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你二人未曾受趙侯寵幸，又為何裝作已經(jīng)成事的模樣，不敢對外人言明？”

    小虞氏跪立不住便癱坐下來，“我與阿姐為趙人所不容，幾乎處處受人轄制，不敢在營中胡言亂語。更何況當(dāng)日情形，是那柳司馬威脅了我二人，不需咱們將此事泄露出去?！?/br>
    姚黃深深吸了一口涼氣，“好，我便信你所說?！?/br>
    姚黃起身又要告辭，“此事隱秘，連趙侯亦不知曉。且其中事重大，到我這處便算是截止，你切切不要同旁的人再提起，以免再生事端?！?/br>
    她急急要出了殿去，忽而又想到一事，“先不要同人提起我今日來過一事，若是再有旁的人知曉此事，你我性命恐怕都要不保，日后我自然會兌現(xiàn)今日承諾?！?/br>
    小虞氏立刻捂好嘴巴，“我不告訴旁的人，連阿姐都不會提起?！?/br>
    許姚黃這才滿意，帶人快步而去。

    趙侯同柳熙覃議事過后便著人去諫議大夫處暗中打聽。

    一個大活人帶進(jìn)了府里，不可能真就神不知鬼不覺，總會留下些蛛絲馬跡。

    他揉了揉眉心，連日來事情一樁接著一樁，叫他連緩上一口氣的功夫都沒有。歇下來的時候便惦記著，今日要早些到行宮中去，熙寧這會兒恐怕正同柳熙覃巧笑倩兮，叫他越想越是生氣。

    這妮子著實(shí)叫他又愛又恨。

    這會兒卻又有通傳，說許姚黃求見。

    趙侯本想叫人一口回絕，想想她入宮幾日自己一直未來得及抽空去瞧瞧，確實(shí)對她不住，許佳在外面替自己賣命，沒有叫姚黃一直受冷的道理。

    索性今日便一同見了。

    許姚黃覺得今日老天似乎在同她玩笑，她站在陽光之下，卻只覺得身上寒涼。

    十五年來頭一次打算交付的真心，竟換回這樣的結(jié)果么，她著實(shí)不甘心。

    “你來了。”

    趙侯身上少見的帶上疲態(tài)，連日在行宮與公宮之間奔走，雖然精神很是滿足，可到底身子骨有些吃不住，一手撐著下巴懨懨得瞧著下首的許姚黃。

    姚黃瞧著階上尊貴非常的君侯，卻意外覺得這人其實(shí)也是凡人罷了，并沒有從前想得那般遙不可及。

    “——君侯?！?/br>
    姚黃輕喚一聲，將隨身攜帶的那把趙侯贈與的匕首呈了上來。

    趙侯見她主動歸還倒也不覺意外，叫宮人收好，卻并未有再瞧一眼的打算。

    君侯薄情，許姚黃今日方才真真領(lǐng)略。

    “君侯不想知道為何么？”

    他叫人點(diǎn)了宮燈進(jìn)來，這時候天卻黑的極快，若是不點(diǎn)燈姚黃幾乎看不清趙侯的面容。

    “為何？”

    他的語氣之中并無波瀾，全沒有姚黃猜想中那般要急切問詢之態(tài)。

    姚黃到底高看了自己的身份。

    “我近日聽聞一事”，姚黃抬起頭直面他，“原來君侯早有鐘愛之人。”

    趙侯聽到“鐘愛”二字皺了皺眉頭，他自己恐怕從未想過，今生自己還能同這兩個字有所聯(lián)系。

    “那人在趙軍之中?！?/br>
    趙侯終于停下朱批，他大概能夠猜想得到，東華伯如今在誰手中了。

    原來她打得是這個主意。

    姚黃看趙侯不動神色卻立刻便停了筆，這才知道竇君并未騙她，“可是君侯可知，那人并不同您抱有同等的想法?！?/br>
    她此時只想用自己微薄之力，痛擊眼前這個少有情緒的男人，哪怕這力道對趙侯來說，恐怕算不上是痛擊也罷。

    “您用盡心力將此人保護(hù)起來，卻不知你二人在燕地春風(fēng)一度，事后他卻叫燕女頂了他的名頭吧?！?/br>
    趙侯眼中精光畢露，“什——么——”

    “您應(yīng)當(dāng)聽得很準(zhǔn)確才對，那人瞞了此事，大概也覺得這段同性之間的秘事，登不得大雅之堂吧。”

