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程的馬車有種難以言喻的凝重，一車三人沒有一個愿意開口說話的。

    等到半程，才勉強有了一點聲音——小姑娘終于睡著了，蜷在角落里發(fā)出了平穩(wěn)的鼾聲。

    梅知望著關(guān)紈的側(cè)臉，有意無意地用目光測量她父母的痕跡。

    女兒更容易看出父親的影子，關(guān)紈的五官便像極了林行昭。只是如今合上了眼睛，只看大致的線條，果然還是母親的底子。

    他不確定關(guān)紈有些翹起的秀氣鼻子是不是關(guān)以桑的禮物，便回頭看了她一眼。不料關(guān)以桑也在看他。四目相對，他有些心虛地移開了視線。

    「在看什么？」關(guān)以桑問。

    梅知沒有回答。

    她也不急，伸手撫過梅知的臉頰，慢慢往下，滑入了領(lǐng)口之中。梅知屏住呼吸，緊緊盯著腳下，余光仔細扣著還沉睡的小女孩，不敢想她要做些什么事情——

    「咳、咳……」他試圖提醒。

    關(guān)以桑的手指并沒有再往里去的意思，不過往外拓了拓領(lǐng)口，露出修長的脖頸，以及昨晚留下的一些還未消去的黑青色痕跡。

    蠶農(nóng)家的女兒，手指尖還是留有從小干活養(yǎng)出來的薄繭。粗糙的指腹劃過親吻的痕跡，在曖昧這一層里，根本不輸于濕暖的紅唇軟舌。

    「對不起?！顾终f了一次。

    梅知的臉已經(jīng)通紅，害怕自己的呼吸會露出破綻，根本不敢搭話。

    「我本想要向你證明，」她的手指劃過梅知臉頰上的汗珠，「卻忘了你心里本來也不太平?！?/br>
    「哪里的話?！?/br>
    關(guān)以桑笑了笑，「你還知道嘴硬，昨晚可不是這副模樣?！?/br>
    「好吧?！姑分獢偸?，任由關(guān)以桑在自己稍微穿過曖昧邊界的區(qū)域游走，「您說的不錯……我心里千斤重，各個秤砣都刻著慌張二字?！?/br>
    「而那天平要量的卻是什么？」

    梅知嘆口氣，鼓起勇氣抬頭，直視著關(guān)以桑的眼睛，「只一顆決心?！?/br>
    /

    梅知想要的，關(guān)以桑早就想給。

    既然關(guān)紈不肯認他，便把他介紹給關(guān)繒。夭折的長女不能給出回答，但她的沉默便是關(guān)以桑的保證——自己既已認定，那么其他人只能同意。

    這個誓愿，是以她最珍貴的女兒為見證的。

    如果梅知不是登堂入室的士子小郎，而是名正言順訂了婚的良家公子，那么他肯定不會因為其他事情頭暈，一定能注意到關(guān)以桑緊握他手時的力道，也能領(lǐng)會到她對關(guān)紈的弦外之音，更能……

    更能在她開口之前，就明白她不輸于自己的決心。

    只不過，他畢竟真的不是名正言順訂了婚的良家公子，真的只是登堂入室的士子小郎。

    在梅知的眼里，他只看見了自己如幽靈一般，被林行昭的陰影排除在外對對身份。

    所以他一定要關(guān)以桑說明。

    幸好她有機會開口。

    /

    小別勝新婚，無傷大雅——起碼在當(dāng)時看來無傷大雅——的疏遠，自然也為蜜里調(diào)油的日常推波助瀾。

    有了個親身接觸的機會，關(guān)紈對梅知的印象也改觀許多。雖然她那時還小，可母親入獄時，梅知是如何照顧她和生病的jiejie的，關(guān)紈倒也沒完全忘掉。

