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火行舟 第142節(jié)
難道是景三?! ……不對,莫遲拿起絹布券,只認真看了幾眼,就察覺出不對勁的地方。 莫遲拿到的絹布券,是朝廷早就命令官家印坊印制出來的,發(fā)放到他手里時,紙上的墨早就干了。 可這張絹布券的印字,有幾處地方殘留有墨痕被蹭開的跡象。 也就是說,這張絹布券在印出來以后,尚未等到墨跡干透,就被人拿出來使用了。 莫遲混亂的心緒當即就歸了位,腦中凌亂如麻的思路就像纏繞成團的棉線,被他在千絲萬緒中終于理出了線頭。 黃粉、煙絲、絹布券,有什么人能清楚這三處細節(jié),又有能力制造出來? 莫遲閉上眼,腦中頃刻間浮起一個畫面。 那是在驛館,當他與假裝解披的那個人對峙時,那人曾在昏暗的光線里回過頭來,他的左眼下方,有一道隱約的凸起,看上去像是一條自上而下的刀疤。 莫遲如醍醐灌頂,腦中一片清明,再次睜開雙眼時,眼底已沒有絲毫猶豫。 他終于能確定,這一切的幕后黑手是誰,又是通過什么樣的手段,能夠順利地嫁禍于他了。 景三的話回響在耳畔: “過幾天就要送字板到烏今去?!?/br> “請鏢師多貴啊,都是我們自己的雕版師親自送到關(guān)外?!?/br> “還有三天就要出發(fā),再遲就要誤了過所允許的日子了?!?/br> 三天。 從他見過景三到現(xiàn)在,正好是第三天。 ——要來不及了! 莫遲心頭劇震,他抓起絹布券,轉(zhuǎn)身就往外跑。 推開殮房的大門,看清院中的景象后,莫遲不由得停住腳步。 杜曇晝就站在外面,他的身后是終雪松以及一眾侍衛(wèi)。 莫遲頓時反應(yīng)過來,他的越獄被發(fā)現(xiàn)了,這些人是來抓他的。 如果是從前,莫遲肯定會干脆利落地逃走,憑他和那群人現(xiàn)在距離,他們絕對追不上他。 ……如果沒有杜曇晝的話,如果杜曇晝的面容上不是寫滿了驚怒與焦急的話。 莫遲的動作霎時停頓,他站在殮房門口,在那個短促又漫長的時間里,居然一步都沒有動。 侍衛(wèi)齊齊圍了上來,斷絕了他的所有退路,終雪松震驚又痛心的眼神清楚可見:“莫大人!你已經(jīng)犯了罪!不要一錯再錯下去了!” 莫遲沒有留神去聽他在說什么,他的視線越過所有人,停留在杜曇晝身上。 杜曇晝始終站在原地,和莫遲遙遙相望,中間還隔著那一群侍衛(wèi)。 沉默地與他對視片刻,杜曇晝才邁出沉重的步伐,一點點往前走來。 他越過一眾侍衛(wèi),站在最靠近莫遲的位置,卻又與他保持著不近不遠的距離。 “……莫遲?!倍艜視兊穆暰€繃得極緊,仿佛一對粗糙的弓弦在用力摩擦:“我知道,人不是你殺的,你先跟我回去。” 莫遲搖了搖頭,一眼不眨地凝視著他:“來不及了,我沒有時間了?!?/br> 杜曇晝呼出一口長氣,強行壓抑住情緒,竭力平穩(wěn)語氣,換上最溫和穩(wěn)定的口吻,對莫遲苦苦勸道:“我明白,地牢里的環(huán)境是有點差,你暫且忍耐幾日,待我查明真相,一定馬上放你出來,還你清白?!?/br> 莫遲看他一會兒,突然問:“木昆給你看過的處邪朱聞的畫像上,也有我在其中,對嗎?” 杜曇晝一怔。 莫遲彎起嘴角,擠出一個勉強的笑容:“我會向你解釋的,但不是現(xiàn)在?!?