    姚黃已勝利者的姿態(tài)刺激他，“也許不只是這樣，那人或許有心心念念的人，必然要隱藏這一段不可言說的關(guān)系，才好若無其事同愛人相伴到老?！?/br>
    趙侯卻猛然起身向階下而來。

    姚黃以為自己今天恐怕就要交代在這里，或許人頭落地。明日這具尸骨便會被運(yùn)回許家，身上再背上一個或幾個非死不可的罪名，阿爹可能會被這狼子野心的君侯踩進(jìn)泥里去。

    可是他卻只是同自己擦肩而過。

    “送姚黃回寢殿之內(nèi)休息，她今日疲憊，外人不便打擾……”

    姚黃以為這人今后便要將自己軟禁起來，或許今生不能再離開這冰冷的宮廷。

    趙侯忽而停下腳步，回過身來，這句話似乎在他心中已經(jīng)演過千百遍，只是今日正是個適宜的時候，“明日，本侯便封你作河陽縣郡主?！?/br>
    姚黃驚詫不已，追出門去看他，這人已經(jīng)匆匆而去，無論如何是姚黃追不上的距離了。

    他沒有因自己的譏諷一氣之下賜下白綾亦或是毒酒，反而給自己一個縣主的封號。

    姚黃忽然有些后悔，方才一氣之下的口不擇言。

    趙侯卻在馬上一路飛馳，他很久不曾有過這種心潮澎湃之感，只是腦中不時還有許姚黃提醒自己的字句。

    從前在營中她不肯承認(rèn)那一夜有情可原，二人皆是男子，在營中是亂了法紀(jì)的大事?？扇缃衲兀呀?jīng)完全知曉內(nèi)情，甚至兩人在行宮中那般纏綿曖昧，同床共枕，她有無數(shù)次的機(jī)會能同自己提起，可為何從來沒有說起過，甚至連暗示都不曾有過。

    難不成她真的屬意柳熙覃，到如今依舊守著從前承諾，只要自己不發(fā)覺其中諸般過往 ，后面便依舊想著同柳熙覃雙宿雙飛么？

    她果真在心里放著柳熙覃，所以才數(shù)次提出要回都安郡，甚至東華伯那日如此欺她，要侵吞她陽家的財(cái)產(chǎn)，熙寧依舊同意了東華伯來向自己請辭，難不成也是打著這個主意？

    第67章

    山有微雨。

    這時節(jié)下雨倒是少見。有宮人開了支摘窗, 熙寧立在窗前瞧了瞧，雨絲細(xì)密，傍晚的天便叫暗色壓了下來, 越發(fā)分辨不清遠(yuǎn)處的山巒小路。

    這時候若是在路上行走，恐怕前路難行。

    熙寧突然想到那個人, 這時候他怕是已經(jīng)在路上了，也不知可有尋個地方躲雨。

    熙寧沒良心的想，若是在公宮里留著也好，日日這般來去，也不知圖個什么，不過就是換個地方歇腳, 相比起來，宮里伺候的人還更齊全。

    她這會兒餓了，等不及用暮食, 小孩便去小廚要來一碗蝦粥, 盯著她大口用了。

    他捧著腮細(xì)看, “柳大哥用飯，即使是狼吞虎咽也比我們好看些?！?/br>
    熙寧靦腆的一笑, “吃粥罷了，哪里有什么好看不好看?！?/br>
    而后又問, “暮食準(zhǔn)備了些什么，你可瞧到了？”

    熙寧近幾日沉迷于了解每日飯食，有時小孩問起三日前吃了些什么，熙寧都能如數(shù)家珍。

    “似乎有一道荷葉雞”, 小孩舔了舔嘴角, “仿佛是咱們昨日才提起過的?！?/br>
    熙寧點(diǎn)頭稱是，行宮之中的內(nèi)人們倒是體貼, 他們二人不過是隨口提起的要求，宮人們立刻便記下了，今日在飯桌上便能瞧到。

    柳熙覃自公宮回來之后便越發(fā)沒了精神，他如今的身子做不得費(fèi)心費(fèi)力的事情，這幾日為著東華伯的事情東奔西走，忽而又牽扯到竇君與趙侯身上。阿兄雖然未同自己細(xì)說，可熙寧知道此事復(fù)雜，東華伯一時半會兒恐怕是回不了都安了，也不知阿兄后面要作何打算。

    她叫內(nèi)侍將杯盞收了下去，“今日下雨，你也在房中歇息著，我去瞧瞧我阿兄如何了，方才見他臉色蒼白，恐怕是雨天難捱。”

