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他……”

    “他不肯將自己的長劍交出去，那是他傳家寶貝，便同格亞的手下賽馬，若能贏了便可帶著進(jìn)去?！?/br>
    趙侯斟來茶水放到兩人面前，“西旗馬確實(shí)野性，他雖贏了，可下馬時被顛了下來，立時半條胳膊便拿不起來了。”

    他想想覺得桑仕秾性子雖冷淡耿直，卻十足能扛得住事，趙侯自己最為喜歡，“格亞對咱們的人贏了他很不服氣，我說要全額買馬他也不許，要出道難題來考我?！?/br>
    熙寧將桑仕秾視作了自己人，聽到這里冷汗直流，“那桑仕秾贏這一場，是贏錯了么？”

    這時候幾人在門外敲了敲房門，趙侯叫進(jìn)之后，一行人魚貫而入。

    桑仕秾便在熙寧不遠(yuǎn)之處落座。

    熙寧湊到他身邊問他，“你今日同西旗人賽馬，還受了傷？”

    桑仕秾輕點(diǎn)了點(diǎn)頭，將右手手臂微抬了抬，“大概是有挫傷，休息幾日便好了?！?/br>
    “可你贏了他們，格亞生了很大的氣是不是？”

    桑仕秾接著道“是”。

    這可如何是好，他堅(jiān)持要帶長劍進(jìn)去，賽馬還贏了西旗人，又叫格亞生了氣，搞砸了這么大的事情，趙侯如何能饒得過他。

    熙寧已經(jīng)開始設(shè)想要怎樣替他求情了。

    他看熙寧的五官已經(jīng)皺做一團(tuán)，“你傷成這樣，公子若是罰你可如何是好？”

    桑仕秾卻一臉無辜，“賽馬贏他們，是公子叫我做得，他這么安排一定有他的道理，罰我做什么？”

    第38章

    熙寧倒不知趙侯如此行事是何緣故了。

    方才還說桑仕秾賽馬贏了西旗人, 格亞很是不悅，為何桑仕秾說這是趙侯的安排？

    這疑問暫時還未解答，那邊趙侯卻拿出一張錦帛來。這布帛背面的花紋不似大息常見的紋絡(luò), 應(yīng)當(dāng)是西旗人喜歡的異域式樣，有紅與黑兩色織就, 正面卻是一片雪白之色，熙寧從未在趙侯這里見過，應(yīng)當(dāng)是他們今日到格亞那里拿到的。

    “格亞今日給我們出了道難題，兩日內(nèi)若能解答出來，他便同意咱們的需求，并且還可以以小筆預(yù)付的方式交易, 不必將所有活錢都壓在這里等著。”

    交易還要出題的，倒是第一次見。

    “這個格亞怎的如此奇怪，經(jīng)營這么大的馬場, 不必為了生計(jì)發(fā)愁么, 還要出題為難一下客人?！?/br>
    “西旗有六大馬場, 四家都是皇家所有，其中排第一的是國王的產(chǎn)業(yè), 第二是格亞所有。周邊幾乎所有到西旗買馬的客源，都逃不開格亞家族, 西旗馬生意算是西旗經(jīng)濟(jì)之主要來源，礦產(chǎn)生意都要排到后面去，賣馬——他們是不愁的?！?/br>
    趙侯將布帛鋪開，“他問西旗同大息的燕國相鄰, 若要拿下燕國的土地, 他需要多少馬匹?！?/br>
    “這……”

    除了趙侯之外，其余同去之人皆垂頭喪氣。

    熙寧看著趙侯手上之物吃驚道, “這布帛之上并無墨跡，怎么是一簿空白的錦帛？”

    邵環(huán)抱著長刀回她，“格亞叫公子寫好答案之后交與他，務(wù)必要親自書寫。”

    “親自書寫？”

    這是何意？

    熙寧看向趙侯，突然福至心靈，“格亞查到了公子的身份？”

    “格亞不是傻子，咱們這樣的新客，第一次出手需要的數(shù)量便算不少，又是大息來得買家……”邵環(huán)撇了撇嘴，“在大息，除了咱們，又有誰能有這般實(shí)力。”

