五歲的小孩們連衣服都不穿,光溜溜地到處跑。 與普通村莊不同的是,這里從早到晚都有帶槍巡邏的武裝分子。大概是習(xí)以為常,那些小孩看見槍也不害怕,反而還敢追隨著他們在村里村外巡邏。 “我們這里叫戈貢村,是整個佤邦最大的村落。你看,那里停著的飛機(jī)和車,都是大老板的?!?/br> 村口設(shè)有嚴(yán)格的關(guān)卡,兩人經(jīng)過時,端著槍的武裝軍正在對進(jìn)入的人搜身,男女老少無一例外。 夏夏看見后忙問索拉:“我們回來的時候也要搜身嗎?” “不用的,我本來就是住在這里的人。而你是韓叔親自交代的客人,他們不會搜的?!?/br> 夏夏松了口氣。出了村子,索拉帶著她往左側(cè)的山坡上走,“我們這里屬于高山,晚上會有點(diǎn)冷,我回去再找一床被子給你吧?!?/br> “哦不用,”夏夏跟著她走上小路,“我昨晚睡得很好,一點(diǎn)也不冷?!?/br> 說著,她的視線就被遍地的綠色矮植吸引。每株高度差不多到人的腳踝,葉片偏鋸齒狀,看上去有點(diǎn)像蔬菜。 “這些是什么菜?” 聽她這么問,索拉噗嗤一笑:“不是菜,是罌粟?!?/br> 夏夏一怔,停住腳步。 “不過確實(shí)長得有點(diǎn)像蔬菜。因?yàn)楝F(xiàn)在才二月,這些都還是幼苗。五月才會開花,等六月花瓣掉完,罌粟果成熟就能收煙膏了。” 夏夏身處高地,視線一覽無余,她被眼前之景所震撼。放眼望去,這一眼望不到頭的土地上、對面的山上、還有她身后的山上,漫山遍野全是罌粟。 她站在這里,仿佛置身于罌粟之海,渺小得不能再渺小。 “你是不是從來沒見過?”旁邊索拉告訴她,“等開花的時候,不止這里,整個佤邦都是一片白色花海,它們長得比人的胸口還高,里面還會夾雜一些紅色和紫色的罌粟花,可漂亮了。” 她語氣自然,就像是在介紹一處著名的旅游景點(diǎn)。 夏夏側(cè)過頭來,“你也會做那些嗎?” “會呀?!彼骼χ卮穑骸拔覀冞@里的人祖祖輩輩都是煙農(nóng),從出生到去世都跟罌粟打交道。就比如我家,我爺爺、我爸爸都是熟手。這里的孩子也都是很小就跟著大人種罌粟,所以大家都會的?!?/br> 兩人繼續(xù)朝前走著,夏夏想了想,又問:“那你們不上學(xué)嗎?” “嗯……我們這里沒有學(xué)校。男孩子們滿了八歲可以加入當(dāng)?shù)氐奈溲b軍,佤邦是緬甸武裝最多的地方,不愁沒地方去。去了就有工資,他們可以養(yǎng)活自己。女孩子們大多都留在家里幫忙,到了十五六歲就得結(jié)婚生孩子了?!?/br> 也就是說,這里的人世世代代都過著與罌粟和武裝打交道的生活,從未走出去,從不知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樣的。 “夏夏你看,前面就是集市,今天人還挺多的?!?/br> 索拉所指的方向,傳來熱鬧的聲音。但這集市跟夏夏以為的完全不同。她之前見過的集市,都是在巨大的遮陽棚下面,商販把商品擺在面前的攤位上,中間留出位置,供游客走動挑選。 然而,這里的集市就是在一塊寬敞的空地上,一眼看過去,分不出誰是賣家誰是買家。 直至走近了才發(fā)現(xiàn),賣東西的人是一直蹲著,面前鋪塊布,有的連布都沒有,就直接把商品擺在地上。 賣的東西也十分雜亂,索拉一邊踮著腳找玉米餅,一邊問:“夏夏你想買點(diǎn)什么?” “我想買件衣服。”夏夏也四處張望著。 本打算買了新衣服,就把索拉的衣服洗干凈還回去,可看了一圈,這里根本沒有賣衣服的。 “啊,你是想買衣服呀?不用不用,我們這里沒人專門買衣服穿的,你就穿我的衣服吧,你穿著好看?!