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查訪文興鐵廠

    文興縣是著名的冶鐵大縣, 背靠文興礦山，是大啟北方最大的一座露天鐵礦脈，這里的礦場礦石資源相當豐富, 除了鐵礦，還有煤礦, 銅礦，少量錫礦，大理石, 花崗石等。

    除了官營的文興鐵礦廠，這里還有眾多冶煉工坊，工匠遍地, 縣城里的街道整日響徹鍛打的敲擊聲, 就連空氣中都隱約彌漫著冶礦的氣味。

    縣城背靠山脈而建，這里七彎八拐的道路, 和時不時飄散的鐵銹氣息, 對于蕭青冥這個既路盲又嗅覺靈敏的人而言，極為不友好。

    他乘坐的馬車和一行隨從們踏入縣城時，很快引起了附近居民的主意, 他們在縣城里稍事停留修整半日, 打探好了鐵廠的位置，便直奔而去。

    鐵廠坐落在礦脈山腳下, 背靠京州與寧州交界的臨陽河，鐵廠每年出的鐵, 除了陸運之外, 供給寧州、淮州和荊州的, 大部分都需要走水路運輸。

    水路運輸運量大, 速度慢, 陸路耗損和人力成本高，直到京州至寧州臨陽縣第一國道修建完畢，陸運才方便了不少，然而運量的問題始終得不到解決。

    踏入文興鐵廠，空氣里蔓延的鐵銹味和礦渣的粉塵，就把蕭青冥狠狠嗆了一口。

    “公子是京城人士？”鐵廠專門管理礦工的監(jiān)丞，笑呵呵地叫人送來茶水和麻織的濕巾，隱晦地上下打量蕭青冥一行人。

    “我家公子來自京城喻家?！蹦菝甲龀鲆桓笔兰液篱T的倨傲氣派，“這次是奉我家大人的命令，前來為下個月底陛下壽辰準備壽禮?！?/br>
    鐵廠的督監(jiān)官梁馮這時才終于姍姍來遲，他年紀約有四十歲，身上穿著一件老舊的官袍，似乎是常年在礦井行走，身上沾著一層灰黑的塵埃。

    梁馮小跑得上氣不接下氣，連連致歉：“不知喻公子大駕光臨，下官有失遠迎?！?/br>
    他擦了把汗，賠笑臉道：“陛下壽誕可是大事，不過我們文興鐵廠并未收到上級的文書，請問喻公子可帶了喻大人的手令或者書信？”

    莫摧眉早有準備，亮出腰間一塊鹽鐵司的令牌：“手令倒是沒有，不過此令你該認識吧？”

    “認識，認識。”梁馮頓時舒展眉眼，各地的礦業(yè)鐵廠全部隸屬于三司之一的鹽鐵司管轄，直屬上級官衙的令牌，他哪里會不認識。

    監(jiān)丞的態(tài)度順便變得誠惶誠恐，彎下腰恭恭敬敬道：“不知是鹽鐵司的大人，下官失敬?！?/br>
    “我不是什么大人，只不過奉喻大人之命來辦事，行個方便罷了?！?/br>
    蕭青冥一本正經(jīng)地隨口胡謅：“去年皇帝過壽的花石綱太過勞民傷財，所以今年要換個花樣?！?/br>
    督監(jiān)梁馮暗道，能弄到鹽鐵司的令牌，來自京城喻家，又是為皇帝壽誕而來，思想來想去，京城大概也只有那一位喻大人才有可能。