    熙寧小心翼翼的看向趙侯，“所以，這錦帛不單單是一道考題，也是咱們落到格亞手里的把柄，若是格亞將這錦帛公之于眾，其上為異族獻(xiàn)策攻擊我大息王朝的字句，便足以叫公子成為大息罪人了?！?/br>
    趙侯是大息王朝最出色的軍事領(lǐng)導(dǎo)者，且剛剛才同燕國經(jīng)歷一場惡戰(zhàn)，恐怕是整個大息最了解燕君用兵之人，若叫他分析兩國當(dāng)前局勢，自然是信手拈來，這是格亞第一重目的。

    西旗如今太平，可同南邊的燕國一向都有摩擦，前任燕君將西旗欺壓得始終喘不過來氣，他們早惦記著要一雪前恥。敵人的敵人便可以暫時是自己的朋友，既然有人劍指燕國，他們賣馬給趙侯，在兩國身后推波助瀾未有不可，此為第二重打算。

    可格亞作為當(dāng)權(quán)者，對當(dāng)下的局勢看得比常人更為深遠(yuǎn)。燕國曾經(jīng)是強(qiáng)大，可如今大息王朝漸也有改天換日之趨勢，若是送走了一個燕國，卻迎來一個更為強(qiáng)大的趙國，實(shí)在是算不得劃算。

    有了這份趙侯手書，也盡可能為西旗爭取到燕趙未來大戰(zhàn)之后的一絲喘息之機(jī)，近十年便可無虞了。這便是格亞的最后一重想法。

    這一步算得上是一箭三雕之策。

    熙寧想清楚這其中關(guān)竅，不由也倒吸一口冷氣。

    原來兩國之間交往，期間每走一步都有如此多的深意考慮。

    “眾人意見如何？”

    這是趙侯自公宮之中親自挑選出得隊(duì)伍，每一個都是心腹，今后若成霸業(yè)，每一位都是股肱之臣，趙侯自然樂意聽聽大家意見。

    “公子，格亞還不曉得是不是個守信的，若是咱們前腳回程，他后腳將這帛書交于息天子，他們可就有了群起討伐趙國的由頭，咱們處境堪憂，恐怕還會受天下人指責(zé)?！?/br>
    桑仕秾一向是那個行事求穩(wěn)之人，他首先將最差的結(jié)果擺在眾人面前。

    “如此，公子未成之業(yè)，便越發(fā)艱難了?！?/br>
    萬三在嘴里塞了一片杯底漂起的茶葉，“老桑的話有些道理，可事情已進(jìn)展到這地步，便是逆水行舟，不進(jìn)則退。咱們打燕國就是為了打通通往西旗的道路，先得良馬再打獨(dú)山國，良馬牧場都?xì)w我手，之后再圖天下，哪一步斷掉后面的道路都難走通。”

    如此算來，進(jìn)退都有難處。

    “那便只能比照兩者，是進(jìn)這一步得利多，還是放棄得利多了。”

    趙侯在眾人身邊走過，挨個瞧每個人的神情，“想必眾人心中都有了結(jié)論，今日決斷我交給大家?！?/br>
    他叫熙寧捧出兩罐棋子，一為白子，一為黑子。

    “每人兩子，若要我將這手書交與格亞，便投黑子入罐，若不同意——便投白子?！?/br>
    所有人不準(zhǔn)討論，亦不許偷看別人選擇。

    大家都在同一條船上，名垂千古或是遺臭萬年，恐怕就在這一息之間抉擇。

    熙寧看了看背身看向窗外的趙侯，突然覺得他是個極孤獨(dú)的人。

    她垂頭瞧著手心的黑子，想著即使他身邊圍著這樣多的手下，可今次在成為大息罪人的這條路上，他踽踽獨(dú)行，不會有第二人為他分擔(dān)。

    熙寧投完后便退去一邊，直到最后一個投子之人桑仕秾也投完，趙侯又叫眾人回到位子坐好。

    屋中氣氛一時低迷，眾人垂頭各有動作，熙寧不由自主地輕撫了下肚子，猛然又想到這動作暗示效果明顯，如今桑仕秾是個知道自己身份的，她若動作過于反常，恐怕會被他識破，趕忙將手放了下來。

    邵環(huán)正用手沾了茶水，在那方桌之上描出一個“燕”的字樣，燕地何其重要，雖不是兵家必爭之地，恐怕卻要影響趙國今后數(shù)十年的戰(zhàn)略走向。

    萬三將杯中茶水一飲而盡，那杯底留下的碎茶葉也未被他放過，三爺將茶葉一并吞了，大口的嚼弄起來。西旗的茶葉到底還是不如趙國酈下的香，他如此想著，將那點(diǎn)子殘?jiān)柿讼氯ァ?/br>
    趙侯雙手背在身后，他其實(shí)心里已有打算。

