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傳奇,但含羞草 第42節(jié)
云不意見狀挑了挑眉,咋的,這人要碰瓷?。?/br> 跌倒的是個中?年男人,還是他熟人,前?不久找琦姨看腿,從他那兒拿了一張止疼藥方的那位。 男人摔懵了,揉著后腰支著腿起身,看見云不意眼睛登時一亮,上?來就抓他的手。 “小先生是您??!真趕巧了,我正?要去找您呢!” “找我做什么?”云不意把傘倚在肩頭,看他腿有些僵,起身動作不自?然,便伸手攙了一把,“看???” “是??!不過不是給我看,是給我……”男人突兀地頓了頓,旋即補充道:“給我家那位遠方表妹的閨女看。她不知生了什么病,現(xiàn)在起不來床也吃不下東西,您跟我回家看看吧!” 云不意抬傘看了看天色,雨雖不大,卻沒有停的跡象。再看看男人,他腿有宿疾,也不好叫他和他妻子冒雨將病人送到琦姨家。 仔細思忖過后,他點?點?頭:“走吧?!?/br> 男人高興地答應(yīng)一聲,趕緊一瘸一拐地走在前?頭帶路。 二人剛轉(zhuǎn)彎,冷天道便端著豆腐花來到云不意先前?所站的位置。他看了看他們離開的方向,不緊不慢地邁開步子,朝著同一處地方走去。 …… 跟隨男人七拐八繞,云不意走累了的同時,也從與?他的閑聊里得知不少?關(guān)于他自?己和他家里的事。 男人叫葉循,家中?有個比他年輕幾歲的妻子方玥,成親多年卻膝下無子,最近打算從育嬰堂收養(yǎng)個孩子。 他妻子表妹那閨女是近兩日尋上?門的,來的時候好好的,第二天就說水土不服開始發(fā)?燒,撐了三五日天天頭疼嘔吐,已經(jīng)快瘦得不成人樣。 閨女本來不肯找大夫,說是不想花他們的錢給他們添麻煩。她清醒的時候夫妻倆拗不過她,直到今天她實在撐不住昏睡不醒,葉循才趕著出門找大夫。 這不,剛到琦姨家附近就撞上?云不意,也是巧了。 說話間,葉循家到了,在深巷盡頭,一棟方方正?正?的陳舊瓦房。 刷白漆的墻面早在愈都的潮濕天氣里爬滿青黑色苔痕,大片爬山虎臥在墻上?,在風雨里洇出濕潤的深青色。 云不意和葉循剛走近門邊,門就從里面開了,一個穿著簡樸的婦女從里面探出頭來,看見他們先是眼睛一亮,繼而?抓住葉循的手把他拽了進去。 她便是葉循的妻子方玥,正?向云不意熱情招呼道:“可算回來了!這位就是你說的琦姨家里的大夫吧?快,快請進!” 云不意禮貌頷首,收傘跨過門檻。 穿過天井,邁上?臺階,云不意抖了抖傘上?的雨水立在門邊,隨夫妻二人進入里屋。 門一關(guān),光線黯淡下來,空氣里浮動著潮濕的水汽、藥香,以?及——一縷殺意。 利刃鏗鏘出鞘,一線銀光橫在云不意頸前?,薄而?冷的刃面抵住他的皮膚,微微泛起刺痛。 持劍的人稍微用力,幾縷血絲便滑過劍鋒,沒入他的衣領(lǐng)。 云不意抬起眼皮,只見方才客氣陪笑的葉循和方玥神色冷漠,仿佛在進屋的一瞬間就摘下了熱情友好的面具,露出冷酷真容。 “別動,別喊,別掙扎?!?/br> 握劍之人從身后靠近他,呼出的氣息帶著濃郁血腥味,聲線是清冷的女聲。 “姑娘有傷在身,何必做此威脅之態(tài)。”云不意眉毛都不動一下,“在愈都,想找個愿意上?門的大夫可不容易。” 聲音的主?人笑了笑:“先生好膽色,性命掌握在他人手中?,竟還敢說此威脅之語。不過先生放心,只要處理好我身上?的傷,我即刻放你離開,絕不傷你。如何?” 云不意眼睫微垂:“治病救人是醫(yī)者天職,姑娘,你多此一舉,不過是在浪費時間?!?/br> “呵?!?/br> 身后的人冷笑一聲,將劍收了回去。云不意回身望向不遠處的床榻,榻上?倚坐著一名女子,身量修長,面容只稱得上?清秀,鴉青色的發(fā)?濕漉漉地黏在臉邊,襯得肌膚蒼白得不尋常。 她懶散抬眸,將按在腹部?的手放下,衣服上?