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卿語安靜地坐在一旁，漸漸聽得?出神，當(dāng)初她要嫁給顧青時，父親也是這般訓(xùn)話，內(nèi)容大同小?異，好?好?孝順公?婆、侍奉夫君……

    回到雙棲院時，季卿言見?她還?在發(fā)呆，在她耳邊打了個響指：“回神了二姐，想什么呢，這么出神？”

    季卿語笑笑：“今日看父親訓(xùn)話，忽然想起我成親那會?兒?！?/br>
    “是吧，來?來?去去老一套，翻來?覆去的話像在炒冷飯?！奔厩溲赃@話說得?仿佛她已經(jīng)成親過幾?百回了，“今日訓(xùn)話，明日塞給小?冊子，再然后，我就?是別人?家的人?了?！?/br>
    小?冊子是每個長輩都會?在臨新娘出嫁時，偷偷摸摸塞給她們看的，上?頭講的都是洞房的事，之前季卿語出嫁時，季卿言趁機偷看了一眼。

    “你一個姑娘家，不要總這般說話，十六歲的人?，像五六十似的?！奔厩湔Z幫她挑首飾，“選好?明日要戴哪個了嗎？”

    季卿言踮著腳指了指那個琺瑯質(zhì)地的玉蘭珠花，季卿語道：“這和怕是鳳冠不相配……”

    “劉燊送的。”季卿言攤手，“說不定看到我戴著會?開心，往后對我好?一點?！?/br>
    季卿語啞然：“……現(xiàn)下便開始想法子討夫君寵愛了？”

    “這是我們的命。”季卿言眼睛都沒抬，她依舊看著活潑可愛，可話里總是冷冷。

    晚上?，季卿語是同季卿言一起睡的。

    剛剛亥時，姐妹倆就?被李mama催著上?了榻，說是今日不早早睡，明日就?不美了。

    只季卿言一個人?睡不著，翻來?覆去，沒想到季卿語也睡不著：“二姐？”

    “怎么？”

    “我愁嫁人?，你是怎么了？”

    “……”季卿語不好?說是不習(xí)慣，她總嫌顧青重，壓著她翻身也不好?，呼吸也不好?，剛開始那會?兒總被他壓得?心悸醒來?，如今卿言的臥房里是她喜歡的熏香，也無人?再擠著她睡覺，但季卿語也不知怎么了，忽然想顧青，想他的味道和健碩的身軀，季卿語翻過身來?，側(cè)躺著，看著季卿言，嘆似的開口：“你要嫁人?了?！?/br>
    夜色是最藏不住思緒的，季卿言瞞了一整日的忐忑像是海水，隨著月亮升起，漸漸漲潮，她有些苦惱：“也不知這劉燊是個什么人??！?/br>
    季卿語露了點笑，扳回一城：“不是說他很好?嗎？”

    “……沒見?過，好?什么好?啊，誰家娘親不說自家兒子好?，街上?攤販都還?說他家的西瓜各個甜。”

    季卿語失笑，今日還?說她小?大人?，到了晚上?，不還?是個小?姑娘，她過來?人?似的說：“遇上?一個好?人?不容易。”

    “所以‘將軍很好?’是真的嗎？”她總算是有機會?問了。

    “當(dāng)然。”季卿語脫口而出，說完，又想著是不是說得?太快，不夠矜持，“……將軍看著粗獷，但其實?心很細(xì)。”稍微補充一下。

    季卿言受不了她，翻了身，過了半晌，嘟囔了句：“我酸得?冒泡了?！?/br>
    季卿語面上?有些熱，哄人?：“劉公?子也很好?，是進士呢，顧將軍都不會?讀詩?！?/br>
    “誰稀罕跟他讀詩啊?！奔厩溲院吡艘宦?，“這人?喜歡阿姐?！?/br>
    季卿語最怕她說這個，這對她們來?說都是無妄之災(zāi)：“我同劉公?子都沒見?過?！?/br>
    季卿言不管，一直重復(fù)道“劉燊喜歡季卿語”，兩個睡得?好?好?的人?，突然鬧了起來?，把床榻弄得?亂糟糟的，外頭聽到動?靜，還?以為是怎么了，李mama匆匆過來?敲門。

