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放學，往后正好連著中秋小長假。同班的少女們決定出去聚餐，探一探新開的網(wǎng)紅Bistro餐廳。它主打溫馨雅致的氛圍感。色調(diào)勻調(diào)的淺色家具，恰與點綴的綠植相應(yīng)成趣。窗外有片坪庭似的小花園。寒蘭正香，貓貓在花下淺睡。無論從哪種角度看，都很得少女心意。

    小鐘回教室拿自己的東西，也被捎進聚餐的隊伍之中。

    兩年前，她的mama敬亭去了趟歐洲，又去魔都，就看中這種時髦的餐飲模式?；貋硪院?，她便摩拳擦掌，要將自己經(jīng)營的咖啡屋改造成Bistro的模樣，拓展簡餐與酒館的業(yè)務(wù)。最后卻因機緣不巧而告吹。

    當時，小鐘面臨升學問題。敬亭將此視作更要緊的事，為將她塞進最好的學校，分心費了許多功夫，經(jīng)營事業(yè)只好維持現(xiàn)狀。機會不等人。今年，隨著城市新CBD的繁榮，自稱為Bistro的新式餐廳雨后春筍般冒出來，它們開在新建的寫字樓邊上，成為上班族日常青睞的就餐場所。敬亭的眼光很準，最好的商機卻終究是錯過了。

    要說經(jīng)營飯館，敬亭自己對廚藝一竅不通，只打算讓顧客吃飽受詬病的預(yù)制菜。Bistro提供的是情調(diào)和氛圍，吃食過得去也就罷了。小鐘不樂意，自作主張要在店里弄一個能正兒八經(jīng)做菜的廚房，一股腦地上網(wǎng)查攻略，四處探店，去餐廳后廚打零工。

    求職過程中，她碰上不靠譜的詐騙中介，險些落入賊窟被拐賣。萬幸敬亭多留了心眼，才在釀成大禍以前將她救出來。對于她千辛萬苦做的努力，敬亭沒有感謝，沒有安慰。有的只是數(shù)落，她不應(yīng)該浪費時間，做不屬于自己這個年紀的事情。

    什么又是屬于她這個年紀的事？

    同學們的話題完全不一樣，她難以融得進去。

    現(xiàn)在她們又聊到了背德小說。

    老男人覬覦花季少女，處心積慮迎娶少女的單身母親。少女惡作劇似的勾引老男人，他色令智昏將妻子殺害，帶走養(yǎng)女浪跡天涯。書名叫什么來著？《洛麗塔》。如此離譜的劇情，竟然還是本嚴肅小說。

    這話題一開，就像在教室里拆封一包薯片，所有人的注意都被吸引過來，你一句我一句地發(fā)表議論。

    故事以老男人的視角展開，他堅稱自己與少女曾經(jīng)相愛，將自己塑造成一個被始亂終棄的可憐人。

    少女當真有理由愛老男人嗎？圖他凸肚禿頭，還是圖他油膩不洗腳？

    小鐘腦海里浮現(xiàn)出父親和他那些酒rou朋友的樣貌，清一色的肥頭肥腦。

    她忽然被這家店的預(yù)制菜難吃到。

    同學們接著說，作者的文筆很好，文章寫得意識流，雖然看得云里霧里，不在意劇情也能當成美文閱讀，摘抄一些寫作文用得上的好詞好句。

    小鐘卻忍不住腹誹：真能寫到作文里嗎？往日林黛玉怕被人知道自己讀yin奔的《西廂記》，不敢用里面的詞句。她們倒要引用不正經(jīng)的小說，告訴老師自己讀過。

    難以理解，優(yōu)越老白男剝削少女的惡臭事情，一廂情愿的愛情，到底有什么可以動人？

    “如果是鐘老師那樣的老男人呢？”一人提道。

    眾人此起彼伏地笑。

    小鐘望向她們，滿是不解。

    “你前些天沒來上課，還不知道吧？”坐在小鐘斜對面的雙馬尾女孩向她解釋，“這學期我們數(shù)學老師換了。和你一樣，也姓鐘。”

