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所謀求的路又是什么
宋田有半日休沐,但因他拿喬,跟云荇約的這戰(zhàn),拖到了整個書局都將近下值的時辰。 堂倌等人在木樁子旁架起風燈,在云荇與宋田落座后,不知為何,下了值的同僚也跟過來湊熱鬧。 宋田承認他故意挑這樣一塊地頭,有下馬威的意思,他認為這個所謂的第八,必定是花前月下怡情派,雖然人來人往的街巷對他有影響,但肯定更傷對方的風雅意趣。 他從不對花拳繡腿手下留情。 這局棋由他執(zhí)白先行,擺子之后,他在右中星位旁分投,侵入對方陣營,在云荇大飛守角后,他在右下挑起戰(zhàn)端,一刺,一鎮(zhèn),由于云荇黑棋薄弱,此時僅有二子攔在他起勢分投的左側,去限制宋田向中腹揮師。 她下了一手擋,宋田卻不準備放過她,為了迫使黑子變得更薄,他選擇了沖,扳渡,嚴厲地進一步驅趕黑子。 這也是他逼云荇的險招。 如果她走尖,宋田會接一手立,使得己方的白子暫失盤踞,看似不利于構筑中腹,但他要是此時來殺回馬槍,一扳,對方為了謹慎守住大場,只能進而被動下夾,后反扳。 反扳的結果是什么,是為了保大場而變本加厲地被他制約。 溫和的棋風囿于養(yǎng)性怡樂,估計這輩子都沒試過被這么窮追猛打。 暮色四合,街巷燈火漸起,北周不宵禁,此地晚市十分繁鬧。 宋田扯起一抹笑,越是喧鬧,越是損風雅。 跟云荇所想有出入,他起初提付月錢,只是想嚇退她,并非真的十分在意彩頭,但現(xiàn)在,宋田有另一件事更想不明白。 她的棋被左右夾擊,并沒有十分猛烈的反攻之勢,這個棋力在婦孺組算是游刃有余,可比起拼殺就看頭不足了,程葉老頭一個前國手,跟她能有什么交集。 書局的同僚們不懂棋,只瞧宋田泰然自若的模樣,對堂倌原先的話將信將疑,叁五人圍在風燈下,也引來了好奇的街坊,當中有懂棋人過了一遍局勢,都說白棋占優(yōu),同僚們更是一頭霧水,又去瞧那小姑娘,只見她還是不慌不亂地抵抗著。 云荇想,宋田已經(jīng)嘗夠了進攻的甜頭。 她在被斷的陣營下了一手壓,他長,開始小飛進角。 這樣便好,她閉目頃刻,再睜時,露出陰戾的神色,但隱在燈影下,無人覺察。宋田逼攻是為了將黑棋鎖在角上,這時對方卻下了一步拐,他見狀尖,她又跳,突然外逃。 外逃了。宋田皺眉看向她,一看不要緊,對方還是閑散的姿態(tài),劍眉下的杏目卻籠在陰影中,幾如蓄勢的猛虎。 云荇跳脫了封鎖,反一步長,宋田皺眉愈甚,他夾,她斷,又力扳,縮小白棋的眼位后,助己方向中腹接龍。 你說她絕地反擊,那也沒有,只是不慌不忙地見招拆招。 時逢晚市,周遭嘈雜,宋田對著白棋未卜的前路,亂了思緒,而云荇分毫不在意街巷車水馬龍,看客竊竊私語,整個人閑淡依舊,除了那一雙眼。 宋田曾見過這樣的眼神,在某一年的秋湖,他秉筆在側,記錄著一場曠日持久的苦戰(zhàn),后來天降大雨,兩邊軍師均不肯離去,他們在雨中揮戈橫刀,那樣肅殺的眸光,他以為此生不會再見。 “程老對她有知遇之恩?!碧觅牡脑捬元q在耳,電光火石間,宋田胸腔一堵。 隨著云荇的拆招,白棋跟黑棋漸成拉鋸之勢,看客嘆于形勢逆轉,但最后結算時,黑棋僅險勝一子。 