闭f完索拉高興一指:“找到了,在那邊!” 她聞到香味,拉著夏夏就往人群里鉆。兩個小姑娘被好一通擠,終于鉆出來,跑到了賣玉米餅的地方。 賣餅的是個老太太,皮膚黝黑,滿手皺紋。她面前擺著小爐子和小鍋,正從旁邊的桶里舀出一勺玉米糊,倒進(jìn)放了點(diǎn)油的小鍋里。 玉米的香味濃郁,看見索拉蹲在那里看得認(rèn)真,夏夏也學(xué)著她的樣子蹲下來,看老奶奶煎餅。 可看來看去,也沒瞧出這餅有什么特殊配方,應(yīng)該在家就能做。為什么還要專門出來買? 這時索拉已經(jīng)跟老奶奶說起了話,不是中文,像是當(dāng)?shù)氐姆窖浴O南碾m聽不懂,但也大概知道索拉是在告訴她要買幾個餅。 老奶奶笑著點(diǎn)點(diǎn)頭,又說了點(diǎn)什么,隨后拿開另一個桶上的遮布,索拉驚喜地哇了一聲,拍了拍夏夏的胳膊:“今天還有米餅!” 玉米糊旁邊正是米糊,索拉先是興奮后是糾結(jié),糾結(jié)了一會兒,還是下決心買了一個。 總共兩個玉米餅外加一個米餅,她從身上拿出一樣?xùn)|西來結(jié)賬。夏夏看見果真不是錢,而是被包裹起來的黑色小團(tuán)。索拉遞過去,老奶奶就從地上拿起一桿小秤稱了稱,最后把餅遞給了過來。 兩人就坐在旁邊的石頭上吃了起來。 夏夏拿著餅好奇地問:“索拉,你剛才買東西給的什么?就是那個黑黑的。” “你說這個呀?”索拉又從身上拿出一點(diǎn),“是生煙膏,可以叫它大煙,也可以叫它鴉片?!?/br> 夏夏瞬時睜大了眼睛。 索拉覺得她那模樣也有點(diǎn)可愛,便把剛咬了一口的餅往懷里一放,撕開一點(diǎn)包裹生煙膏的外皮,“你看,外面這個是罌粟花的花瓣,里面這個黑黑的就是煙膏。因?yàn)樗偸丘ゐさ恼词?,所以才要包起來。?/br> 剝開外皮,夏夏真切地看到里面的東西。盡管是第一次看見實(shí)物,但她知道這就是制作海洛因的原材料。 “我們這里買東西都用這個交換,吃的用的都一樣。大家只收這個,所以錢沒有用?!?/br> 說完,她把熱騰騰的米餅往夏夏手里一塞,“這個也給你,多吃點(diǎn)?!?/br> 夏夏手里一個玉米餅一個米餅,她見索拉吃得那么香,尤其是剛才看見米餅時那么高興,她又把米餅塞回去:“你吃吧,我吃一個就飽了?!?/br> 索拉怔了下,“真的嗎?你不吃這個嗎?” 夏夏笑著點(diǎn)點(diǎn)頭,又忍不住問:“這些東西都挺尋常的,不能在家里做嗎?這樣的話就可以隨時吃了?!?/br> 索拉很快地吃完一個玉米餅,回答說:“我們這里的天氣只能種罌粟,種不了別的,比如玉米、谷子都活不了。所以就只能種大煙,再用大煙換米吃?!?/br> 夏夏聽后啞然,這才反應(yīng)過來,一路走來確實(shí)沒有看見其他農(nóng)作物。 “不過現(xiàn)在已經(jīng)比以前方便多了。” 索拉咬了一口米餅,舍不得吞下去,“以前就算想換食物吃,都還得等煙商上山來收,如果他們不來,我們又沒有車,靠走路下山那在半路就餓死了。” “自從大老板控制了周圍幾座山和村莊,所有煙農(nóng)只要按時上交定量的煙膏,剩下的就可以自己留著,還可以跟當(dāng)?shù)氐奈溲b換食物和生活用品,就不用擔(dān)心下山的問題了?!?/br> “大老板就是那個韓叔嗎?” “不是?!彼骼瓝u搖頭,“韓叔也得聽大老板的。我聽爸爸說,以前的大老板叫賽蓬,但其實(shí)他是姓周。我沒見過,后來他年紀(jì)大了,就變成了他的大兒子,現(xiàn)在又變成了小兒子。” 