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照做了，后來玩高興了，甚至把崔寄夢給忘了，不是沒發(fā)現(xiàn)崔寄夢不在了，只是覺得她也不是小孩子，長公主府侍婢眾多，總歸不會走丟，不必特地去找。

    后來眾人都以為崔寄夢是說了大話，幾位貴女還笑說謝家怎會有這樣的親戚，謝迎鳶也氣急了，氣表妹不該說大話。

    此刻回想，實(shí)在不該。

    她放柔了聲音：“是我不好，粗枝大葉的不會照顧人，性子也急躁，說來今日表妹一曲廣陵散，連殿下和貴妃都贊不絕口，我們還沾了表妹的光呢！”

    家中有位嚴(yán)厲的祖母，崔寄夢被指正的時候多過被夸，聽到夸贊，雙眼微芒浮動，頗受寵若驚。

    謝迎鳶心里更難受了。

    二人道別后，崔寄夢攜采月一同往皎梨院走，謝泠舟走了過來，經(jīng)過她身側(cè)時腳步稍頓，漫不經(jīng)心道：“琴彈得很好，不知表妹師從何人？”

    崔寄夢沒想著大表兄是在夸自己，認(rèn)真回答他的問題：“教我琴的師父姓趙名疏，是桂林郡人士?！?/br>
    謝泠舟略一思索，“你確定不是姓江？你彈琴的手法和一位故人很像。”

    崔寄夢搖搖頭，雖好奇但她為人有分寸感，并未多問。

    兩人沉默了下來，崔寄夢不覺又想起那個夢里，她面頰倏地?zé)崞饋?，只覺得身前一陣發(fā)緊，“表兄若無事，我先回了。”

    “嗯。”謝泠舟側(cè)首望向她，禁不住又多囑咐了一句，“下次若有人再為難你，不必顧忌太多，你是謝家的人，京陵絕大多數(shù)世家子弟，都無需畏懼?！?/br>
    崔寄夢心中一暖，鬼差神使問了一句，“那……得罪不起的要如何是好？”問完她就后悔了，“我說笑的，表兄別見怪?！?/br>
    但謝泠舟認(rèn)真了，輕描淡寫道：“若得罪不起可來找我，我得罪得起?！?/br>
    二人分道揚(yáng)鑣后，崔寄夢和采月往回走，采月頗為主子高興：“我就說我們小姐天仙似的，又彈得一手好琴，準(zhǔn)能將京陵的公子小姐們都迷倒！”

    崔寄夢牽動了下嘴唇，無言笑笑。

    采月沉浸在喜悅中，好一會才察覺她一路上很安靜，不大像盡興歸來的樣子，“怎么了小姐？今日有人欺負(fù)你了？”

    崔寄夢搖搖頭，又走出一小段路后，她停了下來，沉默半晌。

    “采月jiejie，我想祖母了?！?/br>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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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3章 安撫

    ◎二弟不管你，我管◎

    “我，我想祖母了……”

    強(qiáng)忍已久的情緒決堤，要從喉頭沖出來，崔寄夢不由哽咽。

    “我以前總怪祖母嚴(yán)厲，我手指都彈腫了還逼著我練琴，可今日我才知道，她老人家是為我好……”

    采月心疼地抱住她，“我的好小姐，今日是受委屈了？”

    崔寄夢含淚搖頭，“沒人為難我，貴妃和長公主還賞了我東西……”

    “可要是我不會彈琴，根本沒人愿意搭理我……我以為我誠懇待人就夠了，但好像不是，除了祖母，沒人會因為我只有誠懇而喜歡我……”

    祖母離開京陵已有幾十年，時移世易，京陵的風(fēng)氣已換了一番，怕是老人自己也沒想到，辛苦教給孫女的禮節(jié)已被時間摒棄，以至于那些世家子弟見崔寄夢規(guī)矩知禮反倒暗笑她古板。

    可她一直在竭盡所能栽培她。

    當(dāng)年崔家沒落，祖母寧可變賣田產(chǎn)，自己節(jié)衣縮食，也要斥重金給她請來周邊最負(fù)盛名的琴師和夫子。

    崔寄夢起先覺得祖母是對母親有成見，跟著嫌棄她這孫女，才要苦心栽培彌補(bǔ)不滿。今日她才知，自己對祖母的誤解有多大，愛之深，責(zé)之切。

    每次祖母罰過她，都會感慨，“孩子，祖母老了活不久了，不能一輩子護(hù)著你，你要去京陵嫁入謝家，就得學(xué)禮節(jié)、學(xué)琴……日后才不會被人瞧不起?！?/br>
    音容笑貌言猶在耳，卻再也見不到那總是嚴(yán)肅板起的蒼老面容。