    季卿言當(dāng)即要喊不嫁了，季卿語捂住她的嘴，認(rèn)輸：“我喜歡將軍?！?/br>
    這一夜，季卿語過得?雞飛狗跳，顧青也睡不著，同阿奶說了聲，就?出門了。

    趙信他們難得?見?顧青晚上?出來?游蕩，當(dāng)即抓著人?去吃酒，這人?大半年都沒同他們?nèi)ゾ茦橇?！如今升官發(fā)財不逛窯子，只有個愛吃酒的愛好?，那都是神仙，趙信覺得?顧青不錯，他要是有女?兒都想嫁他，只老丈人?也愛喝，還?想女?婿作伴，心里還?想自己真是個好?人?，開葷都一起，不落一人?吃素。

    顧青被他們攛掇得?心癢癢，想著季卿語不在，喝了也無妨，拎著錢袋子去了。

    這一喝，星星高懸天空。

    出來?的時候，那些爭著付賬的人?一個個不省人?事，到最后還?是顧青結(jié)了賬，挨個給人?送回家。顧青沒騎馬，也沒坐馬車，散著酒氣走在巷道上?，只剛過了一個坊市，忽然感覺有人?跟著他，顧青腳步?jīng)]變，眼神卻漸漸清明——

    又過了兩個巷口，進到?jīng)]人?的長巷里，顧青才?停住步子：“天子劍不好?好?待在京城看顧圣上?，總是光顧我宜州作甚？難不成宜州有什么風(fēng)物?，能入得?了霍大人?的眼?！?/br>
    霍良不理會?他的冷嘲熱諷：“宜州府三縣決堤，圣上?體?恤百姓，自是要關(guān)心的。”

    顧青轉(zhuǎn)身過去，夜色里，巷道窄壁，外頭遠(yuǎn)遠(yuǎn)的燈樓透進一道暖黃的亮光，只是看著便讓人?覺得?熱鬧，只是這熱鬧漫不進深處，堪堪停在他們腳邊，襯著這不夠明亮的光影，黑暗中，兩人?的輪廓竟有些相似。

    顧青滿身的酒氣，穿堂風(fēng)一吹，直接撲到霍良面上?：“魏知府沒把災(zāi)情上?報？還?是圣上?并不信任魏家？”

    霍良面無表情：“這就?不是大人?該關(guān)心的了，不知先前所托之事，大人?辦得?如何？”

    顧青如實?道：“沒辦?！?/br>
    霍良的臉色瞬間變得?難看：“大人?是想第二次辜負(fù)圣意？”

    “當(dāng)初我便說過對功名利祿不感興趣，只想做一個閑人??！?/br>
    “你替圣上?擋過一劍，圣上?高看你一眼，這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大人?怎就?不識抬舉。”

    顧青漫不經(jīng)心道：“霍大人?喜歡，不若拿去。”

    霍良最看不慣他的態(tài)度，他費盡心思才?拿到大內(nèi)唯一一個天子劍的名額，能隨侍左右，這是光耀門楣的事，可顧青卻棄如敝履：“大人?不喜歡，你那位岳父倒是喜歡得?緊。”

    “什么意思？”顧青眉眼一冷。

    “據(jù)我了解，季大人?在宜州通判這個位置已經(jīng)九年，但因為時運不濟，遲遲未能升遷，應(yīng)該很急吧？”霍良笑笑，“若是大人?能把那副仕女?圖找來?，說不定季通判就?能平步青云了……您淡泊功名利祿不要緊，也該為岳父想想不是？顧夫人?知道了，一定會?很開心的。”

