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節(jié)
但他什么也沒有做,用最溫潤的聲音對她說道:“師母有沒有想過,為什么葉無盈一定要您去拜過媧皇像,得到師尊母親的認可,才愿意把管理繁閣的權利交還給您?” “她不是說了,這是如夢世的規(guī)定?!?/br> 許嬌河回憶著葉無盈同自己對話時的語氣和神態(tài),自覺她算不上如夢世說一不二的人物。 身不由己,要按照上頭的吩咐來辦事,也不是不能理解。 “師尊的本家,紀氏家主這一代的嫡子,是如夢世現(xiàn)任尊主的親傳弟子?!?/br> 游聞羽說得很慢,溫聲細語,又字字分明。 “親傳弟子?” “嗯,他叫紀云相,和師尊一樣,靈根為水,不過資質比師尊差上許多?!?/br> 游聞羽道出這句話,又在心里自嘲,若論資質,這世上又有何人堪與無衍道君相較? 許嬌河想了想:“那他為什么不拜入夫君門下,和你一道學習法術?” “弟子說句大不敬的話,師尊此人遺世獨立,最厭煩紅塵的因果糾纏,自然不會收下紀云相?!?/br> 游聞羽一頓,仰首輕輕感嘆,“我是師尊被迫接受的因果,師母您卻是師尊唯一的心甘情愿。” 唯一的心甘情愿嗎? 許嬌河從來簡潔明了的心緒中憑空生出一絲復雜。 心甘情愿,也只不過是想要她的命。 “繁閣是師尊的母親一手創(chuàng)辦,歸在如夢世的名下,師尊作為尊主唯一的兒子,掌管繁閣也是正當名分,現(xiàn)下師尊隕落,如夢世便生了據(jù)為己有之心。” “您要想得到繁閣,恐怕如夢世和紀家都不會同意。” “可無盈姑娘說了,我就算不管,也會把進項通通轉到我的名下。”許嬌河背著手,腳尖旋了一圈轉過身去,面向游聞羽,“其實她的提議不錯,我不善于管理經營,把控著繁閣也沒什么用呀?!?/br> “師母,錢財不是最重要的?!?/br> “重要的是,繁閣能夠掌握九州各個地方的消息來源?!?/br> 游聞羽舉了個例子,“譬如今日我們巡視師尊的產業(yè),繁閣之前,那些店鋪皆對我們的到來一無所知,而輪到繁閣時,葉無盈卻早早做好了準備,便是因為他們的手上,有著得到消息密令的渠道。” 許嬌河還是覺得就算加上這條,也提不起她爭奪繁閣的興趣。 她含糊著附和兩聲,忽然又嗔道:“不管怎么樣,下次不許對我那么說話,我才是你的師母!” “是是是,師母教訓的是,今日之事,是小徒無禮了。” 游聞羽說了一籮筐的好話,又承諾以后下山都會為許嬌河買來最時興的話本,才得到對方的諒解。 兩人閑談了這一陣,終于走到城外。 游聞羽拈指掐訣,在地上寫下淋漓飄逸的術法真言,接著生滅綻褪的蓮花在法陣中央浮現(xiàn)。 許嬌河照例走了進去。 秋寒如水,蕩夜的天風呼嘯而過,她倏忽聽見身后青年不帶感情的言語:“師母,其實前往千里之外的如夢世,終歸有諸多變數(shù),要想徹底掌握繁閣,最簡單的辦法無外乎殺死紀云相。” “如夢世失去了和您爭奪的人選,便也失去了借口和指望?!?/br> 他的話音淡淡,語氣卻比夜風還要來得寒涼。 許嬌河覺得他的態(tài)度甚是奇怪,卻依然按照自己的性子答道:“他是修仙者,我是凡人,我怎么打得過他?而且,我只喜歡錢財和享受,對人命可沒什么興趣。” 第13章 離開黃金籠的第十三天 忙碌了整整一日,許嬌河自覺甚是疲憊。 但想看話本的念頭支撐著她上下打架的眼皮。 洗漱過后,許嬌河端著一盞油燈放在床頭,對外面道一聲睡了之后,將室內所有的燈火熄滅,唯余端來的那一盞留在手邊,照亮身前的小片區(qū)域。 她從靈寶戒翻出一本瞧著最順眼的,趴著看了起來。 話本名叫《風月聞道錄》,光是前頭兩個字,就知道不是什么正經的修仙故事。 許嬌河沒經歷過愛恨情仇,卻不妨礙她向往書中的恨海情天。 她懷著隱秘的期待,結果翻了十幾頁越看越不對勁。 ……這故事里面的男女主角,怎么這么像她和紀若曇? 天賦絕頂?shù)牡谰?,遇到媚骨天成、美貌驚人的凡女,被引誘得道心紊亂,打破了修仙者不得與凡人兩廂嫁娶的規(guī)矩,誓要和她結道侶之契,洞房花燭夜更是顛鸞倒鳳、遨游神合了三天三夜才肯消停。 書中用詞之香艷,描寫之大膽,叫許嬌河咋舌。 她抱著剩余的一點僥幸,翻到話本的最后一頁,末尾寥寥寫道:無情道里有情人,道心已濁難回首,勘塵之劫降臨,九道驚雷生生將人劈得魂飛魄散、陰陽兩隔,黑發(fā)朱顏,終成天地空茫一片。 