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像是美術館里經(jīng)受火災的藝術品，火焰的余燼永久地刻在了他的身體上，脆弱的生命另一端系著失控和毀滅，已經(jīng)到了搖搖欲墜的地步。

    江策笑了笑，眼睫低垂，語調溫柔：“要是有萬一，那我們就只好死在一起了?！?/br>
    霍言噎了一下。

    他想問問江策疼不疼，但想也知道，這樣的傷口，肯定是疼的——他多半還不會承認。

    霍言小聲回答：“可我還不想跟你死在這里?！?/br>
    江策抬起眼看他，霍言看著他的眼睛，“我想跟你一起回去?！?/br>
    “嗯?！苯呙銖娪眠@張臉地露出一點笑意，“所以別擔心，我只是去看看?！?/br>
    “再睜開眼的時候，我們就一起回去了?！?/br>
    江策伸出手指，溫度過高的手指輕輕點了下霍言的額頭，他轉身從城墻上一躍而下，朝著黑石的落點前進。

    霍言趴在城墻上看他遠去，手指慢慢用力扣住城墻上的磚石。

    歸云子擔心地瞥他一眼，拍了拍他的手，讓他松開爪子，哄他：“乖，松手啊。”

    “假的假的，放心，這就是法涅斯的用心險惡，你不能讓他如愿啊！”

    霍言這才慢慢松開手，他目光晃了晃，低聲說：“其實，應該見不到的?！?/br>
    “嗯？”歸云子愣了一下。

    霍言仰起頭，盯著那塊巨石：“你記憶里，有‘母巢’更近一些的畫面嗎？”

    歸云子遲疑著搖搖頭：“沒有?！?/br>
    “師兄不可能等到世界毀滅的最后一秒，他得確保自己能夠把資料傳回去，他沒有真正見過，巨石落下之后的畫面?！?/br>
    “所以，這里也看不到。”霍言仰起頭，他似乎明白了什么，“我們進來的時候，只有你有不舒服的表現(xiàn)，覺得異種似乎有什么響動?！?/br>
    他收回目光，看向歸云子，“法涅斯用了你的異種的力量，這是以你的記憶構建的幻境?！?/br>
    第126章

    歸云子一愣, 下意識環(huán)視周圍一圈，跟自己記憶中的畫面做對比。

    “你記憶里沒有的東西，只能靠法涅斯自己完善, 就像被你認出來是假貨的那個歸云子一樣?！被粞蚤]了下眼, “他應該不會故意給我們看母巢的模樣, 所以，我猜江策這次什么都看不到?！?/br>
    歸云子下意識摸了摸自己的身體，想要感受體內異種的現(xiàn)狀，但最終什么都沒感覺到。

    他只能握緊拳頭, 咬牙切齒地說：“陰險！”

    “但我?guī)熜炙b不像！”

    視線中江策的人影逐漸變小, 霍言依然緊緊盯著他，直到眼眶發(fā)酸：“嗯。”

    “其實法涅斯，也沒對這個幻境下太多功夫, 他似乎也沒有對幻境的真實性報太大希望，就好像根本不在乎, 我們能不能看出這是假的?！?/br>
    “雖然不知道他的目的是什么，但反正應該不是好心給我們提供情報?！?/br>
    歸云子和他并肩站著, 撐著城墻也看向江策的方向, 問他：“那你知道看不見, 怎么還讓他過去??？”

    “他快要失控了?！被粞杂昧ξ站o手, 吸了吸鼻子, 沒讓眼淚掉下來, “他不想在我面前失控?！?/br>
    “我也……不想看他死在我面前?！?/br>
    他眼睛一瞬不瞬地看著前方，“歸云子，你說他……”

    歸云子忽然猛地推了他一把, 霍言一個踉蹌往前滾了兩圈，“哎喲”一聲捂著屁股站起來, 正要回頭問怎么回事，就看見一根無數(shù)細碎物質顆粒擰成的觸手貫穿了歸云子的胸口。