    變化最大的還要屬惜陰軒。

    這院子本來是林家的產(chǎn)業(yè)，作為小兒子的陪嫁成了關(guān)以桑的私宅。

    在林家之前，這庭院的主人則是赫赫有名的和安居士樸琳。即使和安居士仙逝百年余，周圍的百姓提到這間宅院，比起某某官員的府邸，還是愿意稱它為「和安園」。

    落在豪族手里之后，近兩百年修修補補，消減太多原本的雅氣。惜陰軒幾乎是富麗堂皇，連院子里種的花草也格外氣派，乍一看是精致富貴，卻少了一份曲徑通幽的清雅。

    既然這將是梅知的住處，關(guān)以桑便需要讓它配得上他。

    單獨的畫室，藏書館，適合存放樂器的琴樓。原本的琉璃瓦被拆下，換上了與花園相稱的素雅磚瓦。奇花異草中的鵝卵石小徑當(dāng)然也不適合，兩邊種下了翠竹，等到來年春天，梅知房前就該有一條能看清月下藻荇的青石板路。

    梅知住在她書房的第二日，她便籌劃好了惜陰軒將來的模樣。

    還不止。

    和安園賣給李守備的時候，曾經(jīng)招待過一群剛剛凱旋的武將。沙場下來的女人還有些豪氣，一兩次酒令便失了分寸，不過三壇女兒紅，便讓李千倒了一顆珍貴的照水梅樹。

    李千知道這幾顆樹相當(dāng)貴重，便請工匠仔細上了漆，好好保存起來。關(guān)以桑贖回院子時，她便將這件木器一并還給了大學(xué)士。

    這才是惜陰軒最不能少的東西。

    她又請木匠做了加工，將這只枯樹嵌在了它自己的畫框里。迎風(fēng)招搖的梅樹被永恒地保存在了這只窗戶中——

    是的，她要梅知擁有每天第一眼的輕盈照水。

    「這是回禮?！?/br>
    關(guān)以桑笑著對興奮的梅知說。

    梅知還在感嘆這裝修的精妙，愣了一會兒才想起來反問，「什么的回禮？」

    「那副松鶴圖?！龟P(guān)以?；卮?。

    哪副……那副！

    梅知有點生氣，「那是我要走了，不知道何時才能與夫人再見，一定想要給夫人留個念想才要送的?！?/br>
    「我知道?！龟P(guān)以桑從背后摟住少年清瘦的腰肢，「回禮便是這個……我不會讓你帶走?！?/br>
    也不會想要他走。

    /

    林汶不敢與關(guān)以桑見面，只能托學(xué)生來給她施壓——然而三次升遷之后，關(guān)以桑目前也比曾經(jīng)的學(xué)姐高了一級——當(dāng)然沒有什么效果。

    那邊沒有辦法，疾病亂投醫(yī)似的她身邊的好多人。從心腹管家到得力助手，從幼時恩師到親生meimei，個個都明里暗里地勸關(guān)以桑接正夫回府。

    最后，這賄賂居然也送到了梅知的手上。

    「就只有這金擇的原本，」梅知乖乖地在關(guān)以桑面前攤開，「別的我都退回去了?！?/br>
    關(guān)以桑知道梅知確實想留下這幅畫，拿在手里敲了兩下，還是遞回了梅知。

    「我知道了?！龟P(guān)以桑沒有抬頭。

    懷里的畫幅現(xiàn)在是只施刑的火銃，梅知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

    他仔細看著關(guān)以桑的臉，試圖從她微顫的睫毛當(dāng)中找到一點感情的評判，然而那張臉除了歲月留下的痕跡之外，和深山林中無底的死水湖一樣，看不到一點波瀾。

    「我想，」梅知有些不好意思，「止機也到了要訂婚的年紀。若是父親沒能主持家事，最后落下了什么禮數(shù)……怕是要被妻家瞧不起。」

    「嗯。」

    梅知摸不透她的意思，緊張地絞著手，「我會把畫收好。改日送少爺們?nèi)チ指接H，再把東西退回給林家大小姐?！?/br>
    「不必了?！?/br>
    「嗯？」

    關(guān)以桑長嘆一口氣，「你留著吧?！?/br>
    /

    當(dāng)年關(guān)以桑送他的那只女簪，被梅知以「定情信物」的名義保存了下來，時時偷拿出來看。

    這個年紀的青年男子還沒什么自持，見到愛人的禮物便會沉溺于幻想，為此耽誤了不少事。

    男子多帶巾帽，自然有諸多裝飾的便宜。女子只挽發(fā)髻，縱然能玩出幾個花樣，但也僅限于節(jié)日或是盛會。

    平日里，女子要彰顯身份或表示意趣，多是依靠一只主簪——關(guān)以桑送的那支是壽字圖案，裝點著蝴蝶形狀的寶石。圖案邊緣有一只小洞，方便固定臨時佩戴的鮮花。

    不過當(dāng)時關(guān)以桑頭上并不是鮮花。

    夫人提倡節(jié)儉，砍掉了府上平日買花的進款，遇到進宮赴宴的大事才會臨時購置鮮花。平日里，她只佩戴幾枚不出錯的仿生花——月季和石榴，都是寓意吉祥又色澤鮮艷的款式。

