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石妖臺詞都說完，等得有點無聊，看見一只黑色的大蝴蝶停在花枝上，悄悄地、悄悄地退出了小亭，歡天喜地?fù)浜ァ?/br>
    嵐長老默默退走，赫連箏干脆在棋桌旁坐下，“女兒心意已決，連宴請賓客的名單都寫好了?！闭f著一沓宣紙拍在桌面上，以示決心。

    赫連堯粗略一翻，就知道她不是在開玩笑。

    “你——”他痛心疾首，“你為什么就非她不可嘛！”

    赫連箏也不明白，“父親又是為什么容不下她，我的婚姻大事，我就不能自己選么？”

    “自母親離去后，我還有半分的自由可言么？從來不是你讓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我還不夠聽話懂事？”

    “從前我什么都聽你的，可結(jié)道侶，女兒想順從自己的心意。父親當(dāng)年與母親相識，不也因為她的身份受到多方阻撓，若不是父親當(dāng)年的堅持，哪來之后的夫妻恩愛，琴瑟和鳴，又哪來的我？”

    “父親是過來人，卻不懂女兒，你現(xiàn)在跟當(dāng)年反對你和母親的那些家臣們有什么分別。問我為什么喜歡她，大概是日子過得太無聊，實在尋不出什么樂子，父親不喜她散漫無禮，任性妄為，可這些都是女兒不曾體會過的?！?/br>
    “如果要我選一個符合你標(biāo)準(zhǔn)的道侶，要她聽話懂事，與那樣的人相處，樂趣何在？與我獨自一人有何分別？父親當(dāng)年鐘情母親，不也是因為她的特別么?！?/br>
    蝴蝶沒有抓到，那石妖爬到假山上去了，她看一眼小亭方向，見沒人注意到她，偷偷摘了一朵金蘭花。

    赫連堯抬眸看向石妖，她已經(jīng)從假山上下來，背對著人，臨水而照，將那朵金蘭別在發(fā)間。

    赫連箏一口氣說了許多，句句在理，也是字字扎心。

    她是仙胎，從生下那一刻，就按照繼承人的標(biāo)準(zhǔn)培養(yǎng)，有得必有失，她足夠聰穎，有智慧有見地，凡事自有一套邏輯，也越發(fā)不服人管束。

    父女二人，沉默對峙。

    赫連堯看見那石妖又伸手到水里撈小魚，這確實是赫連箏從來不會做的事。

    她自小便擁有許多人一生都無法企及的家世和修為，卻也失去了孩子該有的那份童真。

    許久，赫連堯長嘆一聲，在棋桌旁坐下，“陪我下完這一局吧?！?/br>
    是妥協(xié)了。

    離得近了，赫連箏看見他面上深刻的皺紋，還眸中揮之不去的哀愁，知道自己不該拿母親的事激他。

    可這是她為數(shù)不多，為自己誠心誠意的一次懇求。

    下完這局棋，赫連堯就算答應(yīng)了，他并不是一個過分專橫的人，反對，是希望她再考慮清楚，婚姻大事，不是兒戲。

    可他隨即想到，赫連箏都兩百多歲，也到了該為自己的選擇承擔(dān)后果的年紀(jì)。

    她將來繼任了宗主之位，就沒有人能幫她兜底了，她總是要獨當(dāng)一面的。

    再聯(lián)想到她出生時天地間的異象，赫連堯猜測，她人生中或許還有一大機緣，或是一劫。

    不論緣劫，都不是人力可擋。

    罷了，順其自然吧。

    赫連堯長長吐出一口氣，閉目掐指，“下月初六，是個好日子，尚有月余時間準(zhǔn)備?！?/br>
    赫連箏趕忙跪地叩首，“多謝父親成全！”

    事情進展倒是比她想象中的順利。

    這時，小亭外那石妖蹦蹦跳跳來了，她揚手將一串青果子摔到棋盤上，豪邁道：“老公公，送你了。”

    赫連堯定睛一看，這是他種了近兩百年，還有三個月就要成熟的河地寶柑！

    “你、你你你，你這孽障——”赫連堯指著她，再看向她發(fā)間金蘭，又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我的、我的妙法蘭花，唯一的一朵金蘭花……”

    赫連堯好險沒氣暈過去，轉(zhuǎn)頭四處找，“我的拂塵呢！我的拂塵呢！”

    赫連箏趕忙帶著人溜之大吉。

    那石妖還納悶，“我送他禮物，他為什么不高興？”這老頭好不曉事。

    赫連箏：“……我替他謝謝你了。”