    小孩自凳上蹦了起來，“柳大哥去吧，也替我問候下?！?/br>
    熙寧點(diǎn)頭說好。

    雨天越發(fā)冷了起來，熙寧裹緊領(lǐng)口，有宮人來為她撐傘，熙寧道一句不必，接過傘柄向里去了。

    宮燈在風(fēng)雨之中靜靜飄搖，熙寧就著這點(diǎn)點(diǎn)微光來到屋前，收了傘立去一旁，輕扣了扣房門，不一會兒見柳熙覃隨身伺候的小廝將熙寧讓了進(jìn)來。

    “公子剛回來之時冷得厲害，連嘴唇都泛著白，我叫人在屋里籠了兩盆炭火，這會兒好多了?！?/br>
    屋內(nèi)果然溫暖，熙寧將氅衣解下，屋內(nèi)一燈如豆，并不能分辨清楚屋內(nèi)的陳設(shè)，只是朦朧燈影里瞧見一個高而瘦弱的人影躺在榻上。

    他腦袋沖內(nèi)歪著，臉上已經(jīng)染上一抹潮紅，屋內(nèi)升起的溫度將人熏得陶然，他熟睡過去，連睡夢之中都在輕聲咳嗽。

    熙寧慢步湊去，輕而又輕的撫在他額頭之上。

    倒不是因高熱而面色紅潤，大概真是因?yàn)槲輧?nèi)溫度高了些。

    熙寧放下心來，叫小廝去了隔壁，“你好生伺候著，他淋了雨，要是發(fā)了熱便不好了?！?/br>
    小廝是身邊慣用之人，對這事是極熟悉的，“二公子放心，一應(yīng)都是我在注意的，不能叫公子有什么損傷?！?/br>
    熙寧欲走，抬腳還是覺得不能完全放下心來，“若是情況有變，就叫外面巡查的侍衛(wèi)來尋我，咱們早些尋良醫(yī)來照顧著?！?/br>
    交代好一切，這才重新?lián)瘟藗愠鋈ァ?/br>
    那雨連珠，像一層水幕遮在眼前，熙寧瞧著快要到自己往日處所，她正垂頭行進(jìn)，卻覺有人在前堵了去路。

    熙寧原本壓低傘頭去遮著身前的肚子，她也不知是不是自己還是吃得太少了些，算算時間已經(jīng)過了三個多月，卻并不十分顯懷，若是穿著寬松的衣袍，連她自己都快忘記這個肚子的事情。天氣不好，熙寧小心的避免淋到她的身上，從視線余光處能瞧到前面已經(jīng)快要到了。

    這會兒不得已將傘向上扶了扶。

    那人也舉著一把新傘，正用一種復(fù)雜的神色瞧著熙寧。

    她上前查看，“君侯撐著傘，如何還能將身上淋成這般模樣？”

    熙寧伸手貼在他肩膀處，果然那玄色的暗紋吃水，視線里看不出，伸手便是滿手的水濕。

    “從——柳熙覃處回來？”

    熙寧覺得他整個人都同往常不大一樣，不知在強(qiáng)撐著什么，因雨水淋漓她看不出他的表情，僅憑語氣便能聽出他的不悅。

    “是，我阿兄淋了雨，他的身子骨你是知道的?！?/br>
    熙寧見他一直在原地立著不肯移動，便輕推了他一把，“外面冷，要不要到我屋里小坐？”

    她如今受不得涼，這會兒屋子就在眼前，自然是歸心似箭，也顧不得趙侯是不是要一起，會不會又要動手動腳。

    他被她推得身形一晃，仿佛這時候才醒悟過來，合動幾下嘴巴，半晌擠出一個“好”字。

    如同暴雨之前的寧靜，他壓抑著自己的情緒，只是任由熙寧帶路，在她身后慢慢得走。

    熙寧怕他瞧出破綻，這會兒不敢再把手搭在肚前，兩手交握撐著那傘柄，心驚膽戰(zhàn)的回了自己的屋中。

    他亦步亦趨，實(shí)在過于反常，熙寧倒是暫時顧不得那許多，將人安置在椅上，便吩咐宮人去燒些熱水來。

    熙寧自己身上只幾朵雨點(diǎn)罷了，倒是趙侯似乎兜頭淋了個遍。她在地心走動，不時拿了干凈的布巾擦拭身上頭上的水珠，趙侯卻一動不動，只視線隨著熙寧來回罷了。

    熙寧停了手中動作，“君侯是騎馬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