    霍言下意識瞪大了眼睛：“歸云子！”

    “嗬……”歸云子費力扭過脖子，看向顆粒觸手的來處——是薇妮。

    她像是只是隨口跟霍言打了個招呼，這會兒遠遠笑了笑，漫不經(jīng)心地收回了觸手，大步朝黑石落點走去。

    霍言下意識理解了她的意思——這是對玫瑰的回禮。

    霍言用力眨了兩下眼，撲過去想要接住墜落的歸云子：“歸云子！”

    “莫慌……”歸云子咳出一口血，但還是努力揚起笑臉，“幻覺幻覺，莫慌啊，我還能活！”

    “對對對，幻覺！”霍言瘋狂點頭，剛剛努力憋回去的眼淚還是沒忍住噼里啪啦落下來，“你、你可千萬別……”

    “哎喲——”歸云子齜牙咧嘴地抽了抽嘴角，又拉了拉他，“你說要是有個萬一……這腦子我也控制不住啊?！?/br>
    “要不我還是趁現(xiàn)在說個遺言吧？”

    “別說那么不吉利的話！”霍言趕緊制止他，像是想要了什么，趕緊從邊上刨點泥土搓了個丸子，往他嘴里塞，“你就想，這是救命的仙丹，吃下去就不會死了！”

    歸云子有點張不開嘴，艱難挪開臉：“……我剛看著你用泥土搓的，說這是仙丹是不是有點勉強。”

    霍言振振有詞：“我小時候看電視劇，那個濟公還是身上搓的泥丸子，給人吃就能救命呢！不也是道士嗎！”

    歸云子差點被他坐起來，白眼翻上了天：“那是佛門的！”

    “?。俊被粞砸荒樥痼@，“可他有頭發(fā)?。俊?/br>
    “你分和尚道士就看有沒有頭發(fā)??！”歸云子這次徹底坐起來了，然后他捂著傷口，“哎喲”一聲又倒了回去。

    他喘了兩口氣，聲音有些沙啞，叫他：“霍言?！?/br>
    霍言挖了塊更大的泥土，看起來似乎是想把他的傷口用物理手段堵起來，他一邊捏泥塊，眼淚噼里啪啦往下掉，一邊嘀咕：“生命的能力用不出來，桑妮媽咪也不知道在哪里，哪怕方超也好啊……”

    歸云子忍不住笑了一聲：“你女媧補天呢？”

    他頓了頓，把頭扭過頭，望著天上緩緩墜落的巨石，沉默告訴他，“這個時候，他們應該都死了?！?/br>
    “你忘了，這個世界線里，方超和周尋一開始就死在了宿舍樓里，他的異種滾在你腳下，你沒能救下他們?！?/br>
    霍言張了張嘴，動作逐漸慢下來。

    歸云子目光顯得有些渙散，他像是看著眼前的巨石，又像是看著那些過往的記憶。

    他繼續(xù)說：“游淼淼和方若水一起去了聯(lián)盟?！?/br>
    “方若水被卷入了聯(lián)盟的勾心斗角里，她太聰明了，但有些時候聰明人也活不長?！?/br>
    “然后……然后游淼淼就開始不擇手段往上爬，他把好多人都拉下了馬，短暫當了一陣子中央?yún)^(qū)執(zhí)行長，然后……他還是死了?！?/br>
    他費力扭頭看向第一基地的廢墟，“他最終還是付起了執(zhí)行長的責任，為了保護身后的那些人，為了多撐一會兒，埋在了這些廢墟下面?！?/br>
    霍言呆呆地轉過頭看著眼前的廢墟。

    “對了?！睔w云子哼笑一聲，“你知不知道之前為什么你總不在名單里？每一次，他都在自己收到的報告里，把你的名字從危險名單里劃掉了?！?/br>
    “所以，直到師兄親自遇見你，才發(fā)現(xiàn)還有你這號人物?！?/br>
    霍言有些茫然地收回目光：“你干嘛啊歸云子，突然說這個？”