    霍良笑著道：“找一幅畫而已，對大人?來?說，應(yīng)該不算難事?！?/br>
    -

    翌日大婚。

    紅妝十里，季府一路出去，巷道碎紅滿地。

    季卿語扶著母親，一起看大哥把卿言背出門，都不由得?紅了眼眶。

    王氏眼底像攢不住淚般，斷線珠子似的往下掉：“都嫁人?……”

    季卿語拍拍母親的手背：“還?有大哥和三弟呢。”

    王氏嘆了一聲，兒子如何能有女?兒親？

    季卿語看母親難過，便說：“今晚我留下來?陪母親說話?！?/br>
    卿言上?了花轎，吹吹打打一路往遠(yuǎn)處去，今日風(fēng)很大，把紅綢揚得?高高的，叫人?看得?喜氣。

    這一日直到夜色降臨，季卿言才?等來?劉燊。只她昨日同季卿語說了一夜的話，出門時一直昏昏欲睡，連坐花轎都能睡著，這會?兒在婚房里等，本是兩只眼睛都掙不開了，可聽到門外的動?靜，卻又忍不住心口砰砰直跳。

    不多時，劉燊就?把她的蓋頭掀開，反應(yīng)倒是出乎她的預(yù)料——

    劉燊看到蓋頭下明艷動?人?的新娘，心跳都漏了一拍，可卻不是因為驚艷，而是嚇的，自從考上?功名后，就?被家里當(dāng)作大人?，可就?是這般素日穩(wěn)重的劉大人?因為看了季卿言一眼，一下子跌在圓凳上?，驚訝道：“……怎么是你？”

    洞房花燭夜，被新郎官指著問怎么是你，聽起來?不是個好?兆頭，季卿言皺著眉：“不然你以為是誰？”

    劉燊支支吾吾地說不出，不多時，臉就?紅了。

    季卿言叫他這句話說得?有些生氣：“你自己到季家提親的，如今我嫁過來?了，你問我是誰？我也是大戶人?家出身的正經(jīng)姑娘，你若不喜歡我，可以直說?！?/br>
    劉燊磕磕巴巴地憋紅了一張臉：“……沒，沒不喜歡?！?/br>
    “你不會?還?喜歡我二姐吧，她昨日同我說，她只喜歡她夫君?！?/br>
    誰知，劉燊忽然站起來?：“才?沒有，我不喜歡她?！?/br>
    季卿言一臉奇怪地盯著這人?，覺得?他可能腦子有問題，可到底已經(jīng)拜過堂了，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催促道：“那喝合巹酒吧，我累了，想睡覺?！?/br>
    梳洗完，季卿言看紅被子上?放著的白帕子，心下了然，干脆地上?了榻。

    劉燊自然也看到了，一時間，竟是讓人?分不清是臉紅，還?是被子映的。

    明明應(yīng)該緊張的是她，可她卻覺得?劉燊比她更緊張，心口砰砰直跳，叫她聽得?一清二楚，季卿言讓人?親了半天，氣喘吁吁的，感覺天都快亮了，她捏住這人?的嘴：“親好?了沒？”

    劉燊也有些無措，聲音卻是啞的：“……那個，我怕你疼?！?/br>
    “……那也不用親這般久吧?！奔厩溲噪y耐道。

    劉燊又不說話了。

    季卿言在“你是不是不行？”和“你不是喜歡我吧？”之間選擇了后者。

    然后感覺到了一層潮意。

    第48章 士貳其行

    花轎遠(yuǎn)走, 賓客散盡，季府像是潭湖中央，熱鬧時, 波瀾四起?，落幕時，漣漪散去, 諾大的府邸恢復(fù)寂靜，夜幕下，明艷的海棠花都沾染了幾分暗色，今日的寂靜不大尋常，突兀得讓人覺得有些寂寞。

