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葉清小臉煞白，宋靈寂心疼壞了：“孩子你也看到了吧，裴玄殺了你母親，事后我們?nèi)ふ?，你母親不見蹤跡，一身道骨也沒留下，你亦消失無蹤。”

    真相推敲起來就很簡單了，裴玄殺母奪子。

    他們以為葉清早死了，年年招魂不得其蹤。

    宋靈寂為什么祭出這份記憶，他想留下葉清。葉清是他們仙門的孩子。

    “你母親是全天下最完美的女人，裴玄卻殺了她……”這般血腥殘暴！

    所有人都清楚看到，葉清小臉蒼白，眼睫溫順地垂下去，似乎被這份過往震撼得失去所有言語。

    這一刻氣氛好似凝固了。

    在場魔修也瞬間噤聲，小心翼翼地偷覬魔主臉色。

    “我沒有殺她。”

    似乎是擔(dān)心葉清恨他，裴玄聲音驀然響起，他眸色沉沉，冷冷注視著挑撥離間的仙門，眼里暴躁與陰翳濃得嚇人，一字字開口，好似從牙縫里逼出。

    無論仙魔，都感到一股滲透骨髓的殺意。

    偏偏他解釋不了謝?，幍乃酪?，生不見人死不見尸，一個(gè)活人憑空消失對仙人而言，簡直荒謬絕倫。

    看向仙門時(shí)，裴玄眼神極冷，教人如墜冰窟，好似在看一個(gè)個(gè)死物。他可能也沒想到，當(dāng)年被他誅盡殺絕的萬千修士中，竟有茍延殘喘之輩，還留下了一段死前記憶。

    歸元宗的人趕去收斂尸骨時(shí)，發(fā)現(xiàn)這段記憶，悲痛欲絕后收藏起來。

    被裴玄用看死人的目光掠過周身，宋靈寂不止一次心生膽寒，卻沒有懼怕后悔。

    不過魔頭就是魔頭，看歸元宗的眼神如看一處死人孤冢，目光落在自己兒子身上時(shí)，又是另一種溫度。

    他最不想讓兒子知道的事情，恰好被對方知道了。

    他剖腹取子是事實(shí)，他不知道該如何搶回自己的兒子。葉清明明就在距離他不到數(shù)尺的地方，卻忽然變成了一束遙不可及的光。

    對孩子而言，弒母簡直是天崩地裂的大事，嚴(yán)重者可能反目成仇。

    想到葉清可能會流露出的眼神，懼怕中也許會有仇恨。

    裴玄心冷了下來，一股冰涼的感覺泛上心頭，有那么一瞬間，他想毀滅仙門，讓大地流血漂櫓，眾生悲泣。

    眾目睽睽之下，葉清成了焦點(diǎn)，大家都在關(guān)心葉清怎么選，這也許將成為仙魔混戰(zhàn)的關(guān)鍵。

    第91章

    裴玄也盯著兒子。

    葉清已經(jīng)長大了，可他透過對方那清瘦的身軀，依然看到了當(dāng)年那個(gè)小小軟軟的幼崽。明明走路跌跌撞撞，可是笑容天真燦爛，每一步都會朝他走來，每一次都會精準(zhǔn)跳進(jìn)他懷里。走路累了，會趴在他肩膀上，小藕臂挽著他，小臉依賴地蹭著他，語氣滿滿都是信任。

    好似他這個(gè)父親就是對方的全世界。

    孩子漸漸長大了，對方開始修仙了，他會畫符會煉丹，開始搗鼓出各種新鮮事物了，他會偷偷把掉落的乳牙埋起來，還以為沒人看到。他會為了說話不漏風(fēng)一整天抿唇，會奶聲奶氣說自己長大了，他的雙手會做很多事情，他也漸漸不愿意再待在父親懷里了，孱弱的雛鳥離巢了。

    等到了少年時(shí)期，孩子腿更長了，學(xué)會御劍飛行，能去更多地方了。

    裴玄發(fā)覺，養(yǎng)孩子就像放風(fēng)箏一般，葉清能驚艷高飛，他愿對方一輩子無憂，也固執(zhí)地希望葉清無論飛得多遠(yuǎn)，一世都在他的眼皮之下，羽翼之下享受庇護(hù)。

