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屋(第七章 po18ck.com
“咚——” 茶杯掉在地毯上的沉悶呻吟與敲門聲重迭,將漫游在書海中的另一半靈魂拉回此世。 溫斯頓連聲道歉,慶幸自己早早喝光茶水,拍著胸脯一陣后怕。 “沒關(guān)系?!?/br> 森管家如同神話里寂然安詳?shù)拿芰值娜松砭呦蠡兄挂粯訉庫o的眼睛,面容如湖水幽麗;橡樹般挺拔的身姿,聲音似清晨的風(fēng)穿梭過茂葉、停留在草地上翩翩起舞時長笛的輕快悠揚。他周身散發(fā)出一股獨屬于植物的緩慢靜謐的生命力。就像此時站在門邊,如果不說話也不動作,可能連時間都會忘記本人的存在。 溫斯頓總?cè)滩蛔⊥低荡蛄克?/br> “我臉上有什么?”森摸了摸嘴角,側(cè)過頭問。 “不是!”溫斯頓被戳破心思,忙擺手否認(rèn),“只是很少見到您這樣的人,”他擰起眉頭搜刮腸肚, “草食動物?您聞起來沒有rou的氣味。” 森替他擺好餐具,笑道,“作家的想法果然別具一格?!?/br> 溫斯頓低頭戳破雞蛋,雙耳燙紅,小聲嚅囁,“我又哪里算什么作家呢?!眽鷣渴左屨荆簉ouwuwu. 說到書,他明顯又興致高漲,“太厲害了!有些注解從筆跡上看顯然年代已久,但真正的知識不會因時間而遜色。實在令人大開眼界,我仿佛又回到了學(xué)生時代,圍坐在校園的攀藤架下,讀上一下午的浮士德。” “如您所愿,”森看向黃土色模糊一片的世界,“只是我今日須得出門一趟?!?/br> “雨很大,請務(wù)必關(guān)好窗?!?/br> 這是第二天的下午。 溫斯頓吃過午飯,目送森管家出門,獨自在屋中來回踱步消過食,靠在床頭翻閱過往的信件筆記,被單調(diào)的雨聲催眠,垂著腦袋昏昏欲睡。 “不行?!彼谏眢w滑進(jìn)被子的前一秒醒來,甩動頭發(fā)用力眨眼,“不行,機不可失?!?/br> 他爬下床,對著墻面上的鏡子整理儀容,沖手心哈一股熱氣搓了搓臉,“這也太安靜了。兩天,只見到一個人,難不成真是鬼屋?” 整棟宅邸,莫說是人影,連多余的聲音也狡猾地躲在緩急不定的雨后,仿佛一只藏在暗處的手,刻意將真實剝離。溫斯頓走出房間,站在幽靜的走廊上側(cè)耳傾聽,手指無意中勾過墻壁,立刻被那沙沙的觸感轉(zhuǎn)移注意, “要說刺繡的壞處就在這兒了!”他不得不又回屋重新洗過手,才慢悠悠下了樓,望著那一排令人過目難忘的畫像,感慨,“多么強悍的血脈啊,瞧瞧這如出一轍的傲慢只可惜守著寶藏,卻又后繼無力,真不知都要便宜哪位石油房產(chǎn)新貴。” 他邊嘟囔著,溜溜達(dá)達(dá)拐進(jìn)書房,“怎么就忘了問一下姓氏,歐瑞爾,歐瑞爾人,也不知是否認(rèn)識那位大人咦,這是什么?” 溫斯頓對東方文學(xué)的興趣寥寥,一早便略過左面書墻,直撲西方戲劇和古典詩歌。而這里就要提到方才整理過的私人信件,其中一封是來自老同學(xué),畢業(yè)后投身研究薩迦文學(xué),懇請他發(fā)揮編輯所長,介紹幾位北部烏戈爾地區(qū)出身、深諳古高地語的作家合作出書。 這封信被他隨手塞進(jìn)剪貼報夾里,本是不打算回復(fù)——他不好意思說自己只是個走后門的初級編輯,每天的工作就是過濾掉大量邏輯不通的五流偵探小說,既沒本事接觸到學(xué)界大拿,也無法從爛泥堆里掘出金??善袢沼写藱C緣,他在角落里翻出一本初版的《高地語—西語艾達(dá)》,下午攜了紙筆來,打算抄些注解寄去。 一同搬來的還有本高地漢語雙語版本的《沃爾松格傳奇》,因他漢語說得要比讀得好,即使通篇以白話敘述體寫成,進(jìn)度也十分磨人。他翻了兩章興致缺缺——神劍、矮人、黃金詛咒、愛恨情仇,尼伯龍根的故事他很早就聽過,于是準(zhǔn)備記錄些生僻文字通解敷衍了事。 可問題就出在這里。 從第四章到第八章——在雙胞胎meimei西格妮即將嫁給一個她不愛的卑鄙男人的前夜,西格蒙德于眾目睽睽下拔出奧丁的神劍——故事便在此被人為毀掉,等第九章再出場,權(quán)柄已移交給西格蒙德的后代,一位名為赫爾吉的英雄,正要帶著他的勇士們?yōu)橛⒚利惖墓魈ど险魍尽?/br> 無論是遠(yuǎn)如《伊利亞特》、近似《羅蘭之歌》式的長篇史詩,又或是如《沃爾松格》、《尼伯龍根》這類傳奇,以普通讀者的身份品讀時,都會在開篇時遇到一個不大不小的難題——繁多拗口的人名地名和復(fù)雜的人物關(guān)系。而往往這些僅一筆帶過的名字,當(dāng)你在讀完整個故事后,才發(fā)現(xiàn)他們又如路邊的石塊一樣可有可無。 溫斯頓是一個從事文字行業(yè)、受過文學(xué)院高等教育訓(xùn)練的專業(yè)人士,他大可對此視而不見,因為翻不了幾頁,赫爾吉的故事也要告一段落。