    崔寄夢再克制不住，痛哭出聲。

    “采月jiejie，我真的想祖母……我和祖母說好出嫁后，帶她回京陵看看，可、可祖母走了，回不來了……我再也沒有祖母了……”

    她像個無家可歸的孩子，蹲在地上抱著自己縮成一團(tuán)，哭得不住顫抖。

    采月也跟著難受，老夫人去后，小姐只在下葬時哭過一次，而后三年里，無論怎樣委屈，都再沒哭過。時日久了，連她都誤以為崔寄夢很堅強(qiáng)。

    原來不是。

    是因為無人庇護(hù)，只能吞下委屈，直到委屈溢滿，盛不住了才爆發(fā)。

    她將崔寄夢摟在懷里，哄孩子般柔聲道：“好小姐，不哭啊，老夫人在天上看著您呢，今日您得了貴妃夸贊，老夫人一定也很高興，但要是她老人家知道您哭了，可就難受了。”

    崔寄夢抽噎著抹去眼淚，“你說的對，不能哭，我們回院里吧。”

    她得了安慰，像個孩子般軟糯，自我安慰道：“我說看黃歷有用吧，今日娘娘賞了我一只步搖，長公主殿下也賞了一個鐲子，下次還看……”

    “好好好，我的好小姐不僅會彈琴，還會看黃歷，厲害著呢?！?/br>
    一主一仆逐漸遠(yuǎn)去，重重樹影后，一個白色的身影佇立良久，俄而低下頭，無奈地低低輕笑一聲，也往佛堂走回。

    剛走出幾步，他改變了主意，往另一個方向拐去。

    謝氏長房。

    謝蘊(yùn)正習(xí)字，見謝泠舟突然到來，略有訝異，抬頭看了一眼，又繼續(xù)練字。“從長公主府回來了？”

    “嗯?！敝x泠舟不動聲色打量著父親，他方年過四十，但常年修身養(yǎng)性，生活起居上極為克制，看上去至多三十出頭，鬢邊連一縷銀絲都無。

    謝氏子孫歷來性情天差地別，有放浪形骸者，亦有規(guī)矩守舊者。唯獨(dú)歷代長房長子，借克己冷靜。

    這跟謝氏祖上的觀念有關(guān)，先祖認(rèn)為，族中眾子孫應(yīng)因材施教，各施所長，但掌族者須沉穩(wěn)冷靜，不可耽于外物。

    謝老太爺如此，謝蘊(yùn)如此，到了謝泠舟，亦須如此。那些堆積如山的經(jīng)文、雷打不動扎的馬步，便是為約束他的秉性。

    謝蘊(yùn)又寫了幾個字，總算抬起頭來，“聽說今日你崔家表妹奏了廣陵散，得到貴妃和二皇子盛贊?！?/br>
    “確有此事。”謝泠舟垂睫。

    謝蘊(yùn)冷峻面龐柔和了些，“那孩子每次見到我都端端正正行個禮，現(xiàn)下禮崩樂壞，世族子弟放浪形骸，她能不受侵?jǐn)_，實(shí)屬難得?！?/br>
    “是，表妹很不容易。”心頭沒來由一陣酸澀，謝泠舟語氣軟了下來。

    謝蘊(yùn)惜字如金，素日與他只談公事，如此閑聊，父子都是頭一回。

    謝泠舟拿出一個檀木盒子，置于桌上，“這是前日三殿下所贈，兒不善對弈，父親若不嫌棄便收下吧。”

    謝蘊(yùn)訝異抬頭，仿佛不敢置信這是自己兒子，扯了扯嘴角，“難得?！?/br>
    但那抹笑稍縱即逝，他接過棋盒，隨意放在一邊，繼續(xù)練字，同時肅聲道：“三殿下雖是中宮嫡出，但多病文弱，如今虞氏沒落，他不過是陛下用于制衡王氏的噱頭，我謝氏素來不涉黨爭，不論哪位皇子，私下少些往來為好?！?/br>
    謝泠舟垂眸：“兒心里有數(shù)。”

    謝蘊(yùn)想起這陣子他和三皇子暗中聯(lián)合搞的動作，冷哼道：“你最好如此?！?/br>
    沉默須臾，又問起別的事，“長公主殿下，可還安好？”