/br> 他話音剛落,天空中乍然響起一聲悶雷,緊接著,一道閃電劃破天際,霎時照亮了整座臨臺官署。 響徹耳際的轟鳴聲尚未過去,一直紋絲不動的莫遲突然動了,終雪松從始至終都牢牢盯著他,見到他好像要跑,疾聲命令道:“攔住他!他要逃走了!” 眾侍衛(wèi)一擁而上,但誰都沒有杜曇晝身形更快,他幾個箭步上前,出手如電般抓住了莫遲的手腕。 他明明感覺到自己已經(jīng)用盡全力攥住莫遲的手,可下一瞬,掌心猛然一空,剛才被他抓住的那只細瘦的胳膊,陡然探向他腰間,奪走了他腰上的佩劍。 “……抱歉?!?/br> 低啞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杜曇晝這時才后知后覺地意識到,莫遲久久沒有離開,可能就是為了對他說這句話。 身前吹過一陣勁風,莫遲反身躍至殮房之內(nèi),而身旁的侍衛(wèi)已經(jīng)掠過他追了進去,終雪松緊跟其后跑入屋內(nèi)。 杜曇晝猶如被釘在原地,四肢的血液涌上大腦,太陽xue在突突跳動,耳畔的嗡鳴聲一刻不休。 莫遲已經(jīng)一腳踢開了殮房的窗戶,騰身躍至高高的窗棱上。 接下來只要輕松一躍,他就能輕而易舉地逃出臨臺,但在跳下高窗前,他猝然回頭望了一眼。 追他的侍衛(wèi)和終雪松并不知道,他回頭想要看什么。 但杜曇晝卻十分清楚,因為莫遲的視線準確地落在了他臉上。 杜曇晝不禁往前邁了一步,莫遲眼底的不舍與決絕一閃而過,他飛快地回過頭,從高高的窗戶上一躍而下。 他的身影消失在窗外的一剎那,一聲炸雷如石破天驚般在天空響起,閃電緊隨其后劃破夜空,照得殮房內(nèi)亮如白晝。 眾侍衛(wèi)連同終雪松都跑了出去,繞至后院想要繼續(xù)追捕莫遲。 而杜曇晝心里清楚,以他們的身手,絕無可能再追蹤到莫遲的行跡。 他在殮房外站了一會兒,渾身的血液漸漸流回四肢百骸,他慢慢移動腳步,走到了房中。 四下看了看,他發(fā)現(xiàn)解披身上的白布被掀開,而放在一旁條桌上的絹布券不知所終。 仔細觀察尸身,杜曇晝敏銳地察覺到,尸體的手臂位置發(fā)生了一點改變。 莫遲越獄出來,難道就是為了查看尸體的手?他的手上有什么東西? 杜曇晝蹲下身,把解披的兩只手翻來覆去看了半天,都沒有找到異常之處。 杜曇晝站起身,目光再次看向條桌。 衣服沒有動過的痕跡,解披腰帶上的銅帶鉤也還在原位,看來莫遲是毫無猶豫地拿走了絹布券。 天邊的悶雷滾滾不止,閃電的白光不時大亮,不久后,屋外響起淅淅瀝瀝的雨聲。 小雨迅速變大,漸成暴雨之勢,縉京城迎來了今年的第一場春雨。 盡管心中焦灼難當,但杜曇晝沒有追出去尋找莫遲的影蹤,他站在殮房內(nèi),銳利如刀的目光在解披的尸身上一寸寸掃過。 眼前的困局猶如霧鎖煙迷,而他決定留下來,做那個撥開迷霧的人。 那天晚上,終雪松和臨臺的侍衛(wèi)果然沒能追上莫遲,他們一直追到官署所在的坊門口,都沒能再次見到莫遲的影蹤。 疑似接連犯下三起命案的兇手脫逃,這種事已經(jīng)難以再繼續(xù)遮掩下去。 當天晚上,全城的翊衛(wèi)盡數(shù)出動,在縉京城里尋了一整夜。 而京城的第一場春雨,也不知疲倦地下了整整一夜。 暴雨連夜沖刷,即便莫遲曾經(jīng)留下些許足跡,也早都被雨水帶走了。 