    想起那日，關(guān)以桑親手將女簪拆下、從桌下遞給自己，梅知心里依然噗通直跳。

    這時，他還算正派的知書達理稍微害了他。

    他只知道李微與王是庵的風(fēng)流韻事，卻沒認真讀過以此為原型的話本。

    《聽琴記》中記載得清清楚楚，李微送給王是庵的古琴，最后被她親手拆下弦板，作為謝罪禮賠給了原配。而李微大婚當(dāng)日定情的女簪，最后成了奪命的匕首，讓王是庵自己了結(jié)性命去了。

    但他也不需要別人的結(jié)局來提醒。

    即使林行昭還沒有回府，即使林行昭回府的條件便是梅知過門，這間宅院里的用人們也已經(jīng)在暗地里權(quán)衡站隊了。梅知心眼敞亮，察言觀色的本事也厲害，自然瞧得出風(fēng)往哪邊吹——

    有只忠于夫人的，也有更偏向郎主的，總之沒有一個喜歡他的。

    這也難怪。

    在這世道，每個人都得在一個框子里活著。文官有文官的排場，武官講武官的派頭。宗師的公卿只下嫁最矜貴的女娘，朝堂最體面的官夫人枕邊一定是望族出身的少爺。

    尤其是……

    尤其是關(guān)于桑這樣，生身母親只是一介平民，靠親家川母才能在京城立穩(wěn)腳跟的人。

    /

    林汶消息靈通，自然提點過兒子，關(guān)以桑目前對那士子有所偏愛，剛剛回府，還是得給梅知幾分面子。

    林行昭賢惠，甚至在歸家當(dāng)日便親自拜訪了梅知，為這個出身卑微的青年添置了不少貴族公子專用的首飾衣物。

    「你是知寒的人，這些東西總是該有的。」

    梅知不懂，有些顧慮地照單全收了。

    若林行昭只是賢惠，那這也是好事。可他對關(guān)以桑如此盡心，又有賢惠外的另一層原因。

    他曾經(jīng)也是發(fā)誓不嫁的自梳郎，是在揭榜時對新科探花一見鐘情，才悔了志愿，求著母親請帝君做媒，一定要促成這樁親事。

    論出身，論愛好，甚至只論餐桌上偏好的口味，林行昭與關(guān)以桑都不算什么良配。但是兩人性格都足夠平和，面對彼此也足夠欣賞，加之年輕時確實是郎才女貌，最后居然細水長流地相敬如賓……

    也讓林行昭忘記了從小學(xué)習(xí)的男訓(xùn)，生了他不該有的貪心。

    既然妻主想娶梅知，還是納為側(cè)室，那么他一定在婚儀的cao辦上盡心盡責(zé)，不容許自己表現(xiàn)出一絲一毫的怠慢。

    他知道關(guān)以桑偏心，準備典禮的時候，除去平時納側(cè)室的禮儀，還大度地讓出了不少正室才有的婚俗。甚至寫信給了自家做公卿的舅舅，請他幫忙收容梅知，讓他在佛婷郡主府上出嫁，派頭甚至超過了林行昭自己當(dāng)年。

    不過自然沒有請示過關(guān)以桑。

    /

    時人追捧花魁，同樣贊揚才子。

    貴女有情趣或趕時髦，也愛炫耀自己娶到了才情出眾的夫郎。崇尚才子的風(fēng)氣也滲入了后宅，文人名士結(jié)親育子都十分注意讀書習(xí)字、琴棋書畫。

    于是，即使只是為了謀求更顯赫的妻家，稍有余錢的家庭，都愿意送兒子念書鍍金。

    家境普通而才華橫溢的士子越來越多，需要士子開辦男塾的家門也越來越多，人們也就默許了天然男子靠教書養(yǎng)活自己。

    這些高風(fēng)亮節(jié)、獨立更生的男先生，在貴人府上卻很難保持不婚的誓言。有名的士子入府教書，不到一年便成了女媛的側(cè)室，這種事情可是經(jīng)常發(fā)生，在貴女之中并不算什么丑聞。