    不過老頭既已答應(yīng)了婚事，堂堂滌天宗宗主，一諾千金，必然不會輕易反悔，赫連箏心情松快了許多。

    老頭就好種點花花草草，趕明兒給他去山里挖幾株回來不就行了，多大事。

    隔日，赫連箏遣了玄霄出去打聽，老頭已經(jīng)把婚事分派到五門，少宗主要成婚的消息，整個內(nèi)外門已經(jīng)傳遍。

    晌午，赫連箏牽了石妖去膳堂吃飯，兩人去得早，躲在角落里，等到弟子們放課，果然是人未至先聞其聲：

    ——“少宗主要成婚，聽說了么？”

    ——“嗐，這誰不知道，早就傳遍了，同那煤精唄?！?/br>
    ——“什么煤精，人家是隕星碎片，天外來的?！?/br>
    ——“不管什么煤，什么星的，早晚都有那么一天，兩人孩子都有了，可不得成親?！?/br>
    ——“我琢磨呀，這少宗主肯定是知道咱們宗主不會同意她找個妖精，所以才會先斬后奏。聽說咱們宗主當(dāng)年跟宗夫人也是這樣，如今不過是舊事重演，無甚新鮮?！?/br>
    ——“說得也是，可妖精怎么了，咱少主啥也不缺，就缺個知冷知熱的俏媳婦，我覺得那煤精就挺好?！?/br>
    ——“聽說日子已經(jīng)定好，下月可有得熱鬧啰！”

    ……

    不錯，最近的輿論風(fēng)向，赫連箏非常滿意，繼續(xù)保持，再接再厲。

    赫連箏隱去身形，牽著石妖在眾弟子進入膳堂前離去。

    待走出一段距離，她轉(zhuǎn)頭看向自己身邊那知冷知熱的俏媳婦，正舉著雞腿啃得滿手油。

    rou吃完了，她還要把雞腿骨都磨碎了咽下去，赫連箏忍無可忍搶了丟掉，施兩遍清潔術(shù)，又搓了水團給她手心手背一頓搓，直搓得沒了rou味兒，才重新牽了她往前走。

    剛才弟子們的話，小石妖也聽了一耳朵，“他們說你爹你娘什么誰挨了誰的揍，是什么意思呀。”

    赫連箏搖頭，“是先斬后奏。”

    小石妖摟住她胳膊：“你爹你娘的事，能跟我說說么？”

    啊，她想了解我，她肯定是喜歡我的。

    赫連箏溫柔看向她，“你想聽我說，那就走吧，我?guī)闳€地方?！?/br>
    赫連箏帶著她去了母親的墳冢，在會仙峰后山。

    其實說墳冢也不準(zhǔn)確，這是套一進一出的農(nóng)家小院，黃土墻，茅草屋，院里一棵大槐樹，樹下有塊石磨，墻下是菜圃，空地上有石桌石凳。

    赫連箏道：“這是我母親曾經(jīng)在凡間的居所，也是她與我父親初遇的地方。她離世后，我父親白日在外頭見客、辦事，晚上依舊是歇在這套小院里?！?/br>
    小石妖好奇東看西看，見屋檐下還有個大水缸，里頭種了碗蓮，花開兩朵，碧葉亭亭。

    這次她長了記性不敢再亂摘，彎腰看，長發(fā)垂落水中，水里有幾尾紅色的小魚，受驚躲到了蓮葉底下。

    赫連箏在院中石凳上坐下，桌上有壺茶，里頭水還溫溫?zé)帷?/br>
    她倒了兩杯茶，繼續(xù)道：“我母親是凡人，父親外出歷練受傷，意外被她拾得，將他帶回家中療養(yǎng)，二人朝夕相處，互生情愫?！?/br>
    “但我母親是凡人，沒有靈根，我父親那時已經(jīng)是宗門既定的繼承人，他跟我現(xiàn)在的位置不一樣，他受家臣管束，不似我這般自由。他想與我母親成婚，自然遭到了很多人反對，赫連氏的家臣們不允?！?/br>
    小石妖回到桌邊，雙手托腮認(rèn)真聽故事。

    “父親堅持將她帶回宗門，她開始的處境很差，懷第一個孩子的時候，被人設(shè)計墮掉了。父親震怒，當(dāng)場誅殺了使計謀害她的小人，但她身子開始變差，也住得不習(xí)慣，我父親便直接把她凡間的居所整個搬來?！?/br>
    “就是我們現(xiàn)在站的地方么？”石妖問。

    赫連箏“嗯”一聲，“我父親請嵐長老幫忙，把整塊地都挖過來，她之后就一直住在這里，直到故去，這院中的石桌石凳，還有石磨，都是她用過的。”

    石妖捧起茶杯，“那這茶壺和杯子，也是她用過的么？”