沃爾松格家族的傳奇不會因為一場消失的婚禮和西格蒙德不知所蹤的九個兄弟姐妹而駐足不前,在連時間概念都沒有的世界觀中,一個國家的覆滅在著墨篇幅上甚至不及一柄神劍的來歷。這些先人存在過的意義,也不過是在溯源英雄主角的出身時,那赫赫揚揚的家族樹上,幾棵無足掛齒的枯萎分支。 然而文學(xué)是文學(xué),現(xiàn)實是現(xiàn)實。 如今擺在溫斯頓眼前的,比黃金寶藏、英雄美人更令他心癢難耐的是寫在第三章結(jié)尾——西格蒙德拒絕了即將成為妹夫的西格爾國王向他提出的買劍請求——一行鋒利小字與西格蒙德毫不掩飾的蔑意一起躍然紙上: 背叛血脈的人,終不得善焉。 就是這樣一句話,勾起了他肚子里的饞蟲,抓耳撓腮,迫不及待想知道那消失的五章里沃爾松格家到底發(fā)生了什么變故,刺激到這位挑剔的讀者——不知是墻上掛著的哪幅畫像,甚至憤怒得做出撕書的舉動。 他在書架前上躥下跳,爬高走低,希冀能找出再版一解好奇。只可惜他眼睛貼上去,連不擅長的東方文學(xué)都掃過一遍,才不得不承認(rèn),《沃爾松格傳奇》有且只有此孤本。 正當(dāng)他要把遺憾按下,且等回了家,與那位老同學(xué)通上電話問一問,或直接去書店訂上一本西語譯文。溫斯頓的目光不偏不倚,恰好落在連接著兩扇書墻、一排齊腰高的木質(zhì)矮柜上,里面按手寫年月標(biāo)簽,整齊地擺滿了剪貼本。 要問他為何一眼中的,篤定那就是用來收集報紙書信的檔案,這完完全全又是意外之喜。那標(biāo)簽的形式從制作到手寫格式,與他歷來的習(xí)慣分毫不差,三寸長、一寸寬,如標(biāo)本般封入透明塑條,再用紅線繩穿過頂端,裝訂在內(nèi)側(cè),既能夾在里面做書簽,又能掛落在書脊外,方便按時間排序。 溫斯頓不止一次被朋友質(zhì)疑過——去商店里花五個硬幣,就能買到一本裝幀精美、附贈夾板和鐵絲螺圈的文件夾,偏偏要浪費幾個小時的功夫,慢悠悠從糊制紙板開始做起,還樂此不疲?可在溫斯頓看來,這已不能說是一種頑固。兒時記憶里的祖父多是埋頭在那張沉重寬大的棕紅色書桌前,他被抱在老人懷里,用力伸長手臂,要去擺弄在案臺上一條條似風(fēng)鈴擺動的手寫標(biāo)簽。祖父說,我的一生正在你指間流過。后來他去世,整理遺物時,父親特地留下了那數(shù)量龐大的檔案本,溫斯頓離家前,偶爾會花一整個下午窩在地下室的藏書庫里,隨手抽出一冊,便仿佛去到了那一年的祖父身邊。 今日之前,他一直以為這是屬于祖父的獨創(chuàng),也是屬于蓋德家的一種傳承。 “原來只是時下風(fēng)尚?”他有些失落,不過很快地,看著那與祖父同時代的舊物,也就不那么小氣了,“新歷845年七十年前的收藏,祖父才將將二十歲呢!” 他選中一本【845年10月1日——12月31日】的檔案,顯然是這一年里最后的記錄,翻開黑褐色的硬殼書封,第一張就是從當(dāng)日報紙上剪下的貼片,紙張早已脆如黃葉,油墨也褪去色彩,他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的小心,端放在矮柜上,湊近一字一句地讀出聲, “標(biāo)題:被詛咒的下巴——The Cursed Blue Blood?從無上王權(quán)時代卡洛斯家族的近親婚配史科學(xué)認(rèn)識遺傳生殖疾病. 作者:艾倫.莫爾蒂醫(yī)生,皇家理工大學(xué)遺傳學(xué)實驗室。” — 《沃爾松格薩迦》國內(nèi)沒有出版單獨譯本,但是我查了一下譯林出版的《薩迦》里收納了這個故事。其次某乎有學(xué)術(shù)大神比照英文版和原版翻譯完了全文,有興趣的可以去看看。英文版在google上有免費文本,不過對話里一些用詞是古英文,咋說,反正咱也不專業(yè)搞這個,當(dāng)故事看就沒必要thytheethou地折磨自己了。喜歡北歐神話、指環(huán)王的都可以去看看,我對里面的一場罵戰(zhàn)記憶深刻。 溫斯頓的神話傳奇史詩閱讀技巧其實是我偷懶的經(jīng)驗。如果只是普通閱讀,不是作精讀或者文學(xué)鑒賞寫論文,那其實一大半有名有姓有來歷的人物對讀者來說都是“你二舅的媳婦叫翠花,她兄弟姐妹叫一二三四五六七八”——無關(guān)痛癢。而且古希臘那個起名大家都懂,xxxds、xxxxds。我算是在這上面吃了大虧了,回翻小時候看的希臘神話書,媽呀,每個人名兒都用熒光筆劃拉一道,還在空白處作筆記,寫滿滿當(dāng)當(dāng),全廢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