眾人看著戰(zhàn)果,大半盤都在追著拆招,末了竟然不咸不淡地險勝,乍一看兩人莫不是勢均力敵?堂倌分明記得簿冊唱名錄上有她名姓,雖則此刻茫無頭緒,但好歹算贏了,挫一挫宋田的氣焰也行,書局同僚們聽憑懂棋的街坊講解,要說贏棋也確實,又只道并沒有堂倌說的那么神乎其神,而看客們覺得這局殺得不過癮,笑笑后也都漸漸散去。 只有宋田如寒芒在背,別人看不透,但他身在局中,不會不明白,從她那一手拐決定外逃起,他之前的圍攻,根本就不是找不到突破口,而是她恰如其分地把控黑棋,營造出被迫拆招的假勢。 這個險勝只是偶然,還是她想贏一子,所以就只贏了一子? 宋田看向此時在燈下早已臉色如常的少女,忽又起了一個更不寒而栗的念頭,會不會從一開始,她就發(fā)現(xiàn),只要被動拆招就已經(jīng)穩(wěn)贏,而從未認真考慮過進攻? 宋田又想起自己之前篤定她步步退讓的棋風只是花拳繡腿,一時被各種雜念攪得心頭意躁。 云荇把半日的酬金交予他,宋田過了很久,才伸手接過。 “我敗了?!彼粐@,如實說道,“實不相瞞,自秋湖后,我也沒有再見過程老,在滄州棋界,滄派首領范成是他舊日好友,也曾在翰林院謀事,或許略知一二,只是如今他年事已高,不太見外人,你捎帶上江南書局的符牌和簡牒,去寧德縣找他兒子范希,報我名姓,他們便知我是當年在秋湖記譜的校勘?!?/br> 說罷從懷中掏出符牌和一份文書,遞給她。 云荇一愣,瞬間沉默,故意沒去尋程葉的舊朋僚,沒想到最后還是得去找滄州棋界的人。 她頃刻又換上笑顏:“書局的符牌和牒文你能隨手拈來?” “我祖輩都在書局謀活計。”宋田盯著她,又復問:“我想知道,你的棋力不在我之下,為何只會是婦孺組第八?” 這話從何而得?云荇玩味,看著已經(jīng)全暗的天幕,反問道:“誰說我參加過江南棋會的婦孺組?那宋校對熱衷紋枰,為何沒走上靠棋會博弈揚名的路?” 宋田一愣,她沒參加過婦孺組?莫非是堂倌擺了烏龍? 但他很快又因云荇的反問而神色凝重:“熱衷就一定能走這條路嗎,世上哪有這么多盡如人意的事?那些歷盡艱辛爬到前頭的,到頭來也只不過蔭于權貴門庭,供人宴樂添趣,博上峰一笑,好多拿幾枚賞錢。爬不到前頭的,便拿它押注吃彩,紋枰是博戲,賭風蔚然,我祖上叁代皆在書局謀活,不會待見我如此離經(jīng)叛道。棋會有多少不遜于魁首的高人,但只有問鼎者,才會被所有人矚目,除非有十足的本事出人頭地,不然北周會下棋的那么多,又憑什么瞧得上你?” 云荇知道這話不虛,她的鬢發(fā)在晚風中遮了側臉,看不見神色。 “是吧,不爭頭彩的話,又憑什么瞧得上我。” 她平靜地認同。 但今日總歸通過一局棋得到了明確的引子,好在花出去的錢也不多,就當買消息了,云荇神采飛揚,轉身向他致謝,準備離去。 宋田看著燈火煌煌中她的背影,突然亮了嗓子:“你所謀求的路又是什么?” 云荇沒有回頭,但回答脫口而出:“四海棋會吧。” 宋田一頓,四海棋會,又哪里會有女子的容身之所? 他忽然想到多年前,秋湖雨中的殘局,李詹局勢明朗,而程葉累日苦戰(zhàn),早已心力交瘁,直至倒在棋盤上的前一刻,仍在頑抗。 明知無果,明知不可為而為之。 世間總有癡狂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