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傳奇,但含羞草 第41節(jié)
少?俠湊過來接了?扇子,學著他的頻率和力?道慢慢地扇:“那要多久能好?” “少?說也要一年半載?!痹撇灰馄鹕碜呦蚺赃叺臅?,“我將藥方寫與你們,你們隔一日喂它吃一服,藥量必須嚴格按照我的藥方來。若你們拿捏不準,可以?來尋我,我替你們將藥煎好,再帶回去喂它便是?!?/br> 聽到這話,云團主人正襟斂衽,優(yōu)雅傾身,向他恭敬一行禮:“多謝大夫?!?/br> 少?俠也跟著拱手:“多謝多謝!” “風不要停?!?/br> “哦哦!” 云團主人重新蹲回它身旁,小心翼翼順著它背上汗?jié)竦拈L毛,心疼之余,也不禁松了?口氣。 少?俠安靜不了?一會兒,又?問:“大夫,你打算收我們多少?診金?一百兩夠嗎?” 這敗家子價格一開,饒是云不意少?年老成、心性沉穩(wěn),也沒忍住白了?他一眼。 “舉手之勞而已,我不要診金?!痹撇灰夥讲攀苟嗔?內勁,本?就不富裕的內力?十?去其九,現在虛脫得手腳發(fā)軟,提筆寫字勉強,磨墨卻是萬萬不能,“你們若是要謝我,就幫我研墨吧?!?/br> “好!”少?俠不假思?索地答應,正要起身,卻想到他說的“風不要?!保?悻悻地坐回原位,“呃……我這還?要扇風,要不您稍等?片刻?” 他剛說完,就見云團主人利利落落地上前,在硯臺中添水,拿起墨碇,一板一眼地研磨起來。 少?俠:“……?” 是他沒睡醒,還?是今天太陽打北邊出?來了??他這位幫人拿個東西都?算神仙垂首的小伙伴,此刻居然在為人研墨? 要不是扇風不能停,少?俠能用手把眼睛搓出?火星子。 “對了?。”等?墨研好的空隙,云不意轉著手腕,突然想起一個細節(jié),“閣下方才說,云團別人的鞋都?不碰,專盯著你的咬?” “是?。 碧崞疬@事,少?俠就滿肚子的郁悶和不解,“云團明明不討厭我,我也沒得罪過它,也不知它為何單可著我的鞋禍禍?!?/br> “狗的嗅覺比人靈敏,或許它不是因為調皮而咬壞你的鞋,而是另有原因。”云不意淡淡說著,伸手捂了?捂案上的茶壺,為自己倒上一杯,“那些損毀的鞋你可還?留著?沒有的話,拿來我?guī)湍憧纯??!?/br> “有幾雙沒來得及丟,還?在家中扔著,我一會兒便讓人取來。哦,外面院子里就有一雙。” 少?俠說完,表情?莫名變得微妙又?愧疚:“若是有人對我的鞋動了?手腳,被?云團嗅出?來了?,它才故意咬壞不讓我穿,那我可就太混蛋了??!?/br> 云不意吹開茶水上的茶葉末輕啜一口,不做評判。 云團主人則是磨著墨,也不忘沖他發(fā)出?一聲?冷笑。 少?俠尷尬地撓撓頭,趕緊蹩腳地轉移話題:“那什么……哦對了?,我們還?未跟大夫正式認識呢。我叫常諳,這位是我的結拜兄弟云長生,我們……” “噗!——” 話音未落,云不意一口茶水噴了?個天女散花。 他一臉懵圈:“你再說一遍你們是誰?!” 第三十三章 云不意此刻的心情之震撼, 用天崩地裂已經不足以?形容。 他看看少年常諳與云長生,看看地上?的云團, 再看看窗外的天空,看看手中?的茶杯。 距離常諳自報家門只過去片刻功夫,他卻覺得恍如隔世。 自?家?guī)煾概c自家父親決裂的苗頭,在于后者錯手殺死了前?者的朋友,這是后續(xù)很?多悲劇的源頭,是命運齒輪轉動的開始,是云不意決心改變的事情之一。 他以?為云長生的那位朋友,不是與?他有過命交情的兄弟, 就是惺惺相惜的知己,甚至于是與?他有曖昧關系的紅顏。 