    不過，以那位的位高權(quán)重，什么珍奇異寶弄不到，何必跑到鐵廠來準備壽禮？這里有的無非是些平平無奇的鐵礦罷了……

    梁督監(jiān)的腦袋瞬間轉(zhuǎn)過許多念頭，最后靈光一閃，莫不是想打造一座銅、鐵甚至鍍金的雕像不成？

    無論如何，面前這位“喻公子”肯定跟攝政大人關(guān)系匪淺。

    梁督監(jiān)不敢怠慢，引著蕭青冥往鐵廠內(nèi)參觀，穿過前方的官衙大院，一行人一路往后面的冶煉工坊而去。

    遠遠的，眾人就聽見冶煉區(qū)傳來工人喊號子的聲音，火爐燃燒，鍛打鐵塊，諸多凌亂的聲音此起彼伏，交織在一處。

    梁督監(jiān)介紹道：“我們文興鐵廠是京州最大的冶煉廠，有礦工、匠戶近三千人，煉鐵爐三十余座，鑄造爐近五十座，礦區(qū)光是鐵礦坑就是十來座，一年大約能出礦兩三百萬斤，出鐵百萬斤?！?/br>
    其他人只覺得百萬的數(shù)目極大，蕭青冥卻暗自皺了皺眉，這個出鐵量太低了。

    百萬斤只是生鐵，如果鍛成熟鐵，還有大量損耗，百煉鋼就更不用說，以現(xiàn)在的技術(shù)水平，五斤生鐵才能出一斤鋼。

    這里的工人大多赤裸上身，皮膚黝黑，大部分人都十分瘦小，見到梁督監(jiān)帶著蕭青冥走來，工人們立刻朝督監(jiān)問候，再遠遠地避開。

    有一群礦工拉著礦車過來，離著好幾丈遠就停下腳步，朝督監(jiān)彎腰低頭示意，然后才小心地拉起纖繩拉車離開。

    梁督監(jiān)似乎對這里的礦工很是熟悉，和藹地沖每個人打招呼。

    蕭青冥淡淡笑道：“沒想到梁大人在工人中的人緣這么好，看來大人平日里對這些人很照顧吧？這可真是難得。”

    梁督監(jiān)不好意思地搓了搓手，靦腆地道：“喻公子過譽了，下官乃寒門出身，昔年曾蒙喻大人提拔，喻大人身份顯赫，卻對我等寒門子弟多有回護?！?/br>
    “下官深知這些底層工匠和礦工們，討生活不容易，只好在自己范圍之內(nèi)，多做一點事情，也不是什么可吹噓的，當不得公子夸獎?！?/br>
    蕭青冥訝異地看了他一眼，他在來的路上就已經(jīng)把梁督監(jiān)的履歷都看過一遍，他幾時跟喻行舟有交集的？還受他提拔？

    梁督監(jiān)似是看出他的疑惑，主動笑道：“本官年紀大了，一直落榜，直到幾年前才高中，當年的主考官就是喻大人。”

    蕭青冥這才頷首，原來是自詡的門生。

    梁督監(jiān)有意借這個話題拉近關(guān)系，對著喻行舟好一通吹捧，把道聽途說來的有關(guān)喻行舟從前在其他州縣做外任官的事，添油加醋說得滔滔不絕。

    這些事連蕭青冥都不知道，他聽得津津有味，直到被梁督監(jiān)引到飯廳用餐時，這個話題才算打住。

    他們一行七八人，胡同木的大圓桌上，竟然只有可憐巴巴的四菜一湯。

    四個菜分別是清炒白菜秧，蘿卜燉地瓜，蘑菇酸筍，唯一一個葷菜還是牛雜，湯更是寡淡，連油膜都幾乎看不見。

    梁督監(jiān)熱情地招呼蕭青冥入座，見大家都看著這一桌菜發(fā)愣，他不好意思地親手給眾人倒茶。

    他連連欠身道：“實在對不住，下官不知道喻公子今日前來，沒有好生準備菜肴款待，是下官思慮不周?！?/br>
    一旁的監(jiān)丞立刻道：“小的這就去叫廚房加幾個菜。”

    蕭青冥搖搖頭，在上首坐下，隨意笑道：“梁大人如此節(jié)儉，平時就吃這些菜嗎？”

    梁督監(jiān)嘆口氣，愁眉苦臉道：“喻公子在京城那樣的繁華之地住慣了，有所不知，我們文興縣雖然盛產(chǎn)礦石，但農(nóng)田肥力不佳，糧食有限?！?/br>
    “鐵廠每天有三千張嘴要吃飯，大家每日辛苦下礦，都是體力活，下官每日都要為大家的口糧犯愁，哪里有富裕去弄山珍海味呢？”