    正是因此，一根幾乎看不見的白色細(xì)線捆綁在葉清身上，系在他手心里，無論葉清怎么高飛，飛到何處，他都第一時(shí)間知道。

    這也令他痛苦。

    風(fēng)箏線拉緊了，會被孩子察覺。風(fēng)箏線松了，孩子又可能會徹底遠(yuǎn)離他的視線。這一張一弛，一松一緊，很難把握，幾乎成了他的夢魘。

    如今，他的風(fēng)箏有了離他而去的危險(xiǎn)，裴玄想攔下。

    裴玄不愿他的孩子，從他手心里離開。他不想葉清轉(zhuǎn)身走人。

    也許這是一種奢望……

    他是魔。

    仙魔之間隔閡甚大，清清不會選擇他，也許還會為了母親之死對他心生怨恨。對歸元宗，裴玄沒甚好感，他也本可以殺盡歸元宗上下，但他卻沒有——因?yàn)槿~清，葉清喜歡歸元宗，對宗門有很深的感情，裴玄縱有毀滅之心，也投鼠忌器。

    “清清。”這是宋靈寂驚喜的聲音，原來是葉清動了，他朝仙門方向揖了一禮。大庭廣眾之下，這一舉動讓仙門道州看到了希望，大家紛紛激動起來，氣氛沸騰不止。

    “清清！”、“小師弟！”、“葉清師兄！”

    他們滿心歡喜。

    誰料葉清施了一禮后，腳步頓了一下，毅然決然地轉(zhuǎn)身朝魔門方向跑去，所有人都懵了。

    實(shí)際上，葉清早已做好了選擇，弒母真相如何，眾口一詞，暫且不論。

    為了修真界的安寧，葉清依然會選擇裴玄。

    望著朝自己御劍飛來的少年，有那么一瞬間，裴玄大腦“嗡”了一下。

    天地間，寂靜無聲。

    所有人震驚地看著。

    那個(gè)少年御劍而去，漫天云霧點(diǎn)綴，劍意是純凈無暇的湛藍(lán)色，仿佛一道天光，能劈開世間最混沌的黑，又似最柔和的霧，能融入萬千種顏色。

    葉清御劍飛行的本事，不太行。

    他那一道劍意歪歪扭扭，因?yàn)閯幼魈绷?，隨時(shí)可能會摔下去。歸元宗弟子不由揪了一下心。不過，可能世間總會偏愛一些乖小孩，對方做了選擇，只需要走一小步，剩下的九十九步，由旁人來走。

    仙門道州所有人凝望著，裴玄大步向前，迎向了半空中的少年，朝對方伸出了手。

    那個(gè)世間最大的魔頭，衣袍隨風(fēng)揚(yáng)起翻飛，把自己的崽擁入懷中。晚風(fēng)大作，吹著兩人烏黑如墨的頭發(fā)，格外醒目。

    這一剎那，仙門道州集體失魂落魄。

    對裴玄而言。

    他本是一具獨(dú)立于世的行尸走rou，心若深淵，與生俱來的使命好似就是厭世與毀滅，他像是一道獨(dú)立于天地之外的逆流，沒有任何依存。

    葉清出生后，他才找到了不滅世的理由。

    仙門道州如今的行為，讓他如墜冰窟，眼底凝結(jié)殺意，有摧天塌地的欲望。

    這些殺戮種種，很快又平息。因?yàn)槟莻€(gè)流淌著他一半血液、身姿孱弱卻充滿希望的少年，一如兒時(shí)跌跌撞撞朝他飛來，那一瞬間裴玄心中所有陰郁心魔全數(shù)解除。

    孱弱的雛鳥離過巢，又心甘情愿歸來了。停留在他身邊，乖巧得惹人憐愛。

    仙門道州境內(nèi)。

    葉清走的那一日，臨泉山大雪漫天、霜覆懸橋，連仙鶴都發(fā)出一聲悲鳴。

    —

    葉清登上那艘巨大到足以隱天蔽日的黑色樓船，這一登船，他徹底落入了三萬萬上古妖魔陣營之中。一襲白衣小仙君，如同一個(gè)白團(tuán)子落入黑芝麻湯鍋里，轉(zhuǎn)瞬就被淹沒。

    望著浩浩蕩蕩的妖魔大軍離去，仙門人士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許久，才有人發(fā)出一聲嘆息，“那孩子糊涂啊，被裴玄蒙蔽了……魔域那里是人待的地方嗎？”

    魔域那一片土地上魚龍混雜妖魔橫行，日日夜夜都充滿殺戮禍亂。自古以來誤入的修士，除非修為極高，否則只有橫死一個(gè)下場。三萬萬上古妖魔，更是素來強(qiáng)者為尊，葉清實(shí)力那么弱，去了那里，不是隨意任人宰割嗎？