一道碩大的裂口,底下皮rou翻卷,血色漫浸。 “動手吧。”女子微笑,“無私的醫(yī)者,你打算怎么救我?” 葉循抽刀,方玥拔劍。 在三人的死亡注視下,云不意從袖子里緩緩掏出了一只……針線包。 “首先,我要幫你把腸子塞回去,把肚子縫上?。” 第三十四章 床榻上的女子說出“無私的?醫(yī)者”幾個字時, 并非真的?認為?云不意是沒脾氣的?人,所以在他靠近為?自己處理傷口時, 她打起了十二萬分的精神。 她很?清楚自己這事做得不地道,但她更?清楚自己不是什么善男信女,拿別人性命換自己活命對她而言是家常便飯,因此心中只有警惕,而全然沒有逼迫威脅云不意的?愧疚不安。 云不意自然知道這一點,所以只掏出了針線包,其余止痛、止血的藥物一概不取,生生將她腹部的?創(chuàng)口一針一線縫合, 滿手沾了濕滑黏膩的血。 旁邊的?葉循方玥看得面頰抽個不停,他卻連眼皮都不眨一下。 女子?痛得面色慘白,身體戰(zhàn)栗,見?他神情?平淡故作不察, 也?只好咬牙忍著?。在幾次要自行動手?點xue止疼,卻被他好似不經(jīng)?意地擋回去后,便不再嘗試。 她看人一向準, 辨得出這位小先生表面四?平八穩(wěn), 內(nèi)心極有氣性, 而且確實在認真替自己治傷, 只能認下他的?小小報復。 “酒、藥、繃帶?!痹撇灰馄嗫p補傷口的?線,朝身后伸手?。 葉循與方玥對視一眼,默默將三?樣東西遞上, 雖然理應(yīng)如此, 可不知怎么竟有種矮他一頭的?憋屈感, 仿佛被挾持要挾的?人不是他云不意,而是他們?nèi)?個。 云不意并不在意他們的?想法, 將烈酒澆在女子?的?腹部沖掉血跡,在她隱忍的?悶哼聲中用火烤融了藥膏,均勻抹于上方。 因他并未刻意放輕力?道,女子?疼得滿頭大汗,幾次作勢要伸手?阻攔,卻被他淡淡的?一眼掃了回去。 大概是天下人族的?共性,傷者病患在大夫面前,總是要弱勢一大截。 “好了?!?/br> 將繃帶尾端打成一個松垮且漂亮的?蝴蝶結(jié),云不意搓了搓指腹上半干的?血跡,施施然起身,從床前退開。 他一動,本就高度警戒的?葉循下意識握上刀柄,方玥反應(yīng)稍慢,看了看身前人單薄卻挺拔的?背影,又望向床上的?女子?。 女子?早已疼麻了,沖他們微微搖頭,然后用虛弱的?氣音對云不意說:“今日之事還請先生保密,就當從未見?過我們,否則性命難保,勿謂言之不預也??!?/br> 云不意不是故意的?,但他確實笑出了聲。 把手?揣進衣袖,云不意環(huán)顧這間狹小卻裝潢溫馨的?屋子?,問道:“這家?原先的?主人呢?” 女子?蹙眉,還沒來得及回答,葉循便在他身后陰惻惻地說:“自然去了他們該去的?地方?!?/br> “……” 女子?和方玥嘴角一動,表情?有瞬間的?復雜。 云不意心下了然,回身微笑頷首:“很?好。你很?快也?會?去你該去的?地方?!?/br> 說罷,他再不看屋內(nèi)三?人,揣袖邁腿大步流星地走出了大門。 葉循為?他似乎意有所指的?話語狠狠皺眉:“姑娘,可要屬下悄悄跟上去除了他?” 女子?橫他一眼:“我曾說過少造殺業(yè),我的?話你都當耳旁風了嗎?” 葉循不服,梗著?脖子?道:“姑娘太心慈手?軟了些,干我們這一行的?有個準則,只有死人才能保守秘密。姑娘今日發(fā)了善心,明日說不準就會?死在自己的?善心之下!……” “放肆!” 方玥的?厲喝打斷了他的?話,長?劍鏘然出鞘直指他咽喉:“你敢對姑娘無禮!” “我……” 葉循橫眉立目,似乎想再辯駁幾句,可只說了一個字,喉嚨就像被什么堵住似的?,發(fā)出嗆咳和咕嚕咕嚕的?雜聲。 他捂住脖子?,眼睛像青蛙凸瞪起來,胸口起伏,大張著?嘴急促地喘息,發(fā)出破鼓風囊那樣的?呼哧聲。 女子?和方玥都愣住了,有些不知所措地看著?他。 葉循摔倒在地,按著?