天亮后,解披的死上報鴻臚寺,作為鴻臚寺卿的終延,在家中接到邸報后,表情看不出什么變化,他只是問來送邸報的侍從:“陛下知道此事了么?” “應(yīng)該是知道了,宮門剛開,消息就由臨臺的人遞進去了,杜曇晝已經(jīng)進宮,其他的小人就不清楚了?!?/br> 終延思索著抿了一口茶,又問:“雪松呢?” “雪松少爺昨夜忙了一夜,都沒有找到莫搖辰的蹤影,此刻不在臨臺的話,就應(yīng)該在鴻臚寺?!?/br> 終延想了想,說:“陛下知道此事后,一定會宣雪松入宮。昨夜下了那么大的雨,雪松的衣服肯定濕透了,進宮前他一定會回府更衣。等他回來,立刻讓他來見我?!?/br> “是?!笔虖膽?yīng)下,又問:“此事也與鴻臚寺有關(guān),陛下可能會召見大人,大人不用更衣以做準備嗎?” 終延放下茶杯:“不急,就算真要做什么,也要等雪松回來,我向他了解過情況以后,再做決定?!?/br> 侍從行了禮,很快退下。 不到一盞茶的工夫,終雪松就急匆匆回到了府中,然后就被下人帶到了終延面前。 “雪松給叔父問安!叔父,昨夜的事想必您已經(jīng)知曉,陛下急召我進宮,待雪松從宮里出來,再向叔父細細稟報!” “不必?!苯K延叫住了急著去換官服的他:“具體的細節(jié)我無需知曉,我只想問你兩件事:第一,莫搖辰到底是不是真兇?” 終雪松斟酌著答道:“從目前的線索來看,他確有最大嫌疑,但是……” 思考良久,終雪松也沒有想到“但是”后面應(yīng)該接什么。 看他的表情,終延就懂了:“第二件事,查案過程中,你起到的作用大嗎?” 終雪松想了想,說:“有幾個關(guān)鍵人物是我調(diào)查出來的,應(yīng)該還算有所貢獻吧?!?/br> 終延點點頭,揮了揮手:“去吧。” 終雪松急急離去,終延站起身,把下人叫了進來:“更衣,我要進宮?!?/br> 半個時辰后,當接到皇帝召見旨意的終延,慢騰騰爬完了十幾級漢白玉梯,終于來到了川澤殿前時,殿內(nèi)早已站了好幾位大臣。 而杜曇晝就端端正正地跪在殿中,肩背挺得筆直,一如他往常那樣。 終延歇了幾口氣,正了正衣冠,邁步跨進了殿內(nèi)。 “微臣拜見陛下!” 褚琮朝他一抬手,立刻有內(nèi)侍上前扶住他,不讓他跪地行禮。 “謝陛下?!?/br> 終延直起腰,垂手站在一側(cè),狀似隨意地掃了一圈。 殿內(nèi),除了他和杜曇晝,還有早些時候進宮的終雪松,就只剩下冷容、韓永年,以及御史臺的御史中丞岳秩。 甫一和岳秩對上視線,終延就將目光移了回來。 他微弓著背站在杜曇晝側(cè)后,眼睛只盯著前方不遠處的地面,不再抬頭看任何人。 韓永年繼續(xù)剛才的話題:“眼下還是要將木昆王子保護好,一是不要讓他出事,二來也是封鎖他的消息,暫時不要讓他聽到外面的風言風語,以免因為流言影響兩國的盟約關(guān)系?!?/br> 岳秩橫眉一掃:“流言?方才終主簿已經(jīng)將這三起命案的各項證據(jù)說得清清楚楚了,韓大人為何還要說是流言?” 韓永年當即回道:“杜侍郎才是負責調(diào)查罪案的官員,杜大人方才也說得清清楚楚,他有理由認為莫搖辰是清白的,岳大人又何必心急呢?” 岳秩正要反駁,被褚琮制止:“兩位愛卿稍安勿躁,杜曇晝,朕也不愿意相信莫搖辰是殺人兇手,你說認為他是清白的,可有證據(j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