    臨走時(shí)那抹背影。

    更似一抹白月落入黑色湖水中，無論他們怎么想，下場只有一個(gè)——

    柔弱的白月被濃墨吞噬。略微想一想，不少仙門人士都要落淚。

    實(shí)際上，葉清的處境完全跟他們想的不一樣。葉清本人還懵懵的，他牽著裴玄的手，或者說裴玄的大掌緊攥著他，父子倆上了船。見了他，三萬萬妖魔低下頭顱，俱都恭敬地匍匐在地，齊齊高聲道：“恭迎少主?！?/br>
    這份心悅誠服發(fā)自內(nèi)心，就是嗓門有點(diǎn)大。

    葉清下意識捂了捂耳朵。

    幾乎只是一個(gè)動作，裴玄眉目冰冷，望向妖魔的目光淡淡一瞥，比深冬還要?jiǎng)C冽，令人心生畏懼。

    “……”眾妖魔瑟瑟發(fā)抖，降低了聲響。

    葉清這番去了魔域，確實(shí)很危險(xiǎn)，群魔環(huán)伺下，他就像一只小羊羔般柔弱可憐，可他身前站了誰？——裴玄可是渡劫巔峰，殘酷暴虐的手段一統(tǒng)魔域自封為主，他站在葉清面前，葉清就擁有了全天下最強(qiáng)的保護(hù)傘，誰敢傷他一根毫毛？

    另一邊，仙門還在嘆息，修士大能都在擔(dān)心葉清的安危。

    “此去兇多吉少！”

    “是?。∨嵝郧橄才瓱o常、陰晴不定，恐有控制欲，那孩子落入他的魔爪里，逃也逃不掉，日子恐怕不好過??！”

    在他們的想象中，裴玄之狠辣，天下俱怕，葉清也是如此，恐怕要成天看裴玄的臉色過活，一點(diǎn)風(fēng)吹草動就會風(fēng)聲鶴唳，天天抽抽噎噎以淚洗面。

    實(shí)際上。

    裴玄冷漠的目光落在葉清身上，轉(zhuǎn)瞬冰寒散去，他低頭看著沉默不語的兒子，說道：“清清，你選擇我，我很高興。”之前的裴玄烏發(fā)藍(lán)衣、孤寂高華，此刻暴露出墮仙原貌，五官幽暗深邃，淵渟岳峙的氣勢驚人，猶如地獄修羅般令人不敢多看。

    在裴玄看來，他用了威逼脅迫的手段。

    “……”

    葉清順聲抬頭，看清裴玄的表情，不禁心中一陣繁亂……在那修士的記憶里，他看到了裴玄一人誅殺萬仙，看到了眾人生不如死，看到了裴玄剖腹取子，諸多暴戾殺伐的一面——

    不過很奇怪的是，葉清卻不怎么懼怕。

    也許被寵著長大的小孩，就是這么有恃無恐。

    明明都親眼所見了，裴玄殺了千仙萬魔，是如何毀天滅地，葉清依然無法把那血?dú)馍哪腥耍约簭男厍槊}脈的父親聯(lián)系在一起。

    他如乳燕投林一般，撲入裴玄懷里道：“爹，我信你！”

    讓他們繼續(xù)父子相依為命吧。

    一切都不會改變！

    什么天下蒼生、仙門道州，葉清看了《登仙途》，覺得全世界對他父親有諸多誤解——他父親不是一個(gè)性情極端的人，只是被他慘遭毒手刺激到了，才會心生毀天滅地的念頭。

    他爹不是一個(gè)喜歡打打殺殺的人，他前十六年不也沒出事么？

    換言之，只要男主不再搞事，九州大地就會平安無事。

    裴玄擁著失而復(fù)得的孩子，沉默不語，心中所有殺戮陰鷙煙消云散，壓抑到了最深處。

    到底是風(fēng)箏被放風(fēng)箏的人抓住了，還是放風(fēng)箏的人因風(fēng)箏而放過了整片天空，暫且不得而知。如果葉清有天道視角，他低頭一看，可能會看到，自己手里也有一條白色命運(yùn)線，那一頭拴著裴玄。

    另一邊，仙門修士還在擔(dān)心葉清，他們又道：“裴玄令人膽寒，那鬼太子也不好相與！”

    鬼太子燕赤離也是名聲赫赫，更別提剛剛圍攻歸元宗的表現(xiàn)令人印象深刻，少年笑容充滿了陰冷殺戮，手持骨笛，紫衣翩翩，身后是百萬魔兵。

    一雙眼眸如鮮血般赤紅，色彩極為濃烈。

    那陰郁鬼魅的氣質(zhì)，如附骨之疽，每個(gè)人看了都要被纏繞得無法呼吸。連數(shù)數(shù)都不按規(guī)章常理，那老實(shí)孩子遇上這樣的鬼物，焉有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