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盈照水(二)
/ 考核的結果是良好,關以桑不覺得梅知作為男師有何失職。 因為關以桑的美言,林行昭最后同意了梅知留下。也正是因為關以桑的美言,林行昭絕不能真心同意梅知留下。 清白平民出身的漂亮侍郎能幫他分擔持家與育兒的負擔,好讓他專心輔佐妻主在官場上的種種。侍郎侍郎,本就是郎主的侍兒。 即使他們真的有些狐媚本事,分走了關以桑本就不剩多少的寵愛……妻主畢竟有四個孩子,現(xiàn)在政事也忙,他沒什么可擔心的。 但是,他選的侍郎是一回事,關以桑自己挑的士子又是另一回事。 如果說關以桑真的喜歡他……梅知不可能被關以桑指派管家,林行昭身上的負擔只會更重。而他卻可能完全占據(jù)關以桑的寵愛,甚至與小姐少爺們更加親近。 這不是心胸狹隘的事情了,這確實是關乎他切身利益的事情。 「夫人覺得你姑且不錯?!沽中姓炎詈笠仓荒苷f出這樣一句不太好的好話。 但梅知顯然不是這樣認為的。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差點就丟了這個職位,聽到考核通過的消息,不僅沒有一絲歡喜,反而有些埋怨。 但是他也能感覺到,即使關以桑不計較,林行昭對他依然十分不滿。 于是這些話,梅知只敢對關以桑說:「梅郎可是孟濯想的得意門生,親母也是位秀才。為小郎開蒙,怎么說也是綽綽有余?!?/br> 關以桑同意,「行昭只是認為你年紀太輕,有些不夠穩(wěn)重。」 「年輕不好嗎?」梅知反問,「止機沒少和我抱怨私塾里迂腐的男先生。上來就擺個長輩樣子,也不關心學生向學與否,小生幼時最恨的也是就是那些老先生。難道夫人不是嗎?」 這質問不好回答,關以桑便轉了話題,「等你年紀大了,又要怎么教小孩子呢?」 「不教了?!姑分χf,「等我攢夠錢,便跟著哥哥搬到江南去,自己開一間士館。與名士交游,互相唱和,研究古畫金石,以此掙來生計。也可以收留士子,主持詩社……總之不再委屈于別人屋檐下?!?/br> 士館? 「那不是——」 關以桑的教養(yǎng)讓她及時閉上了嘴,沒說出真正羞辱人的話。可梅知也聽得懂她未明說的部分,臉色驟冷,嘴角拉出一抹不情愿的笑。 「夫人聽好,」他認真地說,「我是絕不會做那種事的?!?/br> / 那次不太愉快的交談之后,關以桑覺得有些愧疚,便沒有再找過梅知。 明明住在一間宅院當中,再次見面,居然是在常山公主的宴會上。 彼時常山尚未被立為儲后,時有宴會。歌舞升平正好韜光養(yǎng)晦,同時也方便借此網(wǎng)羅天下賢士。 宴會的主角自然是孟靄,梅知能夠出席,純粹是沾了弟子身份的光。普通人家舉辦宴會,為中心的便是賤籍伎子。他們不能出現(xiàn)在公主身邊,原本高雅的士子便要充當這類助興討好的角色。 說到底,就算不做男先生,像孟靄一樣有了像樣的士館可以容身,也逃不掉察言觀色、仰人鼻息的命運。良家子不是伎生,對于高官貴族來說反而更加……方便。 關以桑覺得士館與花樓沒什么差別,自然是因為聽多了宴會背后那些見不得人的事。 孟靄的宴會比一般的「士子」更文雅些,然而宴會上觥籌交錯,夾縫里也能收到不少媚眼。 然而梅知在其中確實是不一樣的。 他善畫,也同樣工于琴樂。平日里文靜低調(diào)的士子,碰到琵琶的時候,似乎從頭到腳都換了一個人。沉醉于樂曲之中,瀟灑自如,仿佛一位颯爽豪氣的俠客。 