云不意替他把所有可能?性都想到了,唯獨沒想過……那會是條狗。 情緒起伏過大,云不意反倒面無表情, 只有微微顫抖的手和抖個不停的茶杯可以?看出他滿心的震撼。 他早知道現實與?幻想有所不同,卻沒想到差距會這么大。 “大夫,你怎么了?”常諳不明白自?己說錯了什么, 但看著云不意的表情, 他就知道錯的肯定是自?己, “我若說錯了話, 你別介意,我給你道歉!” “……沒事,是我的問題?!痹撇灰獾ê炔?。 常諳擺手:“不不不, 你怎會有問題?問題一定在我身上?!” 他性子跳脫, 又急公好義, 這些年沒少?因為自?己這張四面漏風的嘴得罪人。反正?只要有人同他言語不合,必定是他不對, 他已經習慣了。 云長生敏銳察覺到云不意平靜表面下的心緒翻涌,雖然仍生常諳的氣,卻到底是自?家大哥,便擱下墨碇,朝云不意拱手。 “先生莫見怪,我兄長從小說話便不過腦子,如有冒犯之處,還請見諒。” 雖說他也不清楚常諳報個名字到底冒犯了云不意什么,但既然云不意反應這么大,那就一定是常諳的錯。 云長生嘴上?維護著常諳,心里順手給他扣上?黑鍋。 “……你們不必如此客氣?!痹撇灰饽﹃璞?,眼神在二人身上?緩慢地掃動、觀察,漸漸變得復雜。 他的少?年父親與?少?年師父,跟二十年后的他們很?不一樣,不僅是容貌上?的區(qū)別,氣質、性情皆有很?大出入,所以?他一開始才沒有認出他們。 說來諷刺,常諳雖然是云不意的父親,父子二人卻并不相熟。哪怕在二十年后,他們見面的次數加起來也不過一掌之數,除了血緣牽絆之外,實在很?難談什么父子親情。 那時的常諳已是義軍首領,統率手下二十萬人馬,每次要排兵布陣,要籌集糧草,要安置軍民,忙得休息時間都沒有。 他被敵軍盯得緊,所以?從不卸甲,甲胄層層疊疊堆在他身上?,將他本不壯實的身形厚筑如山,往云不意面前?一站,兵煞之氣便以?一種極具壓迫感的方式侵襲而?來。 因為這樣,云不意曾經很?不喜歡和他對面相處,只覺得他太過威嚴冷酷,不近人情。 可是少?年常諳卻與?那樣的他兩模兩樣。 瀟灑自?在,快意恩仇,為了兄弟道歉賠笑、伏低做小,像吃飯喝水一樣簡單,難得的是他并不因此自?卑自?厭,旁人也絕不會為此就看輕他。 他簡單而?直率,心思都寫在臉上?,一眼就能?看穿。 并不如山高海深,也沒有不近人情。 他后來到底經歷了什么,才會變成那副樣子? 云不意微不可察地嘆氣,頓了頓,轉眼看向旁邊的云長生。 云長生在磨墨,認真細致,一如往后那個耐心教導他醫(yī)術的師父。 二十年后的云長生比此刻的他更?加英俊,也更?加冷淡,大抵是混跡于市井的歲月消磨了他一身鬼氣,后來的他,并不似當下這么遙不可及、比起人更?像目下無塵的神。 但云不意知道他并非真的目下無塵。 愛干凈到不允許一粒塵埃落在衣服上?的云長生,方才為了讓云團躺得舒服點?,主?動蹲坐在地上?,任由?衣擺染上?塵土臟污。此時更?是親自?動手研墨,只為回報云不意救了云團的恩情。 云長生不是因為看慣世態(tài)炎涼,才變成后來那個不收診金、活人無數的神醫(yī)。他本就心善心軟,即便是神,也也不會成為高居廟中?的泥塑金身,而?是入世行善的仙。 云不意原以?為自?己的心性已被砥礪得堅若磐石,足以?令他平靜面對這兩個世上?最親近的、在歲月中?逆行后終至失而?復得的人。 可他高估了自?己的冷靜,也低估了自?己對他們的感情。 云不意深吸一口氣,提筆蘸墨,在紙上?飛快寫下藥方,遞給云長生。 “藥熬得差不多了,帶回去晾一晾再喂云團服下?!