    然而梅知身份的尷尬之處，便在于他是孟藹的養(yǎng)子。他養(yǎng)父的傳聞讓人浮想聯(lián)翩，但畢竟涉及到皇室，大多只是在私底下眉來眼去，不敢光明正大地調(diào)侃——梅知既是孟靄的得意門生，自然有替養(yǎng)父「分憂」的義務(wù)。

    義父本身有些風(fēng)月美名，他這樣拋頭露面的「士子」，用些春秋筆法，便可以被描繪成賣弄風(fēng)sao、荒yin無度的下賤驃子了。

    而這兩位剛好也有話題。

    就算不談孟靄此時在江南的夸張行徑，女方是向來自律自持、以情專聞名的關(guān)大學(xué)士，這點也足以養(yǎng)活前街后巷不少嘴碎的說書人。

    而且也不是她想忽略就行的。關(guān)以桑主持的變法得罪了不少顯貴，然而她本人品行無可指摘，背后又有皇帝撐腰。想光明正大地挑她的毛病，只有「沉溺聲色、以侍凌君」之類的罪名。

    總而言之——

    你關(guān)以桑既是正統(tǒng)儒士，總是以祖宗的訓(xùn)誡整頓官場亂象。那其他人身上無關(guān)緊要的風(fēng)月丑聞，在你身上便是能直接斷送前程的大事。

    /

    當(dāng)然關(guān)以桑并沒有因此責(zé)備林行昭。

    或者說，她出身卑微，向來只有一位夫君，對世族男子間爭奪寵愛的方式并不了解。平凡人家夫妻同心，只因貧困同命相連。她不懂，一旦身居高位，成人上人，無論什么東西都可用作感情的籌碼。

    「也不是沒有先例，」林行昭說，「總歸不是什么大事，在外人面前做個樣子就可以了?！?/br>
    關(guān)以桑枕在林行昭的肩上，習(xí)慣性地依賴賢惠的郎君，依然保持著身體的親密，仿佛從未有過分離。

    「要做成什么樣呢？」她問。

    林行昭沒有直接回答，「知寒覺得呢？」

    被問到的官娘沉默了許久，林行昭甚至以為她已經(jīng)睡著了——她一向是到點就要休息的。

    「這種事情還是你見得多?！龟P(guān)以桑稍微松了松他的懷抱，「若我這次還是全權(quán)交于你，行昭決定如何做呢？」

    「我過門時，夫人只是新科探花娘子。如今夫人已是朝中一品大員，另娶一位側(cè)室，排場比頭婚大才是應(yīng)該的，夫人認下便是了?！?/br>
    關(guān)以桑問，「另娶？」

    「士子雖非賤籍，但……」他不確定關(guān)以桑的態(tài)度，于是省下一部分沒說，「抬進門的要是一位出身清白的士人少爺，自然不會再有其他的非議了。」

    他見關(guān)以桑沒有反駁，便鼓起勇氣，繼續(xù)說了下去，「我jiejie家有位表弟，秀才娘子難產(chǎn)走得早，只留了兩個兒子……哥哥是方仲園大人的填房，弟弟今年十七，品貌才學(xué)都是翹楚，任誰都不會有異議?！?/br>
    好出身的少爺只愿意做正室，但母親難產(chǎn)是極其不祥，受人歧視，多數(shù)還是給已有子息的女娘做續(xù)弦或側(cè)室。這個人選巧得不可思議，林行昭剛知道時，還暗自感嘆自己的運氣真好。

    「若是知寒有意，我就找個由頭請他來府上一趟——」

    「——那梅知呢？」

    關(guān)以桑問。

    「知寒舍不得他，另外買個宅子做外室養(yǎng)就是了?！沽中姓颜f，「眼下要緊的，還是把那些折子壓回去——陳大人的定禮已經(jīng)晚了半月，夫人還是要為止機做好打算?！?/br>
    他感到懷中的關(guān)以桑重重地嘆了口氣，剛想摟她更近，卻被她掙脫了懷抱。

