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劍客云破月來花弄影(二)
鏡桐自覺做了兩頭好人,正沾沾自喜,回家后又被明夫人叫去收了一堆禮,可謂是喜上加喜,連昨日的那點不快也拋之腦后。辦不了生辰宴,大家便格外盡心,往年送一份禮的,今年送兩份,珠寶胭脂水粉字畫堆滿了幾大箱子,丫鬟收拾了兩天才歸置齊整。 她高興勁還沒過,隔天一早睜眼,眼皮子沉得直打架,嗓子也像熏了煙,渾身guntang連手指都動不了。明夫人擔心得滿屋子亂轉(zhuǎn),請了三個大夫,都說是傷風要臥床靜養(yǎng),燒不退不要起身。 明夫人得了這話,竟奇異地定了心神。鏡桐頭疼欲裂,恍惚間聽見她爹娘在一邊合計,病得這樣重,不好沖了喜氣,只能去太后那里告罪了。 她燒得迷迷糊糊,睡得云里霧里,再睜眼,又是一個酷似水秋的身影,正擰了帕子貼在她腦門上。 “不……不……”軟著手胡亂推拒,還不忘側(cè)過臉,以防把病氣過給她。 鏡桐心里猜測,應是蘊寧的病沒好透,傳給自己了。 水秋按住她半邊身子,哽塞道,“你送我那么多好東西,自己卻病倒了,這算什么說法?”丫鬟連忙接過她手里的活,前幾日還顧盼神飛的人,病來如山倒,躺在床上好像一碰就碎。 她伸著脖子,只能瞥見一雙緊閉的眼,濃厚的羽睫搭在眼底的青翳上,病氣繚繞也不損半分容色,反而憑添幾絲柔弱,更顯得我見猶憐。她看得出了神,不妨身側(cè)擦肩而過一席挺拔的天青,徑直走到床邊攔腰抱起床上的人,騰出位置讓丫鬟重鋪床褥。等看清來人,瞬間手足無措,立在屋中央活似個燒紅的鐵柱子。 “明……明大哥……” 折柳親自給meimei喂完藥,走到水秋身邊低聲道謝,“屋里病氣重,我送盛小姐出門?!?/br> 他走在前面,步伐不緊不慢,始終維持著一段克制的距離,即使叫外人看去也不會多作他想。水秋跟在身后,盯著他衣擺上一圈圈蕩漾的海波紋,不知不覺就紅了眼眶。 明家上下忙了一天,到了月上枝頭,鏡桐的燒總算退了下去。去不了婚宴她才不在乎,等閑不過是嫁娶那一檔子事,而京城里最不缺待嫁的姑娘。 天家辦喜事也越不過磕頭喝酒入洞房,比起民間百姓的喜氣洋洋,倒像是去祭祖上香,她占盡出身的便宜,平日少做討好姿態(tài),在這等恭謹場合便如同被綁住手腳,笑不由心言不由衷,還不如病倒在床上攤開手腳來得快活。 至于母親的心思和太后的打算,她看得清楚,卻立于隔岸觀火,它一日燒不上身,就一日隨性快樂地過活。 折柳過去說她涼薄散漫,被鏡桐幾句話堵成啞巴, 她說,“ 山河既定,我這一生難道不是早已寫就在紙上了么?再不濟,睜眼看看周圍,也能覷得五六分大概?;畈怀鲆粭l門檻,一座門楣去。” 什么愛呀欽慕啊歡喜啊,女子嬌怯的閨思借男人的紙筆書成冊,再等閨思熬成閨怨,這干癟的人生用寥寥幾便能筆寫上千千萬萬遍。她又有什么好期待,又有什么資格另著筆墨。 因此不管是哪路風吹到跟前,是直上青云還是滾落紅塵,她都不會抵抗。 都不如趁著能吃會笑時盡情地活著。 鏡桐自幼食精膾細,平日也愛跑愛鬧,底子比蘊寧那樣的病秧子好得多,捂上被子猛睡睡兩日,各路精氣也慢慢回來了。不僅去了那副瘟雞模樣,喊著讓丫鬟燒水沐浴,隨著生辰將近,更加肆無忌憚,剛恢復嗅覺就吵著要吃糖。明夫人見她大好,不用時時守在枕邊,便抽神去應付前院事宜,拿幾顆干癟的果脯打發(fā)了事。