    那小小的罐子，頂上只開了一個指縫大的口子，若是自罐口看去，其實(shí)是什么都看不出來的。

    趙侯叫桑仕秾將罐體打開

    他揮劍劈下，只聽一聲脆響，那木罐子立刻便分做了兩半。

    棋子自崩裂的罐子里跳脫出來，在桌面四散開來。

    結(jié)果顯而易見。

    “白子一枚，其余皆是黑子”

    眾人互看了一眼，暗自猜測白子是出自誰手。

    趙侯將那白子捏起來放在掌心，“明日午后，桑仕秾來取我書信?！?/br>
    熙寧便為趙侯研磨。

    這柄自公宮帶來的酈下石潭墨，還是細(xì)君出征前贈與趙侯之物，當(dāng)時細(xì)君是存著叫兒子中行顯得勝時發(fā)布制書，可用此墨書寫的心思的。

    可世事難料，這墨卻率先被用來書寫攻燕策略，且不是為趙國，而是為異族西旗。

    熙寧一邊研磨一邊小心翼翼同趙侯交流，“公子會西旗文字，不如用西旗文來書寫。”

    倒時格亞翻臉，趙侯也可以打死不認(rèn)，總歸大息沒有幾人能認(rèn)得西旗文，更何況是趙侯所寫得東西。

    趙侯聞言先笑了起來，“格亞在西旗政壇浸yin數(shù)十年，哪里是你初出茅廬的小子能算計(jì)得了的?！?/br>
    熙寧也知道自己提得意見天真，可她為他擔(dān)心，若是真的有那么一天，他們就真的一點(diǎn)應(yīng)對之法皆無，難道要站在原地挨打么？

    趙侯自腰間解下一金一玉兩枚印信，熙寧知道這是他一直帶在身上之物，一枚出自老趙侯之手，一枚是他自己所刻，皆是他最為愛重的私印，一刻“酈下中行氏”，一刻“顯之印”。

    二者合一，任是誰都能瞧得出這錦帛文字所作之人是中行顯。

    “西旗文字或是大息文字皆不重要，格亞認(rèn)得，乃是這兩枚私印罷了?！?/br>
    熙寧便默默不語。

    趙侯在腦中早已千般推演，要如何將燕國收入囊中，故而筆走龍蛇，幾乎算是一氣呵成，那錦帛上連一個多余的墨點(diǎn)都瞧不到，洋洋灑灑五百余字，將西旗與燕國攻防形式布局完整。

    熙寧不敢看那布帛上的文字，只覺得每個字都像是今后要扎在趙侯身上的鋼刀，有字字泣血之態(tài)。

    趙侯將最后一筆彎鉤狠狠撇過，突然問了熙寧一個題外話。

    “那白子是你投得？”

    熙寧如遭雷擊，戰(zhàn)栗得頓了一下。

    “不——不是?！?/br>
    熙寧咬了下嘴唇，心道趙侯詐她。

    “恐怕是桑仕秾所投，畢竟今日一開始，便是桑仕秾提了此事后果，要大家三思而行?！?/br>
    趙侯不語輕笑。

    熙寧不知自己哪句話說得不好，引他突然發(fā)笑，便抬眸望他，“公子又在笑些什么？”

    趙侯輕搖頭嘆息，“桑仕秾確實(shí)是個謹(jǐn)慎的?！?/br>
    熙寧對這話很是同意，在幾人之中桑仕秾年齡最長，確實(shí)一向都是幾人里最穩(wěn)重之人。萬三跳脫，邵環(huán)輕率，熙寧追隨趙侯時間最短，只有桑仕秾最堪大用。

    她聽趙侯語氣，將視線重新放在了桑仕秾身上，便暗暗舒了一口氣。

    “今次卻不是他?！?/br>
    趙侯卻出乎熙寧意料的篤定。

    “公子何出此言？”

    熙寧轉(zhuǎn)身去取剛剛燒好的茶水，隱去了自己忐忑之中的神色。

    “桑仕秾的棋子與其他人并無不同之處?！?/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