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難去形容此時(shí)此刻他的模樣，好似深情繾綣，又好似悲傷難抑。

    我心頭一緊，下意識(shí)的對他伸出了手，我想抓住他的衣襟，但指尖卻錯(cuò)過了他轉(zhuǎn)身的時(shí)候，飛揚(yáng)起來的頭發(fā)。

    身影逆行，在我沒反應(yīng)過來的時(shí)候，他便如出鞘的利刃，將紅色的刀刃轉(zhuǎn)向了身后的相思樹！

    糾纏在他身上的那些樹枝反而被他身上的妖雰之力扭曲，折碎，寸寸斷裂！他帶著一身“怨氣”，借著這腥紅的光，卻主動(dòng)cao控了他身體里的妖雰之力。

    我見樹干上，陸青冥的臉露出了短暫的錯(cuò)愕，就在這一瞬間，沈緣已經(jīng)將手中的紅色利刃刺入了相思樹的樹干之中！

    那是一處相思樹樹干上的結(jié)疤之處，本來耗不顯眼，但卻在沈緣的紅色利刃刺入之后，散發(fā)出了一陣刺眼的金光。

    “沈緣！”陸青冥驚怒至極，“你竟在自己真身上，設(shè)此命門！”

    我聞言，也只覺心口劇烈震顫。

    金光閃爍，刺得我雙目酸澀，幾遇落淚，與此同時(shí)，我所站立之處，也傳來了陣陣顫動(dòng)，好似盤踞在地下的巨龍?jiān)诘网Q嘶吼。

    我低頭，但見那些刺出地面的根系頓時(shí)破碎，化為齏粉，天空中升騰亂舞的枝條也跟著在“嘭”的一聲當(dāng)中化作金色粉末散落下來。

    天地之間一時(shí)好似下起了不停歇的金色的雪。

    沈緣的劍刃刺在自己的真身命門之上，他非但沒有松手，反而更用力的將劍刃往里面送了一寸，神色果決，眸光堅(jiān)毅，更勝此前在封印之中，他刺穿自己的手掌那時(shí)。

    我知道的，他最害怕自己瘋掉……

    “你知道的，我總是害怕自己瘋掉?！鄙蚓壭χ?，如此道。

    恍惚間，我只覺眼睛在一片水霧之中變得迷蒙，我知道他在說什么，我知道他在做什么，也知道了方才他看我的目光，為何那般悲傷。

    我在水霧迷蒙的視線中走向他，可因?yàn)闃涓鶖嗔?，地面凹凸，我摔在了一個(gè)坑里。

    這一次，沒有任何人來扶我，我便狼狽的爬起來，繼續(xù)向沈緣而去，可也就是這點(diǎn)距離，我卻覺得比上九重天還要遙遠(yuǎn)。

    沈緣沒有看我，他自顧自的轉(zhuǎn)動(dòng)劍刃，相思樹自巨大而古老的樹身之中發(fā)出撕裂的聲音，好似一聲來自遠(yuǎn)古的哀鳴。

    沈緣整張臉都是妖雰爬滿的妖紋痕跡，唯獨(dú)那雙眼睛，散發(fā)著從未有過的光亮。

    他口中涌出鮮血，嘴角卻帶著我再熟悉不過的微笑。

    “你能看到我的記憶，那又如何，修行幾百年的仙，還妄圖看完我數(shù)萬年的記憶嗎？”他笑道，“陸青冥，你舍身進(jìn)入我的真身之中，真是，好一招臭棋?！?/br>
    相思樹撕裂，陸青冥似乎也感受到了劇烈的痛苦，但痛苦的哀嚎之后，陸青冥還在瘋狂的笑著：“你來與我陪葬，也很好！也很好！”

    沈緣一言不發(fā)，將紅色刀刃徹底刺入樹干之中。

    樹干徹底撕裂，金光似乎沖破天際，在灼目的金光之后，相思閣一片狼藉，所有的仙人都昏睡在凹凸不平的云層地面上。

    巨大的相思樹徹底消失，在原地留下了一個(gè)深坑，金色的光芒似雪一般落了我與沈緣滿身。

    我踉踉蹌蹌終于奔到了沈緣身邊。

    相思樹沒了，陸青冥隨著他的真身一起消失了，但沈緣還在，只是此時(shí)的沈緣，像一個(gè)即將破碎的瓷娃娃。

    妖雰從他身上褪去，他又恢復(fù)成了我第一次見他的模樣，面如冠玉，眸如點(diǎn)星。

    “沈緣……”

