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司馬，酈下情況萬分緊急，我們接趙侯軍令，不可叫您涉險。”

    熙寧倒不知這人，還真是存著享齊人之福的心思。

    公宮里放著一個如花似玉的許姚黃仍不滿足，還要將自己控在行宮之中?？墒撬龓状瓮匦l(wèi)交涉，也言明兄長的身子等不下去，那守衛(wèi)也只是說要上報(bào)公宮，叫趙侯前來定奪。

    叫那個鬼趙侯來定奪，兄長恐怕都要咳血而亡了。

    可她又別無她法，等了兩日仍舊未等到趙侯的回復(fù)，卻忽然等到一個叫她意外的人來。

    那人蒙著玄色幕籬，只覺得個子很高，從身形來看似乎有些眼熟。

    熙寧正在夜色之中對月出神，猛然見一個一身黑色的影子出現(xiàn)在自己身前，很是嚇了一跳，她正要驚呼，那人卻將幕籬掀開一角，露出一張熟悉的臉來。

    “?！?/br>
    他趕忙沖自己比出一個“噓”聲的手勢。

    而后跳窗進(jìn)了熙寧屋舍之中。

    熙寧見他這舉動立刻將門窗關(guān)了起來，確認(rèn)他身后無人，這才到他身邊細(xì)問，“你怎的做這副打扮，這會兒不在營中，為何會出現(xiàn)在這里”

    桑仕秾自她桌上倒下一杯清茶，先吞下一口潤了潤嗓子，“此事說來話長，挨過了今晚，一切便都明朗了。”

    熙寧坐在他身側(cè)，不懂他這是何意，“你只需知道，趙侯下了好大的一盤棋，將所有人都算計(jì)了進(jìn)去，期間雖然驚險，但事事如趙侯所料，叫人想想便頭皮發(fā)麻?！?/br>
    桑仕秾語氣輕快，“我不能在你房中久留，只等明日，明日大軍壓境，我便能現(xiàn)身，也到了一決勝負(fù)的時候?！?/br>
    熙寧聽得糊里糊涂，只是聽他說起能現(xiàn)身一事眸中一亮，“你明日便能出山？”

    桑仕秾點(diǎn)頭稱是，不知熙寧聽了這話為何格外興奮。

    “那，我有一事要你幫忙?！?/br>
    桑仕秾對待熙寧很是真摯，聽他求助自己，想也未想便同意了。

    懷恩伯交接到竇君手里的一半兵力之時，內(nèi)心激蕩久久無法平靜。

    他年輕之時也有機(jī)會的，只是那時身后無人，他年紀(jì)輕輕又沒有根基，幾個同輩的公子里，只自己是最沒有希望的。見識過竇君的心機(jī)與手段之后，懷恩伯其實(shí)也覺萬幸，自己斗不過有這般手段的女君，安心做個閑散的貴族倒也不錯。

    他在臨南待了二十多年，待得早沒了往日豪情，只是每每想起年少之時的綺夢，仍舊很是向往那萬中無一的高位罷了。

    可如今這位置已經(jīng)觸手可及，怎能不叫人癲狂，他甚至一連數(shù)日不曾休息，閉著眼便能想到那象征趙國至高無上權(quán)利的金龜鈕，最遲不過兩日，便能握在自己手中。

    有人來報(bào)，說守備營中燈火稀疏，無甚人在夜間值守，竇君新任郎中令走馬上任，暫時只叫人原地修整。

    “今夜，便是攻入酈下的絕佳時機(jī)，未免夜長夢多，準(zhǔn)備下去二更攻城”，懷恩伯叫人去信竇君，“著守備營在城中接應(yīng)，依照計(jì)劃打著中行顯識人不清，排除異己，任用jian臣，進(jìn)而才連丟數(shù)城投降燕君的旗幟，叫他交出龜鈕印，讓位賢者。”

    “諾！”

    ……

    手下山呼海嘯，他臨戰(zhàn)之前鼓舞士氣，“那中行顯黃毛小兒，如此作為遲早敗落我中行家百年基業(yè)。如今，竇君特遣書臨南，叫我北上大興中行氏之榮耀，此乃是竇君之意，竇君位置尊崇，輔佐三朝趙侯，如今得竇君青眼，鄙榮幸之至……”

    “酈下遍地黃金，處處皆是良機(jī)，只要隨我攻進(jìn)去，一路打去公宮，諸位便是我朝功勛?！?/br>
    懷恩伯到底上了些歲數(shù)，連日不肯休息整頓，這時候熱血沸騰反倒叫他有些眩暈。

    “諸位只需記得汝今日之言，日后榮華共享！”