    歸云子顫抖著嘴唇，苦笑一聲：“這都已經(jīng)是第49回 了，好不容易，費勁千辛萬苦，到最終的時候，第一基地后面，還有不少活著的人。”

    “但我們還是輸了?！?/br>
    “第50回 ?！彼麣庀⒆兊蔑h忽，伸出手緊緊抓住霍言，像是要得到一點力量，“第50回，能再來一次的人已經(jīng)不在了，霍言，這是最后一次了?！?/br>
    “你看，好不容易，我把你的朋友都救了下來，周尋、方超、游淼淼都還活著，方若水、江姝、方家人這些家屬也都好好的……”

    “你想想他們，想想江策，這是假的，現(xiàn)實里他們都還活著，要是母巢降臨，他們就都死了?！?/br>
    霍言用力回握他的手，眼眶哭得通紅：“我知道，我知道，這次我們不會輸?shù)模∧銊e說了……”

    “我有點慌。”歸云子咧開嘴，血又流出來，“第一回 死，沒什么經(jīng)驗，怕真死了，這些話就來不及說了。”

    “師兄死了那么多回，我承他的名，也算是……學他一回?！?/br>
    他一邊笑一邊咳嗽，“霍言，我這一生，前二十年吊兒郎當混日子，后來直接躲進了道觀里，渾渾噩噩小半輩子，也當就這樣了?！?/br>
    “可偏偏是我這棵難堪大任的爛木頭，有師兄尋尋覓覓的能力，他也只能指望我?！?/br>
    他像是被戳破了個口子的氣球，真心話一個勁地往外漏，堵都堵不住。

    他笑得比哭還難看，“我哪來的底氣，我只能扯著他的大旗，才能勉強出門招搖撞騙?！?/br>
    “萬一、萬一我死了也不要緊，只要你記得，你喜歡的那些人，你的朋友們，都在外面等你……”

    霍言用力握緊他的手，低聲說：“歸云子?！?/br>
    “不對，隨云?！?/br>
    他用力吸了吸鼻子，“我不想他們死，我也不想你死?！?/br>
    “你也是我的朋友?！?/br>
    歸云子盯著他看了一會兒：“可我一開始，就是想哄著你去救人?！?/br>
    霍言吸了吸鼻子：“我一開始跟你走，也只是怕江策發(fā)現(xiàn)我不是人，先找個地方躲躲?！?/br>
    “你相信我，我研究這么多年人類，知道這世上一開始就純粹不摻任何私心的友情少得可憐?！?/br>
    他信誓旦旦地說，“但還是能做朋友的?！?/br>
    “這是最好的第50回 ，少了一個朋友，我心里就灰了一塊，你、你努力一下啊，別死??！”

    歸云子忍不住笑出來：“嘿，還挺rou麻的?！?/br>
    “轟”地一聲，似乎是從s級災禍們聚集的黑石落點那兒傳來。

    霍言抬眼看去，只看見一片煙塵蒙蒙，不知道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這是打起來了?！睔w云子的眼睛已經(jīng)快要閉上了。

    忽然，天空中傳來一聲巨響，比剛剛的打斗聲都更響。

    墜落的黑石像是被人迎頭一擊，墜落時燃起的火花似乎超過了它的材質能承受的極限，居然產(chǎn)生了熔化的跡象。

    霍言驀然睜大了眼，他看見仿佛要點燃長空一眼的溫度，讓整片天空變得熔巖一樣通紅。

    黑石身上爆開幾團星火，像是螳臂當車、蚍蜉撼樹最后爆開的小小的煙塵。

    啪嗒。

    一滴眼淚還是從他眼眶里落下。

    歸云子閉了閉眼，他已經(jīng)氣若游絲，但還是伸手，拍了拍霍言的手背，告訴他：“是假的?！?/br>
    “我就說那個法涅斯不是個東西，知道孩子不禁騙，還搞這些花招?！?/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