    我跪到沈緣面前，幾乎不敢碰他，直到沈緣自己仰頭看了一眼天空：“三天時(shí)間快到了?！彼曇羿硢?，告訴我，“快下界?！?/br>
    他甚至還推了我一把。

    我已然淚眼婆娑，世界模糊成了一片。

    “你怎么辦？”我嘶啞的問他，“那你怎么辦……”

    沈緣抬頭，看著我笑了笑：“我，完成自己的使命了?！?/br>
    我?guī)子纯蕹雎?，但最后我還是把他拉拽著，我把他扛了起來：“下界，我們一起下界！我們不在九重天上呆！還有希望的，一定還有別的破局之法！”

    我?guī)е蚓?，倉皇的往我們來時(shí)的地方而去。

    我身體里沒有殘余的靈力，只能一邊走，一邊吸收九重天上的靈力，我?guī)е蚓?，一邊走，一邊摔，有靈力時(shí)御風(fēng)，沒靈力是我拖著他，不停的往我們上界的地方走。

    “時(shí)間快不夠了?！鄙蚓壐艺f，“小良果，走吧。以后的路，你都要自己走了。”

    我痛哭失聲，我回不了話，只固執(zhí)的扛著他，拉著他，終于拼著最后的時(shí)間，將他帶到了我們上界的地方。

    沒有絲毫猶豫，我?guī)е蚓墢纳辖缰幰卉S而下。

    我們自九重天墜下，突破層層云靄，終于，我慢慢看見了下方的山川湖海，看見了我們守住的世界。

    它們很好，山川幽綠，湖海奔騰，一切都與過去一樣。

    “沈緣?！蔽冶е蚓墸诳罩锌粗?，“我們下界了，我們下界了！”

    沈緣只蒼白著臉，無奈的望著我。

    我腦中混亂，卻也在此時(shí)清明的想到：“詛咒！對了！”我在空中眨眼，讓眼淚向天空飛去，我告訴沈緣：“我喜歡你！沈緣！我喜歡你！”

    沈緣一怔，已經(jīng)有些灰白的眼瞳微微顫抖。

    “我喜歡你！我不可控制的，無法扼制的喜歡你！我早就對你動(dòng)心了！”

    回去吧。

    我在內(nèi)心瘋狂的祈禱。

    就讓時(shí)間回去吧，讓這個(gè)“愛的詛咒”來救救沈緣，如果能救下他的性命，我們就再來一次，這一次，一定能比上一次做得更好！

    就像我們曾經(jīng)做的一樣，再來一次，一定不會(huì)讓沈緣再拼去自己的性命！

    但不管我怎么祈禱，我們還是在不停的下墜。

    流星未來，意外也沒有發(fā)生，甚至沈緣……沈緣的身體也開始慢慢的閃耀出了一陣陣金光。

    “不是這樣的……”我驚惶不已，無助又無措的想要留住他，“不是這樣的，為什么……為什么……是因?yàn)槭虑榘l(fā)生在九重天上嗎？為什么！”

    沈緣的手輕柔的落在我的臉頰上，他輕輕捧住了我的臉，然后在風(fēng)聲呼嘯中，他帶著最后溫?zé)岬拇桨?，在我唇上輕輕落下一吻。

    “詛咒，破除了?！?/br>
    “不……”我只覺荒唐，“不不……”我蒼白的重復(fù)，“不能破除！不能破除！不可以……在這種時(shí)候……”

    沈緣卻在空中把我抱在了懷里。

    “雖然此時(shí)不該再說此言，但……”他聲音溫?zé)?，貼在我的耳邊，好似能驅(qū)散所有墜落帶來的刺骨寒風(fēng)，“我的心意，與你相同?！?/br>
    我抬起手，在泣不成聲中緊緊將沈緣抱住。