    戴大黑框眼鏡的女孩是丁雨然，她搶著接話：“這個人，好像小言男主。海歸的博士，放著那么高的學歷，竟然來高中教書。家住市中心，上班開一輛瑪莎拉蒂，完全是富家子弟來體驗生活的樣子。”

    “關(guān)鍵是長得好看?！?/br>
    “我聽mama說，他以前是瓊英最好的學生，全校人都知道。他確定要來教我們班的時候，一下子就成了明星人物，一堆家長搶著要請他吃飯，送他東西，拜托他多提點自家孩子?！?/br>
    “這么厲害，他怎么不去教創(chuàng)新班？”

    “他主要是教競賽。今年數(shù)學組有三個老師要休產(chǎn)假，人手不夠，他才來帶我們班?！?/br>
    ……

    小鐘唯獨對她們說他是老男人這點耿耿于懷。讀完博士，應(yīng)該是什么年齡？他看起來很年輕，就像大學才剛畢業(yè)。她們聊天沒有代溝，應(yīng)該差不了幾歲?？陕犇侨账f的話，似乎在他畢業(yè)以后，出社會也有好些時日了。

    果然是老男人嗎？

    貞觀見小鐘愣愣出神，以為她被冷落，特意來搭話：“你怎么一直不說話？從剛才起，菜也不吃了?！?/br>
    小鐘被打斷思緒，不知所措，“啊……我……”

    這時，雨然發(fā)現(xiàn)盲點，“等下。你姓鐘，他也姓鐘，都是老市區(qū)人，你們不會是親戚吧？”

    “哪有這么巧的事。我不認識他。”小鐘搖頭，終于有機會順勢探問，“他多大？”

    “三十出頭吧。”

    比起十七歲的她，是很老了。

    小鐘再也吃不下一口。

    以后都不想再吃難吃的預(yù)制菜。

    興味索然地回到家，小鐘繼續(xù)畫小兔與熊的“森林恐怖故事”，但是全無靈感。擠牙膏似的涂出兩筆，眼前又浮現(xiàn)出那個人的面容。

    自從在圖書館不歡而散，兩人再也沒見過。

    老男人，她不想再喜歡他了。

    這樣的念頭，不由教她心里發(fā)酸。豬八戒吃人參果一般，囫圇吞了太多的酒心巧克力，似醉非醉地斷了魂。

    ——原來以前的自己有點喜歡他？

    因為那張漂亮的臉？還是他待她溫柔，不像別的老師，一旦發(fā)現(xiàn)她是不守紀律的問題學生，就視作心腹大患，敬而遠之？

    還是另有別的原因？

    他在她面前展現(xiàn)的一切，像來自另一個從未觸及的世界。紙醉金迷的過往，光風霽月的如今，天差地別的抉擇發(fā)生在同一人身上，少女禁不住好奇，還想要窺伺更多。妖冶蠱惑的虞美人，談笑間機關(guān)算盡，不惜用自己去下一盤大棋；與世無爭的玉芙蓉，人世白云蒼狗，他自是無執(zhí)無妄，不關(guān)分毫——

    哪一個才是真正的他？

    無論他們以怎樣的關(guān)系遇見，仿佛都比如今要好。師生?？此旗`魂照映，魍魎與疏影耳濡目染。實際上，身份將她們固定在各自的位置，永遠隔著無形的界限，靠近不得，逾越不得。

    小姑居處本無郎。青溪白石不相望。

    然而，初生之犢、不懼猛虎的少女，未曾親嘗過折戟滋味，又怎能甘心與他白頭如新，兩相錯過？

    她望著他，就像微時的江玉燕發(fā)現(xiàn)了花無缺。如若終有一日，她生出逐鹿世間的野心，她要得到最完美的男人，似邈遠流光的明珠，鑲嵌于天下的玉座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