    “下官日常能吃到這些，已經(jīng)深感慚愧了?！?/br>
    “哦？”蕭青冥問，“文興鐵廠背靠礦山，每年出鐵如此之多，應當收入不菲才是。缺少糧食可以問其他州縣買糧?！?/br>
    梁督監(jiān)搖搖頭：“喻公子有所不知，前些年收成不景氣，加上燕然軍南下劫掠，糧食很難買到，更何況，朝廷為了增兵打仗，每年要的鐵一年比一年多，礦稅也在提高。”

    “我們也是勒緊褲腰帶過日子，才能勉強支撐?！?/br>
    蕭青冥深深看著他，嘆道：“梁大人若出任一城知府，必定是一位優(yōu)秀的父母官。此處如此清苦，不如我回去以后，與喻大人美言幾句，讓梁大人去其他縣城大展身手，如何？”

    梁督監(jiān)一愣，謙遜笑道：“喻公子說笑了，下官有幾斤幾兩，下官還是有自知之明的。就我這樣的勞碌命，還是呆在這里就好，省得拖累的其他地方的百姓。”

    幾人正說著話，門外忽然傳來一陣吵鬧聲。

    梁督監(jiān)皺了皺眉：“怎么回事？沒看見有貴客在嗎？沒個規(guī)矩?！?/br>
    不多時，吵鬧聲非但沒有消停，反而傳來一陣哭聲。

    門口一個四十歲許的匠戶，正跪在地上，雙手拉著監(jiān)丞的衣擺不放，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

    “監(jiān)丞大人，小的家中妻兒生病久久不見好，昨兒個夜里兒子發(fā)了燒，怕是不請大夫不行了。”

    “請監(jiān)丞大人發(fā)發(fā)慈悲，借小的幾紋銀兩，讓小的去請大夫吧！”

    監(jiān)丞一把扯開衣擺，沒好氣道：“借你？我自己都沒幾個錢，拿什么借你？就算借給你，你一個窮匠戶，拿什么還？”

    “你不如去鎮(zhèn)上借，就是利錢多些?！?/br>
    那匠戶苦著臉：“高利貸實在借不得啊，利滾利，我哪能還得起，請大人救救我的妻兒吧……”

    兩人的對話隱約傳到廳內(nèi)，正在往碗里扒拉酸筍的白術(shù)，瞬間支棱起腦袋，下意識準備起身，不料還有人比他快了一步。

    卻是梁督監(jiān)：“監(jiān)丞，快讓他進來說話?！?/br>
    白術(shù)身邊的莫摧眉拉住他，沖他暗暗搖頭，白術(shù)這才又坐了回去。

    監(jiān)丞得了吩咐，這才黑著臉不情不愿帶著匠戶進門，匠戶哪里見過這么多貴人，一下子愣在原地，期期艾艾，說話都不太利索。

    梁督監(jiān)和善地望著他：“你要借銀子給妻兒看??？”

    匠戶立刻跪下來，連連磕頭：“請督監(jiān)大人幫幫小人吧，小人實在走投無路了。”

    梁督監(jiān)二話沒說，從懷中摸索一陣，摸出五兩紋銀，親手交到匠戶手中，道：“這些應該夠了，不夠你再來找本官?！?/br>
    一旁的監(jiān)丞大急：“梁大人，這些匠戶礦工最是刁滑不過，萬一日后有人故意欺您君子，那該如何是好？”

    梁督監(jiān)臉色一沉：“胡說，哪有人會詛咒自己妻兒呢？這種事可耽誤不得，稍晚一些說不定就是一條人命。你往后遇到這樣的事，不可攔著。”

    監(jiān)丞訕訕點點頭：“小的知道了。”

    他轉(zhuǎn)頭看向那匠戶，沒好氣道：“愣著干什么？還不快多謝梁大人?！?/br>
    那匠戶這才恍惚地回過神，感激涕零：“多謝梁大人開恩！”