    婚姻嫁娶是男子人生一等大事，做母親的軟肋便是孩子，兒子定親，她自己的事情總可以往后放一放的……總可以最后不在意的。

    這樣才不白費他給親家的那些巨額打點。

    /

    關(guān)以桑并不介意有關(guān)梅知的傳言，然而原本納側(cè)的事情，確實是因此耽誤了。

    她還未向梅家長輩下聘，自己卻先收到了未來親家的訂婚禮。

    止機的新母是新任戶部尚書的陳宣舟。陳家長女慧群剛滿十八，是國子監(jiān)生中的魁首，誰見了都要夸贊前途無量。這門親事無論誰看都是金玉良緣，也只有梅知對此頗有異議。

    「可是止機過了中秋才不過十一，妻主要比他年長七歲?！?/br>
    這話本沒有什么，可是說話的人是梅知，關(guān)以桑就有些哭笑不得。

    「梅公子，」她抿了口茶，「你不過比陳小姐大兩三歲，卻跟了人家的川母。」

    「這……」梅知一時語塞。

    關(guān)以桑伸了個懶腰，示意梅知到她身邊來。

    最近政務(wù)繁忙，她本來很少在家，其中大部分時間還要花在林行昭身上，與他商量兒子的婚事。與梅知見面的次數(shù)屈指可數(shù)，到今日難得有空，肯定要補回之前不得已的忽略。

    「讀書的官娘考取功名前少有生育，孩子的生父又要二十出頭，差七歲正好算合適?！龟P(guān)以桑向他解釋道，「若是與妻主同歲，女方仕途有些波折，便把男子耗到了三十歲。小姐肯定想再娶左郎君，生下的孩子也不一定歸正夫養(yǎng)，萬一妻主遭遇不測，那……我又怎么舍得讓止機吃這樣的苦?！?/br>
    梅知似懂非懂地點頭，心里并不服氣。

    他的目光偶然瞥見了林行昭的生辰禮物，立馬給自己找到了好理由：「止機給人做正郎君，怎么和我一樣？林郎主不過比您小一歲?！?/br>
    「這倒不是我夸口，可是成親那時，人人都斷定我廿六便能中進士?！?/br>
    「真的？」

    「嗯，」關(guān)以桑點頭，「真的?！?/br>
    但梅知還在想著止機和長他七歲的陳小姐，「夫人位極人臣，養(yǎng)個老兒子怕什么?！?/br>
    關(guān)以桑不可置否，「止機漂亮又溫柔，讓他一輩子躲在深閨，似乎也是不公平的事?！?/br>
    這個理由說服了梅知，他有些懊惱，或許還是因為舍不得自己的愛徒繼子。

    「少爺?shù)幕槭庐?dāng)然要講究門當(dāng)戶對。一是對方配不配，二是世上容不容，還要考慮后續(xù)的好處……成親也跟談生意似的，真正該做的全是賠本的買賣。」

    這話已經(jīng)不是在評論止機的婚事了。

    關(guān)以桑明白他的怨氣，安慰道：「我是桑農(nóng)的女兒，你是秀才的兒子，確實是我高攀了?！?/br>
    「說什么呀！」

    關(guān)以桑把他摟得更緊些，「我說，常人困于世俗而不知真情，婚姻大事皆是奪利的手段，總會有些身不由己的事情?！?/br>
    「夫人在找借口嗎？」梅知立刻問。

    「是，也不是?！龟P(guān)以桑承認，「平常人總是身不由己，然而不是我驕傲自滿……本官卻也不是平常人?！?/br>
    /

    關(guān)以桑唯一的妥協(xié)只有推遲婚事，暫時沒法給梅知名分，然而梅知并未遷至別處。

    在內(nèi)宅見面，總覺得是在林行昭眼底偷情私會，怎樣都不得自在。梅知于是總往他管不到的地方跑，甚至偶爾還住在關(guān)以桑書房的廂房，陪她一同熬夜，在案邊代替婢女伺候筆墨。