    戰(zhàn)旗獵獵，火光沖天，懷恩伯這時收到竇君手令，郎中令處已然做好準(zhǔn)備，他一聲令下，所有追隨之士立時夜襲酈下城北門。

    北門距公宮最近，從此門攻入不出一刻便能圍至公宮，那個位置距離自己是越來越近了。

    竇君畢竟經(jīng)歷三朝，面上比所有人都鎮(zhèn)定許多，她見竇綰面上也無半分急迫之意，越發(fā)對這妮子欣賞起來，“我瞧你往日便是個靠得住的，情緒波動極少，你這般的年歲做到如此地步實(shí)屬難得。今日遇上這樣決定生死的大事，居然也能沉得住氣來，實(shí)在叫我刮目相看。”

    竇君為竇綰斟上一杯酈下春，“我在你這般年歲，可做不到這樣鎮(zhèn)定?！?/br>
    吃上一杯薄酒，更能冷下心腸觀戰(zhàn)。

    竇綰側(cè)身飲過，只覺得有些辣口，她實(shí)在并不喜歡趙國人所釀之酒，除了一味的上頭，竟什么味道都品不出來了。

    竇君同她同出獨(dú)山國竇氏，口味卻早已經(jīng)被趙國飲食同化了一般，嘗起酒來享受不已，時不時甚至?xí)f出“天下精釀獨(dú)在酈下”，這般叫她皺眉的話來。

    兩人瞧著眼前的滴漏，竇綰身邊之人悠悠道了一句，“二更了，火光要追過來了?！?/br>
    她一輩子經(jīng)歷了那樣多險峻的事情，只逼宮是從未做過得，如今做了，便也覺此生圓滿了。

    懷恩伯帶人沖至城門之前，以書信中的角聲為信，在門前奏響三聲，果然見那城門緩緩打開。

    他大喜過望，著身后隊(duì)伍先進(jìn)城同郎中令匯合，他在其后好生瞧了瞧酈下這壯闊的城墻，“修得如同銅墻鐵壁一般，不也還是叫我中行月攻了進(jìn)來，好生可惜?！?/br>
    結(jié)果卻眼見人馬進(jìn)了一小半，城門忽而又關(guān)了起來，懷恩伯不知郎中令搞什么滑頭，催馬叫手下到近前去看，卻只聽見箭羽簌簌之聲，他的幾百人馬叫人甕中捉鱉，全部慘死城門之內(nèi)，引火把去瞧，只見城門縫隙里流出無盡的鮮紅血液。

    懷恩伯不知出了什么意外，急得催馬在原地轉(zhuǎn)了幾轉(zhuǎn)，“退！退回營地里去。”

    此時同竇君不通書信，他再不敢冒進(jìn)，意欲帶著手下這萬余兵力撤回原地再做修整。

    可趙侯不會再給他這個機(jī)會，城門之上頃刻間亮起千余火把，簡直將一方土地照的亮如白晝。

    懷恩伯年老視線不佳，卻辨認(rèn)不出那城墻之上是誰的人馬，竇君手下守備營的兵士卻驚叫一聲，“是許佳，郎中令，他，他不是死了嗎？”

    “懷恩伯，你不認(rèn)得我，我可認(rèn)得你。怎么，不曾想到還有今日吧？”

    許佳不由也要為趙侯之計(jì)拍手叫好，若不是君侯步步引誘，懷恩伯和竇君如何能這般按捺不住，早早便起兵造反。

    反倒全了趙侯一網(wǎng)打盡之愿。

    “許佳小兒，你還活著，可那個姓桑的命喪你手，你以為趙侯能饒得過你，居然這時候反水竇君！”

    許佳只覺大快人心，“反水竇君是假，同趙侯做了這場戲才是真，我的兒，你怎的如此天真？也怨不得會走到今日了?！?/br>
    他看懷恩伯氣得不知如何是好，越發(fā)覺得暢快，“至于桑將軍，你回頭再細(xì)瞧瞧，那高頭大馬上坐著的，是不是傳說中的君侯心腹？”

    身后也有人馬？

    懷恩伯以為許佳詐他，趙侯在酈下人馬不多，哪怕許佳反水，自己手中兵力未必就扛不住趙侯攻擊。

    他不信許佳的說法，非要親自去看，奔馬立刻向后而去，卻見身后漫山遍野的火光，燒得他渾身發(fā)冷。

    “這，這不可能，趙軍大隊(duì)人馬還被圍困在清水河縣，那桓嬰帶隊(duì)乞降，邵環(huán)連丟數(shù)城——”

    第77章

    那許佳聽了之后哈哈大笑起來, “死到臨頭了竟還瞧不出來其中門道，這事自一開始便是君侯算計(jì)好的，沒有清水河被圍, 更沒有什么軍師投敵，你瞧咱們趙軍英姿, 這——可是得勝班師的威武之師?！?/br>
    懷恩伯這才幡然醒悟，一切都是那黃毛小兒中行顯的計(jì)謀，從探子傳來消息說趙軍被困，趙侯無援開始，甚至竇君在城中散布趙侯奪權(quán)荀克烈，這一樁樁一件件, 都有趙侯在后推波助瀾。