說到此處,她壓低了聲音悄悄說:“現(xiàn)在的大老板可年輕了,就是不怎么露面。但昨天他突然回來,我那時正在村子外面,遠(yuǎn)遠(yuǎn)地看了一眼,他連側(cè)臉都好帥?!?/br> 夏夏明白她說的是誰,她看著索拉吃個米餅都這樣小心翼翼,不禁皺眉,“可是不管種什么,都得看天吃飯。如果雨水太多或者太少,導(dǎo)致收成不好沒法換吃的,那大老板會管你們嗎?” “那怎么可能呢,我們都是給大老板打工的。我們住的地方受武裝保護(hù),那就得按時按量地上交煙膏,就算收成不好,也得想辦法交上。不然就得打欠條,來年一并補(bǔ)上。” “至于吃飯……往年收成不好的時候,我們一家吃野菜也能扛大半年的。要是因?yàn)槌圆簧巷埦腿フ掖罄习?,說不定會被直接趕出村子,那日子可就更難過了。” 夏夏聽完沉默兩秒,又問:“索拉,你知道用生煙膏做出來的海洛因,在外面賣多少錢嗎?” 索拉搖搖頭,“不知道啊,這些跟我們又沒關(guān)系?!?/br> 想來也是。這里交通、信息都閉塞,既沒有學(xué)校,煙農(nóng)家里也沒有電視和收音機(jī),又如何會知道毒品在外是按克計算,他們種出的那些罌粟,可以賺出他們根本想象不到的天價。 短短幾句交流,幾乎完全顛覆了夏夏的認(rèn)知。 如果不是親眼所見親耳所聞,誰又能想到,這些身處毒品最源頭的人,竟還過著刀耕火種、以物換物,并隨時都可能吃不上飯的生活。 毒品的暴利究竟到了誰的手上,不言而喻。 “說起來,我們都要感謝大老板。去年六月的時候,佤邦政府那些當(dāng)官的,忽然宣布要全面禁種罌粟,你知道他們有多殘忍嗎?那時罌粟果都已經(jīng)成熟了,正是收煙膏的好時候,那些政府兵拿著棍子和鋤頭,硬生生地打掉罌粟果,完全不管我們的死活?!?/br> “還好最后大老板搞定了那些當(dāng)官的,我們才能繼續(xù)種罌粟。而且從那之后,再也沒有別的武裝來搶煙膏欺負(fù)人,我們才能過上這么安穩(wěn)的生活?!?/br> 這是一番,被剝削者反過來感謝剝削者的話。夏夏看著正高興吃著米餅的索拉,一時有些說不出話。 索拉見她拿著餅沒吃兩口,趕忙提醒:“這個要趁熱吃才好吃?!?/br> “哦,好?!毕南挠忠Я艘豢谟衩罪?,看見索拉正在清點(diǎn)身上剩余的煙膏。 “夏夏,除了衣服你有別的想買的嗎?我?guī)Я宋壹野肽甑拈_銷,還可以買不少東西的?!?/br> “半年?!”夏夏驚訝地看著索拉手上的東西,她剛才買餅就花出去不少,“這個餅這么貴嗎?” “嗯……有點(diǎn)?!彼骼忉專骸拔覀冞@里的小孩都喜歡吃,但一年也就買一次,還得是收成好的時候。像這種做好的食物是有點(diǎn)貴的,但要是換大米或者其他東西,就不會那么貴了?!?/br> 夏夏忽然想起昨天索拉連同衣服一起送來的香皂,“那香皂也是你買的嗎?” 索拉點(diǎn)點(diǎn)頭,又不好意思地笑笑:“我們洗澡是不用那個的?!?/br> 難怪。 她把米餅讓給索拉時,她會高興成那樣。 夏夏不解地看著她:“我們……明明昨天才認(rèn)識,你為什么——萬一把這些都花了,那你家接下來半年吃什么?” “總會有辦法的?!彼骼恍Γ捌綍r大老板不在,這里都是韓叔說了算。你是他親自交代的客人,要是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好,被韓叔知道了,我是怕……” 剩下的話,她不說夏夏也明白。 原來她的到來,無形中給別人增加了這么大的壓力,添了這么多的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