能看到梅知這樣的一面,確實是她的幸運。 可惜的是,宴會上只有關以桑一個,注意到了梅知眼里溢出的才氣。 一曲演奏完畢,參加的客人們忙著飲酒取樂,根本沒有注意耳邊的盛宴已經(jīng)結束。 只有關以桑為他鼓掌。 「我此前還從來沒聽過你彈奏琵琶?!龟P以桑請梅知到她座位邊上來,「有意思,我此前還從來沒聽過任何人這樣彈奏琵琶?!?/br> 「大人是夸我?還是貶我?」 關以桑從頭上拔下一只玉制的長簪,從桌上遞給梅知。 這是前朝才媛李微與王是庵的典故。 王是庵在李微婚禮上演奏,李微一見傾心,卻礙于川家與新郎的面子,不能與郎君說話,便將翟冠上的一直珍珠長簪悄悄脫下,從桌下遞給了王是庵。 總之是個傳奇的故事。 「謝謝夫人?!姑分蛩欣睢?/br> 大人將自己比做王是庵誒! ——他這樣想著,倒是完全不氣前些日子發(fā)生的事情了。 / 關以桑同梅知見面,多數(shù)是為了少爺?shù)墓φn。 偶爾遇上梅知講解詩文,關以桑也愿意旁聽。幾次下來,倒是發(fā)現(xiàn)兩人意氣相投,只在一些細小的事情上有些分歧。 有分歧,必然要消除分歧,于是分頭尋找己方的證據(jù),又另外約了時間,一同討論古文歷史—— 這些會面則完全與兩位男孩兒無關了。 畢竟住在一間宅子里,來往方便,梅知與關以桑時常見面,熱切地討論繁星與圓月。 梅知原本并不修習畫技,然而關以桑在書法上有大造詣,也樂于為畫作題詩款字,梅知想多找她幾次,居然讓自己練出了不錯的水墨丹青。 「有所長進?!龟P以桑每次都這么說。 能夠得到她的夸獎,梅知自然開心。然而關以桑不知道他暗自的心意,以為這只是士子抬高身價的把戲,又總是說些讓他不開心的話。 「臨安公主應當是喜歡這些東西的,臨安君本人也算是工筆的名家。你若是想找貴人做靠山,這本事或許能讓她高看你一眼?!?/br> 關以桑落下一枚閑章,笑著對他說:「剛剛嶄露頭角的年輕官娘,大多愿意收藏我的字,以此拉近關系。你以后想將這些作品送出去賣人情,記得別要個虧本的價錢?!?/br> 在梅知聽來,關以桑的意思,無非還是瞧不起自己的出身。脫離母族又尚未嫁人,無依無靠的男子出賣才藝,與以色侍人的倡家也沒什么區(qū)別。 但是關以桑的考慮則是完全相反的。 梅知若是真的想成為孟靄那樣的士子,光靠出席貴人的宴會是不行的。他需要與足夠多的名士交游,互相唱和吹捧,才能掙到自己在人世立足的位置。 然而關以桑也有私心,并不愿意真的放手,將梅知從自己府中送回孟靄的船上。 她也摸不清楚自己的心意。但是她知道兩件事,一是她想幫助梅知完成心愿,二是她希望梅知一直留在自己身邊。 可笑吧? 關以桑每次提筆為梅知寫字,心里都有些忐忑。她并不常為人題字,然而確實想多和梅知見上幾面。這些字畫可能將梅知從她身邊送走,然而為了梅知臉上的笑容,似乎也算值得。 罷了。 除了書房,有時他們也會在夜晚結伴登高,在悅動的火燭邊,描繪下目之所及的一切星光。有時提前支開用人,他們也能借著蠟燭,一邊講學讀書,一邊分享各自偷帶的點心。 梅知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一回事。十八歲生日時,在關以桑身邊,「年年都與先生共望這輪明月,似乎也讓人向往?!?/br> 而關以桑的回答是:「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