    季卿語扶著母親走在廊廡上?, 紅綢在夜風(fēng)中飛揚, 她望著廊外風(fēng)景，有幾分悵然，嗩吶聲好似還在耳邊, 大哥背著卿言出門的場景歷歷在目。

    王氏也在感概：“卿言也嫁人了，往后還要到京城去，整個?宜州，就剩你可以陪娘說說話……”

    這話里除了落寞外, 還透著一絲疲憊，明明巴望著兒女成家立業(yè)的是他們，如今等兒女都長?大了，又?覺得心口?空落落, 季卿語不明白，或者要等自己也做了母親才能體會, 她溫聲勸著：“往后我常來?陪母親說話?！?/br>
    王氏露出一個?疲倦的笑容，但目光是柔柔的：“胡鬧, 都已經(jīng)嫁到別家去了，哪里能時時回?來?？就算顧家祖母嘴上?不說，但心里是不高興的，時日一長?，你就知道了，再喜歡你的祖母和夫君也會不待見?！?/br>
    這話里似乎意有所指，季卿語沒多想，也不過脫口?而出罷，只母親是長?輩，吃過的鹽、走過的路比她多，季卿語安靜地聽?著：“家里不是還有大嫂和二嫂嗎？”

    季家三個?女兒，四個?兒子，大女兒是原配賴氏所出，兩個?小女兒和大公子、三公子是王氏所出，二兒子是旁支過繼到王氏名下的，小兒子是妾室玉如所出。

    王氏點到為止：“別人家養(yǎng)大的姑娘好是好，可哪里比得上?自己生養(yǎng)的貼心？”

    季卿語挽起?母親的手?，柔聲說著：“那?娘就給三弟尋個?你喜歡的兒媳，三弟年紀(jì)還小，那?小姑娘也可以早早接到家里來?，教養(yǎng)在身邊，由母親來?教，還怕不親你嗎？”季卿語又?道，“況且女兒就在宜州，雖然不能時時來?看娘親，但一年還是能見上?幾面的，過幾日，女兒來?接娘親去買衣裳。”

    “你啊，最懂事?！蓖跏蠂@了聲，又?想起?卿言，“卿言也懂事?！?/br>
    “……卿言比我懂事?！?/br>
    王氏拍了拍她的手?：“卿言嫁了個?進士，這婚事合該是你的……”

    季卿語勸母親打?。骸澳f這個?了，劉進士如今是卿言的夫君，我也有自己的郎君，母親再提這事，怕不是叫我們姐妹離心？”

    “母親不是這個?意思?！蓖跏线B忙道，“也沒覺得將軍不好，只是可惜了你滿腹才情……”

    “可惜嗎？我倒是不這么覺得?！?/br>
    一道森冷的聲音突兀地插進來?，話聲里明顯的咬牙切齒，叫季卿言和王氏嚇了一跳，若不是抬眼看到來?人，怕是馬上?要叫人家丁了。

    季云安站在廂房里，似乎也是剛來?，手?上?還提著個?冒著白光的燈籠，一點瑩白點在黑眸中，并不叫人覺得明亮，反而森冷異常，季云安的語氣里帶著從來?沒有的滔天怒氣，瞧見季卿語，利目一凝，提手?把燈籠一甩，砸在季卿語身上?！

    “她季卿語的本事大著呢！”

    那?燈籠不過是紙糊的，撞在季卿語身上?又?滾到地上?，翕忽一閃，光滅了。

    季卿語嚇了一跳，抬手?擋了一下，也是這時才發(fā)現(xiàn)，尚未點燈的廂房里還跪著個?人，她不敢動，跪在地上?，瑟瑟發(fā)抖，任夜色潑在她身上?，卑微怯懦，是玉如。

    季卿語猜玉如怕是攔著季云安不讓他來?，才被罰跪的——

    玉如是王氏的貼身侍女，當(dāng)年陪著王氏一道從云陽嫁到宜州來?的，是個?勤快老實的丫鬟，所以當(dāng)季卿語知道她被提成了姨娘，非常驚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