    “許佳小兒，你會遭報(bào)應(yīng)的，老天定然容不下你這等左右逢源之人, 你那小女許姚黃, 竇君——竇君定然要將她絞成rou泥, 拿去喂狗，以祭奠守備營中數(shù)千無辜軍士枉死的英魂。”

    邵環(huán), 萬三聽厭了對手不斷放狠話，從趙地一路打去清水河, 哪一個都要先不甘叫罵，故而只一聲令下，“活捉懷恩伯，速戰(zhàn)速決。”

    這是一場毫無懸念的對戰(zhàn), 許佳瞧山坡上沖殺的趙軍如大浪一般打著滾翻騰下來, 手心也不由滲出汗來。

    若不是早早投了趙侯，今日被困的, 可能就是自己了。

    “我兒還是多cao心自己吧”，他輕狂大笑，“小女昨日便已經(jīng)被君侯平安送回府上了?！?/br>
    說完再不理他，他手下守備營已經(jīng)守住了公宮，半個外人都不能放進(jìn)去，如今到了同竇君分一分勝負(fù)之時了。

    趙侯在祈善殿前瞧著夜里空曠的殿閣，他身后無人，這時候方才知曉這位置之上果真孤單，此等重要時刻卻無人同他并肩，不由嘆出一口氣，倒是分外想念起一個人來。

    她是個捂不熟的小白眼狼，也不說送書信來問問自己過得如何，只他一人在此牽腸掛肚。

    許佳這邊順利入了宮門，祈善殿外皆是趙侯心腹把守，縱然他這守備營不曾前來支援，公宮內(nèi)外也定如往日一般安全。

    只是趙侯叫他來，恐怕還要演一場誅心之戲。

    竇君隱隱已經(jīng)能聽到千軍萬馬奔入宮廷之聲，簡直有地動山搖的氣勢。

    她伸手叫宮人扶起，“綰兒，咱們?nèi)デ魄七@處好戲。”

    竇綰順從地起身，接過宮人的位置，扶著她向祈善殿外而去。

    竇綰心中并不十分相信事情會如此順利。

    只是囿于當(dāng)前身份，也不得不恭維竇君料事如神，如有神助。

    竇君整理外裳，雖已至暮年，卻顯現(xiàn)出超脫年紀(jì)的精神之氣，仿佛仍舊有同下任趙侯掰一掰手腕的膽識和魄力。

    竇君只覺得很久未曾有過這般神清氣爽之感，對于年齡她并不服氣，從前的共事之人或是對手們一個個與世長辭，只剩她一個依舊挺立，任是誰都不能爬到她頭上去。

    祈善殿已近在眼前，果然能聽到長甲碰撞叮當(dāng)作響，守備營兵力是越發(fā)離得近了。

    竇君看趙侯孤身一人立在殿門之前面對千軍，那股子孤高的勁頭倒是很得自己的真?zhèn)鳌?/br>
    若是他肯聽話些……

    罷了，一山容不得二虎，兩個政治上同樣強(qiáng)勢之人，哪里能在公宮里融到一處去。

    她以勝利者的姿態(tài)前來。

    風(fēng)吹得緊，趙侯只覺得袍角獵獵作響。

    “顯兒好興致，賞風(fēng)中殘?jiān)?，倒是別有滋味。”

    中行顯應(yīng)聲轉(zhuǎn)頭瞧她，他與竇君似乎有些日子不曾見過了。

    想想往日，雖同處一宮之內(nèi)，他自小都不曾親近過她。

    “祖母不也一樣，往日里應(yīng)當(dāng)已經(jīng)歇下了吧，今日倒是很有精神?！?/br>
    竇君看趙侯面色如常，這時候依舊不慌不忙，感嘆他們這一輩的孩子個個了不得，竇綰如此，顯兒也是如此。

    “顯兒可聽到城內(nèi)山呼海嘯，殘?jiān)录磳Q下，有初陽漸起，時日不會很久了。”

    中行顯望著蒼山方向的一絲霞光，像從天邊漏出一道紅，很不明顯，但確實(shí)已經(jīng)在路上。

    “祖母應(yīng)當(dāng)見過多次這般景象，竟會覺得新奇么，對顯兒來說只是尋常風(fēng)景罷了?！?/br>
    他指給竇君瞧那洞開的城門，“您瞧，總有一日，獨(dú)山國的國君大殿，也會被趙人像這樣扣開?！?/br>
    竇君臉色一變，沒想到她這孫兒這時候還能說出這等狂悖之言，“住嘴，今日之后便沒有你再妄議獨(dú)山國的余地。”

    “是嗎？祖母忘了，多年前您也曾一力促成孫兒襲了趙侯之位?！?/br>
    竇君卻不言語了，中行顯同老趙侯實(shí)在太過相像，一個個都長了翅膀，迫不及待從自己手上飛出去。

    竇綰卻見那大殿里走出一個有些熟悉的人影。

    果然，中行顯聰明過人，哪里是那么好對付的。

    她漸漸松開竇君的手臂，向后略站了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