    梁督監(jiān)笑道：“今日是托了喻公子的福，你才有這好運氣。快去請大夫去吧?！?/br>
    待那匠戶離去，蕭青冥微微一笑：“梁大人真是慈悲心腸，見不得工人們受苦，難怪人緣如此好?！?/br>
    梁督監(jiān)越發(fā)不好意思：“不過是一點私房錢，若是能挽救一個孩子，那可是件大功德?！?/br>
    用完飯，蕭青冥幾人在梁督監(jiān)安排的廂房入住。

    小玄鳳第一次出遠門，撲騰的一天有些困了，往主人床帳的枕頭上一撲，縮著翅膀開始睡大覺。

    白術(shù)照例為蕭青冥請完平安脈，感慨道：“原來那位梁督監(jiān)是個大好官啊，不僅自己節(jié)衣縮食，還肯拿自己的私房錢接濟工匠們?！?/br>
    “難怪白天那些工人們對他恭恭敬敬的?！?/br>
    白術(shù)看一眼莫摧眉，歪著腦袋，頭頂呆毛微微一晃：“你干嘛阻止我？我就是太醫(yī)，醫(yī)術(shù)難道會比胡亂請來的大夫差嗎？”

    “我直接去給那個匠戶的妻兒看診就行了，何必多此一舉，借錢請大夫呢？”

    莫摧眉在他腦門上屈指一彈，雙手環(huán)臂，笑道：“說你傻你還真傻，不拉著你，你說不定要當場說出太醫(yī)的身份，誰家公子出行會隨身帶個太醫(yī)？”

    “何況人家梁大人既然已經(jīng)出手幫助人家，你要是越俎代庖，豈不是搶走人家在我們公子面前表現(xiàn)的機會？”

    “啊？”白術(shù)出了醫(yī)術(shù)精湛，對其他的事都一竅不通，似懂非懂地嘟囔兩聲：“看個大夫也這么復雜……”

    蕭青冥坐在桌邊，手中是一份從喻行舟處拿來的，前幾年欽差巡查的奏折。

    從奏折上看，文興鐵廠簡直是模范鐵廠，賬目清晰，管理井然，礦工和匠戶們更是一片和諧，從來不像其他冶煉廠，動不動就鬧出點事。

    這種官營的冶煉廠向來是實行匠戶制度，跟以前皇莊里的莊農(nóng)戶籍制度差不多。

    一旦成為冶煉廠的匠戶，納入官府的管轄，就得在這里干一輩子，匠戶身份父死子繼，一代代干下去，子孫都不得幸免。

    待遇也很差，每月會有固定的糧奉，非常少，僅能糊口，一年到頭勞作，逢年過節(jié)才會多給一點俸銀和布匹，勉強維持生活。

    至于礦工就更差了，很多礦工都是從各地犯了事的犯人，被發(fā)配去礦山做苦役的，像京州被蕭青冥處罰的那些妖言惑眾的僧人就屬于這種。

    不同的是，蕭青冥給了這些僧人別的出路，干滿一段時間就可以結(jié)束服役，若是干得好，不但能提前完成役期，甚至有可能獲得一份待遇不錯的新工作。

    僧人們有了這個奔頭，為了早日脫離苦海，積極性高漲，無不老老實實替他干活。

    而那些被發(fā)配做礦工苦役的人，就沒這么好的運氣，按照規(guī)矩，后半輩子都得呆在礦里，終日與鐵灰打交道，最后要么病死要么累死。

    礦工和匠戶們，每月還要按規(guī)定的額度完成當月的任務量，否則還要面臨懲罰，這樣的嚴苛的制度下，各地的礦山和冶煉廠，每年都有很多工人和匠戶出逃的現(xiàn)象發(fā)生。

    防止勞動力出逃，影響礦稅和出礦量，同樣是評價一位督監(jiān)的重要工作指標。

    從今日蕭青冥所見情況看來，這位梁督監(jiān)還真一位難得的好官。

    花漸遇輕搖折扇，淡淡道：“以臣商人的身份觀這位梁大人言行，總覺得他行為十分刻意，不過公子微服出巡，并未大張旗鼓，他應該不知道公子身份才對?！?/br>
    蕭青冥指尖輕輕點在椅子扶手上，目光掃過屋中近臣們的臉，半晌，道：“莫摧眉，你今晚去探探這位梁大人的底?！?/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