家中上下忙著清點明日行裝,就連折柳也分不出身,好言好語地敷衍著。 屋內(nèi)滿當當?shù)膶毢兴C萃,丫鬟賣力地將東西拿出又收好,夸這件首飾色澤亮眼,夸那件衣裳繡工精妙,試圖喚起她一絲興趣。然而鏡桐也只是空睜著一雙大眼,由珠光寶氣在一旁蒙塵,心里還惦念著沒吃到嘴的糖人。 “呀,這是哪家送來的……” 她一抬頭,見丫鬟手不穩(wěn),木盒啪嗒掉在地上,蓋子蹦著跳到了床邊。 “什么東西?拿來瞧瞧,一驚一乍的?!?/br> 見她猶豫不決,腦袋幾乎要垂到胸口,鏡桐更覺疑惑,團著被子直起身, “拿過來呀?!?/br> 明家的下人肚子里多少有點墨水,鏡桐一看到那卷成冊的書頁,頓時了然。她不以為意道,“還以為是什么稀罕,肯定是折柳那群狐朋狗友拿給他的,錯被送到我這里來?!?/br> 她剛要拿起,被丫鬟急急阻了一道,激起些興味,“怕什么,又不是什么見不得人的,你不說我不說,只當丟去哪里,誰又能知道呢?” 丫鬟見她面不紅心不跳,急得跺腳,“小姐,這可不是姑娘家能看的……” 鏡桐一把抽過,“姑娘家不能看,那夫人家能看么?今年看不了,明年后年總要看,溫故而知新,等到那時候,說不定我都無師自通了。去把其他東西收拾掉,出了門就當沒這回事?!?/br> 十四春新話,她也只是聽過幾耳,是本有圖有字的市井艷情冊子,里面的男女行得是赤裸裸情色事,可架不住工筆精細,筆法纏綿,囊括了好一批后宅小姐夫人和道貌岸然的文人墨客。折柳與蘊寧的婚事明朗,想來是知情好友的“饋贈”。 鏡桐對這些房中私密提不太大興致,也不似有些高門小姐,早早春心在外,出嫁前就有勾著情夫廝混的經(jīng)驗,平日連閨中趣話及此,別人都是半遮半掩地、像是偷贓一般嘀嘀咕咕,樂此不疲,只有她是沒打苞的鐵樹,半點不開竅。 眼下東西都送到嘴邊,沒有不張口的道理。 翻開封頁,只見上書:雨娉娉,風脈脈,一枕春夜,話卻人間。 嶄新平整的紙面上一絲不掛的男女,正交迭纏繞著身子,唇齒相依。 猝不及防?!班帷钡匾幌?,她竟也通紅了臉。 暮春三月,一夜雨落,滿城的泥土里都散發(fā)著香氣。院子里的桐樹綴了簇簇云海,白紫相間的花瓣被吹到窗前,鏡桐裹著鶴氅倚在羅漢床上,捻起一枝,拿帕子吸凈雨水夾在書冊里。 十四春新話,有且僅有十四章回,她一口氣看了十之八九,剩下的收尾怎么也翻不動手。 本以為是些粗鄙直白的下流文字,卻不料是有來有往、細膩又婉轉(zhuǎn)的動人故事,連帶著配圖看上去也順眼許多。她昨夜對著蠟燭仔細觀摩比較,只覺畫中男女交合之處甚丑,尤其是男子胯間黑叢叢、細溜溜的東西,看得她直撇嘴,一想到再芝蘭玉樹的公子身上也都掛著這么丑陋的燒火棍子,好不容易萌生出的興致也敗落了,甚至想到過幾年成婚嫁人,還不得要夜夜吹燈摸黑行事。 那廂折柳還不知此番陰差陽錯,丫鬟早間來伺候過湯藥,見鏡桐面色行事如常,也就此按下心來,僥幸把話吞回肚子里。加之闔府上下忙著傍晚的大事,省事的下人們都被叫去前院,余下新挑上來的一位小婢子,喚作小嬋,陪在鏡桐身邊解悶。 小嬋是前年買進來的,學字晚,人也慢一拍,巧在一張滿月臉,五官圓潤討喜。明夫人看重她老實敦厚,沒得好些心計,安排在鏡桐院子里做了一年粗活,去年跟著賬房識字,背得出三字經(jīng)了,才提到內(nèi)院里端茶送水。 