    赫連箏輕輕點頭，淺抿了一口茶水，還是小時候的味道。

    蕎麥茶，微苦，香氣厚重，泡茶的苦蕎也是她自己種，自己炒。

    “她很會過日子，那時院外還有一片菜地，種滿了果蔬，她整天就為這些瑣事忙碌著，卻也自得其樂。父親，母親，一個驚才絕艷，一個返璞歸真，倒也意外的合拍?！?/br>
    石妖撫摸陶土茶杯上粗糙的紋路，開始想象那婦人烹茶的模樣，她定然生得極好，和和氣氣的，話不多，總是溫柔看著人，淺淺地抿唇笑。

    赫連箏：“只是愛慕我父親的女修很多，母親除了應(yīng)對那些不喜她的家臣、長老，還得承受那些女修們的冷嘲熱諷。父親本意是在周圍布下結(jié)界，不準(zhǔn)人靠近，但她不愿，說那些人雖然討厭，也為小院添了許多熱鬧?！?/br>
    “她很想得開，凡事不與人多計較，父親年輕時脾氣很壞，只有在她身邊才能平息，也不跟她吵架生氣?！?/br>
    “家臣不同意他們的婚事，她無名無分在這小院住了近百年，服下無數(shù)駐顏延壽的靈丹，身體依舊是年輕的樣子，可我知道，她的心已經(jīng)隨時間老去了?！?/br>
    “她是凡人，壽元有限，只剩下二十年的時候，終于決定再要一個孩子，說假若將來故去了，也能有人陪著我父親，讓他不至于太孤單?！?/br>
    “于是很快有了我。”

    赫連箏眸光放遠(yuǎn)，目中有沉痛的哀慟，“一個女人的價值，不是來自她本身，而是她腹中那個天賦異稟的孩子。我有時替她感到可悲，有時又感到慶幸?！?/br>
    “我尚在她腹中時，便常常流泄出豐沛的仙靈之氣，周遭草木受其滋養(yǎng)，她也變得愈加的年輕貌美。家臣們說，我是仙胎，這才準(zhǔn)許父親為她補辦婚禮?！?/br>
    “她那時卻說自己已經(jīng)看開了，父親執(zhí)意要辦，她只準(zhǔn)許他請上幾桌要好的朋友，在院子里吃一頓酒，用秤桿挑了蓋頭?！?/br>
    “我出生后，家臣們終于準(zhǔn)許她搬進宗主居所，要給她名分，她只是笑著搖頭，說這里挺好的，住慣了?！?/br>
    故事已接近尾聲，故事里的人境遇也有所好轉(zhuǎn)，不知為何，小石妖卻替她感到深深的難過。

    輕描淡寫幾句話，卻是她半生的艱難苦楚，她受了許多委屈，終于守得云開見月明，卻早已不再向往那片清輝。

    “我的母親，她真是……很好很好的人，我真慶幸，她有了我，我也有了她?！?/br>
    往事歷歷在目，赫連箏垂眼，有淚劃過面頰。

    “她是凡人，沒有丁點的靈根，就算服下再多的靈丹妙藥，壽元也不會超過一百六。但因我是仙胎，她活到三百二十四?！?/br>
    “小的時候，她常抱著我說，我的箏兒，是老天給的禮物，娘這一生，其實不委屈?？晌覅s不能常常待在她身邊，我要學(xué)太多的東西了，家臣們不準(zhǔn)我跟她見面?！?/br>
    “我很后悔，那時太聽話，他們讓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我從來不知道反抗，不會忤逆任何人，我常常在夜里想她，卻不敢來見她?！?/br>
    “她故去的時候，依舊保持年輕時的容顏，她走得很安詳，壽終正寢，沒有痛苦?！?/br>
    “她走后沒多久，家臣們也陸續(xù)遭遇意外死去，宗門里的長老沒有追究那些人的死因，只因我父親那時權(quán)利和修為已經(jīng)達到頂峰，聽不得任何反對和懷疑的聲音。”

    “可又有什么用呢，如今赫連氏再無家臣，誰也不能反對他們，不能阻止我們見面，我卻已經(jīng)沒有母親了……”

    院子里的大槐樹隨風(fēng)嘩嘩響，赫連箏好像又看到了母親，站在石磨邊磨豆腐，手背擦擦額頭的汗，看著她笑。

    ——“我的阿箏可是仙胎，怎么沒有一點小仙人的樣子，十歲了還動不動就坐到地上哭。”

    石妖來到赫連箏身邊，抬袖為她拭淚，抱住她的肩膀，頭輕輕地枕上去。

    赫連箏回抱她，終于忍不住痛哭出聲。

    “我好想她，母親啊，我好想你——”

    小石妖緊緊擁抱著她，學(xué)著她平時的樣子笨拙給她順背，感覺到熱熱的眼淚洇透了衣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