這不正好對應了自己和紀若曇眼下的結局? 可是道君悲慘的下場,為什么就是與凡女的感情污濁了他的道心造成的? 許嬌河一想到民間的話本創(chuàng)作者,如此這樣看待他們二人的關系,就萬分來氣。 “什么癡纏引誘?要是自己真的是個正經人,一個孱弱的凡女又能拿他如何?” “怎么這個世間,高位者犯下的錯,總是推到弱勢者的身上……好像只要力量強悍、地位崇高,就天生是圣人,永遠不會犯錯一樣?” 許嬌河本想臨睡前找個消遣,卻不想將自己氣得精神起來。 痛罵幾句不夠,她翻了個身,仰面對準空氣狠狠打出幾拳。 這一下動靜太大,拔步床吱嘎起來,鬧得門外值夜的露華敲門問詢。 許嬌河瞬間蔫了聲勢,將油燈和翻開的話本都推到春凳上,轉而老老實實蓋著被子躺下。 軟枕與后頸接觸的瞬間,她才記起自己真的累了,很快睡了過去。 受話本的影響,許嬌河睡得并不安穩(wěn)。 在夢里,她時而作為旁觀者,看《風月聞道錄》里的男女分分合合、生離死別,時而自己的靈魂寄托到女主身上,抬起頭,是紀若曇煙嵐一樣的白衣,和如月落般低垂的眸光。 他因常年練劍而附有薄繭的手指托著她的面孔,冷峻面孔上唯一的兩瓣薄紅壓下來。 似是要親吻她的眉尖。 他的皮囊盛極,通身的風儀卻冷得沒有人氣。 可就是這般無法調和的兩重矛盾,勾得許嬌河的心臟沒出息地撲通狂跳。 一個并無欲念的吻,卻令她神魂顛倒。 …… 不對。 那話本不對。 寫出來的完全不對。 紀若曇才是妖孽,是吸人精氣的精怪。 生怕污染了那輪明月的皎潔,嬌河喘著氣,滿臉通紅、目光含水地睜開雙眼。 滿室靜寂,透著薄軟簾幔映進來的角燈,照出山水屏風的一角。 上面顯示,她睡了不過兩個時辰。 許嬌河的眼睛濕潤,喉嚨卻感到口渴。 她扶著混沌的額頭,挪到拔步床畔,想要下床去倒點水來喝。 話本仍然呈現(xiàn)倒扣的姿勢放置在春凳上,旁邊是熄滅的油燈。 油燈燃了半截,脂膏凝結在銅盞中央,如同有情人風干的淚水。 許嬌河陷落軟鞋內的腳趾一顫,朦朧的思緒忽然得到一線清醒。 ……云銜宗的器皿都附了一層穩(wěn)固的法術,油燈堪堪燃了一半,何故會莫名其妙地熄滅。 不知怎的,許嬌河想到白日里游聞羽對葉無盈使用的迷幻之術,砰砰狂跳的心臟并沒有因為脫離纏綿悱惻的夢境而恢復平靜——她全無靈力、膽小惜命,因而對危機的到來格外敏銳。 心神搖擺間,許嬌河決定開口喚露華進來。 然而張嘴的同時,一縷糅合在黑暗中無影無蹤的力量,纏繞在她的脖頸上迅速絞緊。 冰冷的觸感在接觸肌膚的剎那,向四肢百骸蔓延——許嬌河感覺自己如同被人扔到了冰天雪地之中,呼吸傾吐間皆是徹骨的寒氣,就連喉嚨和手腳都被凍得動彈不得。 “能瞧出我迷幻術的破綻,也不算太笨?!?/br> 許嬌河就這樣保持半坐不坐的姿勢,一道經過偽裝、雌雄莫辯的聲音在她耳畔響起。 失去控制的身體之下,許嬌河唯有一雙眼睛得到自由。 因著寒氣,它們轉動得非常緩慢,緊接著在前方黑暗中發(fā)現(xiàn)一團更漆黑、更純粹的霧氣。 那大概就是這位不速之客的實體。 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就是看了個話本,怎么自己一醒過來就是副要死的樣子呢? 既然把聲音和外形都虛化成了這種狀態(tài),想來也不會留下任何痕跡被自己捕捉。 許嬌河呼吸發(fā)緊,索性放棄觀察黑霧,眼珠向下,心里瘋狂地呼喚著腰間的柳夭。 然而沒有任何回應。 先是被執(zhí)法長老打飛,現(xiàn)在又是被這團黑霧攪弄得失去了雙向的連接。 游聞羽不是說它打遍小洞天無敵手嗎? ……還是它被小洞天打遍無敵手???? 越是性命攸關的時刻,許嬌河越是想要吐槽些什么。 那頭黑霧等了她片刻,等到不耐煩時,才想起自己剝奪了對方的發(fā)聲能力。 于是它從圓潤的一團拉長,凝成五官模糊的頭顱,探到許嬌河面前:“喂,我可以賦予你點頭搖頭的權利,你最好乖乖聽話,要是想趁機干點什么,我會讓你立刻人頭落地?!?/br> 說著,纏在脖頸的力量稍稍松懈了些。 許嬌河動了動脖子,發(fā)覺肩膀以上尋回了知覺,只是仍然不能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