咽喉蜷縮成蝦米狀,身體不由自主地抽動了一陣后,大口大口往外吐青黑色的?淤血。 “葉循!” 方玥急得把劍一丟就要上前查看他的?狀況,卻聽見?女子?喝住了她:“別靠近他!” 方玥一愣,就這短短的?片刻功夫,葉循已經(jīng)?斷氣了,身邊的?血塊正緩慢洇開粘稠的?痕跡,像他漸漸流逝的?體溫。 兩人都被這一幕驚住了,背后泛起森森涼意,尤其是床上的?女子?,只覺得自己也?在鬼門關(guān)走了一遭。 “本以為?是抓了位妙手?回春的?柔弱大夫,沒想到人家?確實妙手?回春,卻根本和柔弱不沾邊……”女子?喃喃道,“此回,是我看走眼了……” 方玥眼圈泛紅:“姑娘,那個人……” “別想著?殺他報仇的?事。我們連他是如何置葉循于死地的?都不知道,你難道有把握自己的?劍一定?快過他的?手?段?”女子?說著?,心緒難平之下,低低咳嗽出聲,“把葉循葬了……他殺掉了這家?的?夫妻倆,有此下場,是因果,也?是報應(yīng)?!?/br> “……” 方玥無言以對,目光投向葉循,卻驚駭?shù)匕l(fā)現(xiàn)他的?尸體正在以極快的?速度融化。 少頃,地上只剩下一灘形狀詭異的?……不知名痕跡。 女子?冷笑:“……夠狠?!?/br> …… 從巷子?轉(zhuǎn)進大路,云不意撐傘的?手?一僵,傘前露出一片青白色的?衣角,攜風帶雨地卷進他的?視野。 冷天道把傘倚在肩上,左手?挽過傘柄端著?豆腐花,右手?拿勺子?舀著?底下的?紅糖水,豆腐花已經(jīng)?半涼,他卻只動了一口。 “先生好漂亮的?手?段。”他道,“醫(yī)術(shù)精湛,毒/術(shù)也?很?精湛?!?/br> 放在從前,云不意聽到他這樣散漫的?語氣就來氣,總惦記著?舅甥初見?時他對自己的?近乎誅心的?精準評價—— 天資駑鈍,學而不成,于世間無害無利,不過紅塵里?一抹過眼云煙罷了。你這樣的?人,做不成當世名醫(yī),也?接不了義軍重任,趁早去休。 歷經(jīng)?生死與人世無常之后,云不意自然能領(lǐng)會?這番辛辣言辭里?包含的?規(guī)勸與關(guān)懷之意,他希望自己遠離紛爭和不必要的?擔子?,只不過因為?學不會?好好表達,所以每一個字都像針扎似的?刺耳。 到此刻,云不意早已不會?為?他人的?態(tài)度而心起波瀾,有師父和父親帶來的?沖擊在前,和冷天道的?重逢也?無法讓他有多少情?緒波動。 只是乍然從這個只會?挖苦自己的?人口中聽到一句不加掩飾的?贊賞,還是令云不意吃驚了一瞬。 原來他會?好好說話?。考热蝗绱?,何必對著?自己的?血親嘴下不留情?呢?將關(guān)懷擔憂飾以鋒利的?口舌,只會?讓情?感變質(zhì)的?道理,他這樣的?聰明人難道不明白? 還是因為?遲早要分別,不如在相遇之時便免了感情?培養(yǎng),好省去日后的?心傷? 云不意的?腦海中一瞬間轉(zhuǎn)過千萬種念頭,面上卻仍是淡淡的?:“先生與我并不相識,此話應(yīng)做何解?” “怪我多事,方才在集市上瞧見?一只兔子?被不懷好意的?豺狼引誘家?去,便起了當一回英雄的?心,跟了過去。”冷天道咽下紅糖水,輕輕一笑:“誰曾想兔子?亦有鋒利的?齒牙,將豺狼反殺了。也?是一樁奇聞?!?/br> 云不意自然聽得明白他的?弦外之音,微笑著?繼續(xù)邁步:“我是醫(yī)者,有傷患在前,能救便一定?會?救。但在成為?醫(yī)者之前,我是我自己,我有我的?脾氣,對該殺之人亦不會?手?下留情??!?/br> 冷天道跟在他身旁,隔著?他刻意傾斜的?傘面看不清他的?面容,只覺得他的?口吻與自己略有些像,但要更?加柔軟,透著?一股子?并不世故的?圓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