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事不登三寶殿
堂倌在案上清供瓶中插了兩株雞冠花,宋田抱了幾沓新書出來,叮囑他道:“這些母本都清點完了,后頭一批正在刊印,補了今春漕運沉水的缺口,到時碼頭那邊來人,可叫他們當(dāng)心些?!?/br> 堂倌瞄了瞄,笑道:“秋冬的河道沒那么騰涌,他們心里有數(shù)?!彼S手翻了翻重新補上的棋譜集錦冊,“反是云姑娘有幾日沒來下棋了,是不是你棋太臭,把人逼得寧愿去茶肆待著?” 宋田白了他一眼,搶過冊子:“她當(dāng)初就為了程葉而來,范成父子給她指了路,現(xiàn)在尋人去了,要不是書局活計多,老子也想一同去拜會。” 程葉對宋田來說不一樣,當(dāng)年若不是程葉寬宏,他也不會在秋湖七局中摘下記譜一差,自己棲在國手身邊參詳觀摩的機會來之不易,一個此前名不經(jīng)傳的丫頭,寥寥幾句便想咄嗟立辦,宋田對程葉心中存敬,自然不待見旁人得來易如拾芥,所以他起先對云荇抱有敵意,只當(dāng)她是投機取巧之輩。 直至后來相互押彩對決,他被殺得節(jié)節(jié)敗退,才驚覺這個被自己誤以為是無名小卒的姑娘,竟有著與程葉在戮戰(zhàn)時相似的韌勁和厲色,況且會選一條最崎嶇的路去走的人,不就跟當(dāng)年程葉在雨中秋湖四面楚歌,仍矢志不屈一般。 她想探訪程葉,本身就攜刀而來,沒有半分之意在鉆營與沽名,宋田沒什么緣由不折服。 幾經(jīng)波折,她現(xiàn)在也算得償所愿,程葉說不定也與這后輩傾蓋如故。 宋田亦替她欣慰,思及他們?nèi)羰窍嗾勆鯕g,指不定還要逗留個叁五天,未料他與堂倌侃完還沒過一日,云荇就回來了。 她神色淡淡,不見欣愉,確切地說,沒有夙愿得償后的自在。 堂倌扯了巾帕拭凈手去迎人,沒覺察到她的平靜,仍打趣問,程葉有沒有親授幾招,他雖然不懂紋枰,但云荇在書局往來好幾回,無論是閑時調(diào)侃還是看她與宋田下棋,都早就相熟了,放在平日,云荇也搭理這話,諧謔幾句回去,如今她只是微笑,似乎不欲多言。 她越過堂倌,走向宋田,只字未提拜會程葉的事,卻問宋田再要一份最新的邸抄。邸抄在先頭,已經(jīng)給過她,宋田也不介意另拿一份,不過他與堂倌都知道她為訪程葉千里迢迢南下,期許已久的事,而今驅(qū)馳一趟回來,倒不見她肯花片語去說這一樁了。 宋田轉(zhuǎn)身,在書架最上方抽出當(dāng)期的邸抄遞與她,云荇置下銀錢,被他推了回去。 “上回那份,你給程老帶去了?” 思來想去,他還是決意問問,云荇想做的事,他知道,倘使她要得到程葉的相助,去拜會時必然已面洽過,是給程葉的話,便說得通了。 云荇半斂上眼瞼:“我也情愿他能看到?!?/br> 宋田瞧她興致并不高:“難不成是你弄丟了,才重新來要一份?!?/br> 云荇沒答,她把邸抄對半折起,向他道謝后,跟堂倌也不咸不淡地聊了幾句,方打算離開,不過臨行前又止步檐下,回頭問宋田:“程葉有其他親朋么?” 宋田微愣,一時沒細想,回道:“他發(fā)妻去得早,膝下應(yīng)是沒個一兒半女,聽說曾有族親調(diào)任在西南,但并不下棋?!?/br> 紋枰少有如同詩書傳家那般,能仗著數(shù)代親眷中的蔭澤,做到既可教諭,又能在門道上有所幫襯。 云荇無聲一嘆,點頭表示了然,話別他們后,離開了書局。 堂倌看了半會她的背影,才折回宋田身旁,問道:“你不覺得奇怪?” 他不明:“什么?” “云姑娘今兒行色匆匆,再說那些算程老的家事吧,她……”堂倌撓了撓頭,“既然她去見了程老,做甚還要問你?” 宋田細思一番,才發(fā)覺確實是這個理,可人都走遠了,一時又莫可究詰。 與叁頭兩天跟云荇晤面的宋田等人不同,自倚秋樓后,胡登就再沒見過她,滄派以往沒有過女子棋手的名號,她卻沉得住這個氣,隱匿了起來,逼得他去逮范希,吃了幾回冷眼和閉門羹。 