    我聽沈緣在我耳邊輕聲說著：

    “最后一刻，能聽到你如此說，我很開心?！?/br>
    “無情道走向自私，有情道走向狹隘，世界終將走向無序，一如天地有壽，世事無常。時(shí)至今日，我方明白，我能做到的，只是讓世界走向無序的步伐慢一點(diǎn)。”

    “在愛恨中克制，于秩序與無序中尋找平衡……可即便如此，即便用盡全力，也仍舊很難延續(xù)這個(gè)世界?；钕氯?，很難，但……”

    “我也莫名相信，這個(gè)世界，因?yàn)橛辛四氵@樣的神靈，所以，應(yīng)該會(huì)走得更久一點(diǎn)吧?！?/br>
    我哭得說不出話來，只能緊緊的把他抱住，似乎只要我抱得足夠的緊，沈緣就會(huì)永遠(yuǎn)留在我身邊，我們就可以一直在空中下墜，永遠(yuǎn)不走向終將到來的“將來”。

    “小良果……”

    風(fēng)聲中，我的懷抱忽然落空，金色的光芒在我眼前倏地飄散，沈緣的身影徹底消失在了這個(gè)世間。

    而我……

    我墜落在了松濤石蓮處的陣法上。

    耳邊似乎還殘留著沈緣留下的最后一句溫?zé)岬脑捳Z：

    “向死而生吧?！?/br>
    金色的光芒與蒼茫之間，將最后一粒落在我的心口上，我捂住心口，只覺撕心裂肺一般的疼痛。

    這樣的痛苦，更勝妖雰?nèi)塍w，更勝經(jīng)脈寸斷，而我卻毫無辦法緩解。

    我只能摁住我的心口，感受它。

    所以沈緣，下界一朝，這就是你最后送給我的情感嗎？

    可現(xiàn)在，我舉目四望，一時(shí)間，竟然連與誰言說也不知曉了。

    松濤石蓮上，山風(fēng)如初來時(shí)冷冽寒涼，我眺望山下的尋常鎮(zhèn)，回看山上倒塌的松樹與已經(jīng)不見的石蓮，只覺所有記憶都向我腦中用來，它們好像一柄柄利刃，在不停的撕碎我。

    我轉(zhuǎn)頭看向高高的懸崖，又看向自己的手腕。

    我的手腕，薄薄一層皮膚下，流淌著維系我生命的熱血……

    若是，若是我結(jié)束了這一切，我是不是，就不會(huì)如此痛苦了……

    忽然，有人影闖入了我的視線。

    “沈緣！”

    我眸中亮起了光來，但看見來人，心頭卻又是猛地一空。

    是鳳長夕，不是沈緣。

    “良果仙子……”鳳長夕急切的看著我，“沈仙君呢？九重天上的情況如何？”

    我看著她，又看到了她身后的南楓掌門，還有好多仙風(fēng)道骨的仙人們。

    “花朝與青陽下來了，青陽情況很不妙，我讓人照顧他了，這正想再讓諸位仙友們送我上九重天，雖然杯水車薪，但我也愿盡全力……”

    她的眸光清澈，溫和，卻也在此時(shí)顯露堅(jiān)定勇毅，一如沈緣。

    這是沈緣，選上的仙人。

    我轉(zhuǎn)頭，再次看向遠(yuǎn)處的山川，遠(yuǎn)山如黛，云波如煙。

    這是他守護(hù)的人間。

    “沈緣……”我忍住心頭碎裂一般的疼痛，也忍住每個(gè)呼吸間心臟的抽痛，“已經(jīng)解決了危機(jī)了。沒事了?！?/br>
    我看著鳳長夕，也看著她身后眸光關(guān)切的一眾仙人們。

    腦中忽然想起沈緣最后留下的話語：

    “即便用盡全力，也仍舊很難延續(xù)這個(gè)世界?；钕氯?，很難，但……因?yàn)橛辛四氵@樣的神靈，所以，應(yīng)該會(huì)走得更久一點(diǎn)吧?！?/br>
    “向死而生吧?！?/br>
    “我……”我道，“我會(huì)盡快飛升，回九重天上。我會(huì)，繼續(xù)守下去?！?/br>
    那就在愛恨中克制吧，在瘋狂與冷漠中平衡，在生存與死亡間掙扎，為了過去，為了將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