彼Z氣平穩(wěn)地說,“這是藥方,我還有事要忙,二位先請回吧?!?/br> “哦?!背VO不疑有他,拿衣擺包住藥爐端起,“那我一會兒讓人把壞鞋和藥爐送來,大夫你先忙?!?/br> 云長生倒是看了看云不意,見他眉眼低垂,神色間并無異樣,便小心地抱起云團,跟常諳一起離開。 “藥方上?寫了什么?給我看看?!?/br> “你懂藥理?” “不懂,就是好奇——哎喲我去!長生你瞧瞧這字!” “字怎么了?鐵鉤銀劃,寫得甚有氣勢啊?!?/br> “你不覺得很?眼熟,和你的字跡很?像嗎?” “巧合吧……” 云不意撐著額頭聽著門外的對話聲漸漸遠去,良久,書?案上?洇開了一點?水漬。 …… 正?是連陰雨的時節(jié),愈都的天就沒放晴過。 常諳和云長生前?腳剛走,后腳又下起雨來,濕氣滲進屋里,如附骨之疽,無論穿多少?衣服都寒浸浸的。 云不意在房中?緩了會兒神,跟買菜回來的琦姨說了一聲,便撐傘出門。 琦姨坐在廊下擇菜:“做什么去?” “買些藥草,有幾味藥用完了?!痹撇灰鉁睾偷囟诘溃骸疤鞖鉂窭?,琦姨你有風濕,別在地上?坐太久。我很?快回來,今日的飯由?我來做?!?/br> 琦姨笑呵呵點?頭,沒有拒絕他的好意。 從巷子里轉出,面前?就是大路。突如其來的雨讓滿街都是急促跑動找地方躲的人,泰然自?若的云不意行于其中?,就顯得異樣。 道路兩邊有民居,有茶樓酒館,有客棧。愈都的區(qū)域劃分并不嚴格,正?因如此,所以?不會出現某些地方過于熱鬧,有些地方又冷清的情況。 云不意緩步慢行,二十年時光并未將愈都雕琢成全然陌生的模樣,他走在街頭巷尾,仍舊可以?看到很?多熟悉的建筑和事物?,唯一的不同就是它們比自?己記憶中?年輕,人也是。 “婆……大嬸兒,我要兩份豆腐花,打包?!痹撇灰庠诮挚诘男〕詳偳?停步,印象里頭發(fā)?花白的婆婆,現在還是笑容爽直的中?年婦女,“少?放糖?!?/br> “誒,好!”女人在圍裙上?擦擦手,熟練地盛出兩碗豆腐花,順嘴問道:“我們這兒也有咸辣口的,客人要不要嘗嘗?” 聽到這熟悉的話語,云不意忍俊不禁,正?想婉拒,就聽到身后響起一道懶懶散散的聲線:“劉嬸,你又在推薦你那不正?宗的北方風味咸苦豆腐花了?” 云不意一怔,回頭看向身后,只見一人慢悠悠走來,張傘抬眼,面容清俊冷秀,氣質疏懶淡漠,薄紅的唇微抿,用極好聽的聲音說著不中?聽的話。 不知為何,云不意倏然涌上?一股無奈、煩悶與?欣喜交織的情緒。 他認不出少?年時期的父親和師父,對于這個人卻是記憶猶新,自?信無論他是垂髫小兒亦或七老八十,自?己都能?認出來。 沒辦法,誰叫他真是很?討人厭呢? 你說對吧,冷天道,舅舅。 云不意出神間,冷天道已經走到近前?,劉嬸拿勺子指著他,好氣又好笑:“就你小子長了嘴一天天的拆我臺!今兒要吃什么?甭管什么,我都給你做成咸苦口的!” 冷天道一笑:“那就給我來一份甜口豆腐花,多放點?糖。您若是能?做得又苦又甜,我就當花錢買一次新奇體驗了?!?/br> 云不意往旁邊挪了挪,接過打包好的豆腐花,眼神從冷天道一塵不染的衣擺上?輕輕掃過,如同所有萍水相逢的過路人那般轉身離開。 雨勢漸小,石板地凹陷處積起一灘一灘的水洼。云不意踮腳跨過一處,正?朝對面的草藥鋪走去,冷不丁有道人影從旁邊的窄巷躥出來,恰好撞在他身上?。 “哎呀!” 云不意一個踉蹌踩進水坑,污水濺了滿褲腿,撞他的人倒是驚叫出聲,跟被隔空掌打中?似的連退好幾步,一屁股跌坐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