胡登也不是個輕易氣餒的,這日趁范希不當(dāng)值,他一如既往地堵在范家府邸門前,忍無可忍的范家仆從正要攆人時,多日未見的云荇忽地從天而降了。 她手上拿著一份邸抄,安靜地望著他們,并不問胡登為何在此,也不為他們這相持的架勢所訝然。 青河鎮(zhèn)在滄州東面,而秋湖跨了大半個滄州,寧德縣又在秋湖尾段,縱使全程憑車馬驅(qū)馳,仍舊十分奔忙勞瘁,她取到邸抄后,挑了一間客棧,獨自過了一宿,才趕來這里。 仆從顧不得攆人,忙返歸通稟,留下云荇與胡登在原地,胡登在此徘徊那么久,眼看見著了她,劈頭問道:“你給躲哪去了?找你一回怎么比見菩薩還難?” 云荇沒看他:“若你還要下山雪崩,也改日再說吧。” 胡登蹙眉,她往常言談伶俐,這會兒不知怎么有些興致寥寥,他在倚秋樓被重挫后,云荇對他說了一番離經(jīng)叛道的話,胡登琢磨不透這姑娘,但他連栽兩回,沒打算趕著上再挨一頓。 胡登冷道:“你犯不著為難,這次不是我下,我一友人棋風(fēng)強悍,你若對上一局,在他手上準(zhǔn)討不到好果子吃?!?/br> 原來是替人邀戰(zhàn),云荇對這樣的激將法仍是無甚反應(yīng),事有緩急,閑趣自然被擱在了后頭,何況內(nèi)衷未平,她沒有十分的把握會去踐約。 胡登等了半晌,見她緘默,正要上前一步,范希就帶著叁兩仆從出來了,他看都沒看胡登,只揮了揮手,仆從就各個手執(zhí)笤帚往胡登身上掃灰趕人。 胡登抬袖擋著揚塵走遠幾步,還想朝云荇大喊,但被攔在了門前,等塵屑散得七七八八,范成已經(jīng)將人帶了進去,陡剩他與幾個仆從干瞪眼。 有下人善后,范希領(lǐng)著云荇繞過照壁,離了大門,耳根才清凈。 彼此許久沒見,他略有愧意:“云姑娘此番怎地來了,那豎子總來糾纏,我們也不勝其擾?!?/br> 范希沒有向胡登透露過她的行蹤,其實他也不清楚云荇人在何處,只是她一出現(xiàn),叫胡登會逢其適,逮了個正著。 云荇不介懷:“人離開就行,見好就收?!?/br> 在茶肆?xí)r就聽聞過胡登屢次尋她,范希攆人還是用笤帚,沒下重手,八成是因身在官廨當(dāng)差,動靜若是大了,怕不好理。 范希心有分寸,頷首以應(yīng),領(lǐng)著她往院中去。 這處二進院落,園圃中秋菊繁茂,廊上的額枋木刻精細,雅意十足,云荇初來,范希忙為她導(dǎo)引:“這一片都是家父閑暇時擺弄的花草,秋后便是菊與丹桂最盛,再過些時候,木槿也該開了?!?/br> 范希兩父子先前沐恩于她,范希對云荇存敬,這回小姑娘親來探訪,他頗為熱誠。 只不過他的滔滔不絕,被無心細賞的云荇止了話頭,她正眼瞧了他,道明來意:“范大人,無事不登叁寶殿,我來此叨擾,是有些事想與范老相商。” 說罷翻開折著的邸抄,遞給他。 叢刊雜報均取自書局,以往在月頭有十來份抄送官署,驛丞也會收到,九月已進下旬,這一份范希卻沒看過,顯然不屬于當(dāng)月,他接過邸抄,粗掃了一遍,俶爾怔然看她。 云荇沉靜與之對視,范希心知輕重,他在倚秋樓時曾因蒙她恩澤,應(yīng)下報本反始之諾,要事當(dāng)前,他撤了虛話,引她穿過連廊到正廳,才拿著邸抄去找父親。 范成今日沒去倚秋樓,范希攙著他出來時,云荇并沒在坐榻上等候,她站在地堂邊,望著日光中的微塵出神,范希吩咐仆從斟茶,招呼云荇行近,對著父親與她二人道:“云姑娘暫且與家父商談,我去尋一趟蔣晟?!?/br> 范成點頭,在兒子離去后,才將邸抄放在案幾上,望著這個昔日舊朋僚曾竭力庇佑的年輕姑娘,原舊有些不可置信,他面色凝重,對于她的溘然登門,揆情度理,多少能揣測出一點事。 “一別數(shù)日,云姑娘應(yīng)當(dāng)去過青河鎮(zhèn)了,如今攜此抄前來,希望老朽如何做?” 知道他已經(jīng)看過邸抄,云荇向范成微微頷首,單刀直入。 “晚輩陳請叁樣?xùn)|西,薦文,篆章,以及范老致仕已久,懇借舊時魚袋一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