    謝泠舟正看著謝蘊(yùn)桌上的筆筒，筆筒里放著一朵蔫兒了的野花。

    他收回目光，“長公主府中來了位新琴師，殿下心情愉悅，諸事甚好?！?/br>
    謝蘊(yùn)執(zhí)筆的手微頓，笑意冷然，帶著不屑和嗤諷道：“聽聞三殿下正苦尋一少年，你與他走得近，切記潔身自好。謹(jǐn)記你祖父訓(xùn)導(dǎo)，嗜欲者，逐禍之馬矣。”

    謝泠舟知道這是在暗諷他那縱情聲色的生母，他不愿摻和他們之間的愛恨舊怨，淡道：“祖父之訓(xùn)，兒自然記著，若無別的事，兒先告退。”

    謝蘊(yùn)頭也不抬，“回吧?！?/br>
    剛出書房，迎面碰上謝迎雪，她正捧著一束野花興沖沖過來，見到他，收起雀躍，端正行了個禮：“給兄長請安?！?/br>
    “不必多禮?！彼h首示意，視線落在謝迎雪手里的野花上。

    謝迎雪本有些怕這位冷淡的兄長，想到那乖巧的小貓，又生出幾分親近，“多謝兄長送來的貓，迎雪很喜歡?！?/br>
    不料謝泠舟竟笑了笑，“喜歡便好，要好生照顧她，知道么？”

    謝迎雪受寵若驚地點(diǎn)頭，而后小跑著往書房去，沒叩門便溜進(jìn)去了，“爹爹，今日的花來晚啦！”

    謝蘊(yùn)笑聲朗朗，“爹的阿雪總算來了，再不來，爹可就不等了啊?！?/br>
    書房里的父女其樂融融。院中，謝泠舟在月下孤身而立。

    一向不茍言笑的父親，竟也會為了小女兒的一束野花笑聲連連。

    謝泠舟嘴角扯了扯，轉(zhuǎn)身踏月離去，清冷月光灑在頎長身影上，在路面投下一道長長的影子。

    他幼時聰穎，但隨了長公主，外表端雅，內(nèi)里矜傲。謝蘊(yùn)常說他腦后有反骨，為壓制傲氣，令他每日抄經(jīng)文修身養(yǎng)性，與長公主和離后，對他越發(fā)嚴(yán)苛。

    謝泠舟以為父親待他苛責(zé)，是因望子成龍，直到十一歲那年，繼母云氏生下了謝迎雪。

    每日，他在院中抄寫經(jīng)文，扎馬步，一墻之隔外，謝蘊(yùn)在逗弄他的掌上明珠，一家三口其樂融融。

    不久后，謝泠舟便以就近侍奉祖父為由，搬去離大房最遠(yuǎn)的沉水院。

    經(jīng)過皎梨院時，他停了下來。

    崔老夫人是位好祖母，嚴(yán)厲但慈愛。以至于聽了她的話，他險些誤會，以為所有嚴(yán)厲的父母都是為了孩子好。

    謝泠舟自哂一笑。

    他驀地后悔，白日在亭中冷眼旁觀，放任那孩子被人取笑，那時她定然很無助。

    這種后悔被帶到夢中。

    崔寄夢仍舊穿著那身白色寢衣，乖巧跪坐在榻上，眼中淚意盈盈，“我不會作詩，還彈錯了兩個音，你會和他們一樣不喜歡我么？”

    謝泠舟無奈笑了笑，伸手在她臉頰上拂過，指端慢慢從面頰往下游移到頸間，再往后頸繞去，掌心貼著她細(xì)嫩的頸后，捏著圓潤的頸骨，激得少女低呼出聲。

    而后他松開手，捏住錦被邊緣用被子將她卷了進(jìn)來，緊緊摟在懷里。

    兩人蓋著一床被子，溫度和呼吸彼此交融，謝泠舟掌心扶著她的后腦勺，讓她的臉貼在他頸間。

    “別多想，你彈得很好。”

    頸窩逐漸被浸濕，懷里的人也化成了水，揪著她衣襟，哭得肩背微微顫抖。

    謝泠舟心軟塌下來，摸著她的頭發(fā)：“好孩子，難過就哭吧?！?/br>
    崔寄夢低低哭了出聲，邊哭邊語不成調(diào)說：“他們嘲笑我是南蠻子，這里沒有人疼愛我……我想祖母了，想回桂林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