她近身伺候的機會不多,每次走近這位小姐跟前,都不由自主地放緩呼吸,生怕喘息過重,把花兒似的人吹散了。 “小嬋,你來?!?/br> 她猛地回神,才意識到自己那副呆樣子肯定又被看了去,慌亂間連手腳都不知怎么放。 鏡桐被她逗笑,撐著半腮指指窗外一地落英,“去撿些干凈的,編個花環(huán)玩玩?!?/br> 小嬋嘴笨手巧,會織好幾種樣子,會編穗穗還會繡荷包,連蘊寧和水秋都專門來學過,一個如今掛在折柳身上,一個還不知藏在何處。 院子里的桐花如鈴鐺,簇成一梢,沉甸甸地掛在枝頭。往年隔著清明,前盛后衰,今年較為特殊,本以為折柳在寺廟中捎來的那支是始信,花期要延長到四月去,可也正是雨水多,落得也快,短短幾番風雨,就已鋪滿一地。 念起暮春之景總有蕭索,桐花疏雨更是殤情,若換做是蘊寧,見此寂寥冷清,估計要動情得落下淚來。鏡桐生于此際,十幾年來倒是看得開?;淞?,便趁著新鮮簪在發(fā)間別在耳旁,前些年繡娘還會將花梗織在她的袖口裙邊,舉手投足一片香氣繚繞,十分惹眼。 小嬋依言捧了一兜花,盡心盡力地把花瓣擦干,堆成一小座香丘,又去折些細嫩的青柳枝,洗凈磨平,一絲不茍地編起花環(huán)來。鏡桐趴在床邊瞧她一雙白藕小手快速翻飛,嘴巴抿得緊,模樣認真可愛,看了一會兒轉(zhuǎn)過身,抱著花紗被面打起盹。 半夢半醒中明夫人來了又去,穿整套的宮服,鬢角梳得一絲不茍,連坐也坐不得,生怕壓皺衣裙有失禮數(shù),只能長長地躬下身子,冰涼柔軟的手在鏡桐頰邊游過。發(fā)間的金蝶珠玉步搖被昏黃的燈豆照亮,垂在眼皮間斑駁曳動,振翅欲飛。 “阿菁,阿菁......” 她恍惚聽見阿娘的細語,還有折柳刻意壓低的聲音,從來不及闔起的隙縫中絲絲縷縷地透進。 窸窸的腳步聲連著光線一道褪盡,退去門檻外,那里滿城的燈火熱鬧,正不約而同地朝著一個方向涌去。 鏡桐是被雨水滴落在窗幾臺階上的聲音吵醒的。說來也怪,伴著狂風驟雨總能睡得格外安穩(wěn),雨停風止時,反而蚓竅蠅鳴的動靜聽得十分清晰。 她睜開眼,身子上倒影著變了形的萬字紋,不用推開窗也知道,當空必是月色如洗,一派澄澈寧靜的好意象。枕邊是一頂簪滿花瓣的精致花環(huán),連梗垂落的桐花還稱得上鮮嫩,纏在細柳枝上圍成一圈,剛好夠她戴在發(fā)間。 遠處隱隱約約傳來爆竹聲,連笑鬧和禮樂也能聽個隱約。 “真是熱鬧啊,”她頂著花冠,裹起軟裘跪立在榻上。 窗外樹搖影動,雨水化開的花香還來不及融進泥土,被乍起的池風卷著一股腦地闖進屋子里。 鏡桐緊了緊衣衫,探出半邊身子。她想起十四春新話中的第一夜,閨閣小姐窗外的綠藤巧遇仙人一聲輕嘆,生出靈識,日日贈她一抹新色,看她夾在書中置于案頭,由此幸得字靈滋養(yǎng)破開蒙昧,幻作猗猗公子,隔三差五潛入夢中與之相會。 “我有一書,更有一樹,若真有桐花化成的精魅,定要比綠藤迷人百倍?!彼胫胫Τ雎?,正要合起窗子,視線不期然被西京城上空朵朵煙蕊攥住,看它迸放出五彩星群照映一小片夜色,隨之墜落成雨,隱入人群化作紅塵一縷。 其中一抹銀光格外奪目,拖著長長的云尾搭起煙橋,跨越整座府院,點亮她屋前的一樹芳菲。 “咦——” 長不過轉(zhuǎn)瞬即逝,僅僅一眼,抱劍倚立的青年聞聲回望。 他腳下桐花落盡,繽紛如荼。遙舉指間一朵,向她致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