    反倒有了從前一樣的輕松。

    說來奇怪，梅知對關(guān)以桑的仰慕，早在林行昭離府以前就開始了。如今不過是恢復(fù)到了最開始的狀態(tài)，卻怎么也覺得不對勁——

    「照水有心事嗎？」

    被問到的梅知下意識要反駁，但是炸了兩下眼睛，又稍微鄭重些地點了點頭。

    在床上談?wù)驴偸怯行┢婀?，尤其是剛剛翻云覆雨，周身赤裸，還在微微喘著粗氣的時候。

    他拉過席子，蓋住自己的腰腹。如今他已嘗過了此事的滋味，和剛開葷時不同，已經(jīng)懂得了如何收放，再不至于把自己搞得倒頭就睡。

    「再怎么說，」梅知低頭，輕嗅關(guān)以桑散落的長發(fā)，「您也得等我回內(nèi)宅去啊。」

    「忙到太晚，我總是在書房湊合的。」

    梅知嗯了一聲，依然有些埋怨。

    晚風(fēng)寒冷，從窗戶的縫隙里鉆入，讓梅知打了個寒戰(zhàn)。他伸手拉來關(guān)以桑邊上的涼被，蓋住自己的身體，然而不小心扯下了枕邊人身上的毯子——

    「誒！」

    幾乎是下意識地，關(guān)以桑迅速按住了梅知的手。

    從第一次起，她就害怕在梅知面前暴露自己的身體。寧愿衣冠不整，損壞幾件常穿的衣服，也不想與他真正赤誠相見。除非夜晚不見五指，不然絕不肯讓梅知為自己褪去衣物。

    即使如此，也要時刻用輕柔的毯子將自己緊密包裹。

    /

    關(guān)以桑還沒忘記自己二十多歲時的身體。

    那時她還是林汶寄予厚望的學(xué)生，十指不沾陽春水，有瑩潤的身材，還有白皙的皮膚。小時候在鄉(xiāng)紳家長大，要幫襯家里干活，給成年的她留有高挑的身材，還有均勻的肌rou。

    宛如一張熟宣，等待歲月的書寫。

    常年案牘勞形改變了她身體的形狀，小腹與大腿的贅rou就是她敬業(yè)的證明。當(dāng)年入獄時的艱苦讓她的膝蓋有些變形，不小心對獄卒說了得罪的話，又留下了背上一道至今未消去的傷疤。

    當(dāng)然還有她的孩子們。

    對于她這個位置的貴女，四個的數(shù)量確實是有些多了。尤其是親妹也有兩個女兒的情況下，大多數(shù)官娘都愿少受一份罪。

    她成為母親的代價，便是從她的身體當(dāng)中奉獻一些出來，為她的孩子們創(chuàng)造血rou之軀。

    洗浴完畢，從浴盆出來到穿好衣物，她總是會在等身的銅鏡中打量不加掩飾的自己。若隱若現(xiàn)的紋路，稍顯暗沉的斑點，還有肌膚疲憊而導(dǎo)致的松動……

    梅知的身體不是這樣的。

    年輕的、二十來歲的身體沒有被時間刻下的記號，自然生長的挺拔沒有一絲瑕疵，就連小腹處暗紅色的胎記也是別有風(fēng)情的裝點。

    即使是在熄滅燈火的晚上，被褥中眼不能見地相擁，她還是能感覺到所謂「一塵不染」的好處。腰是腰，腿是腿，胸是胸，細膩的肌膚下是熱血滿腔的有力心臟，撲通撲通，只為此刻的關(guān)以桑全力以赴地跳動。

    當(dāng)梅知俯身親吻自己的傷口，親吻年長時自然生出的特征，關(guān)以桑能感到他心中的虔誠與真摯。于是關(guān)以桑便有了這樣的感覺——

    她一廂情愿地以為他們心意相通，甚至能嘴硬否認他們地位懸殊。然而拋去紅塵滾滾的一切障眼魔法，以最真實的彼此赤誠相見，他們之間確實隔著鴻溝一條。

    于是她閉上眼，側(cè)身躲過了梅知熱情洋溢的擁抱。

    /

    當(dāng)初林汶相中關(guān)以桑做兒媳，便是希望她有朝一日功成名就，反過來還能反哺九龍?zhí)?。身為九龍林嫡子的林行昭，對妻主有輔佐的義務(wù)，對母家也有幫襯的義務(wù)。

    不過，這設(shè)想一開始只為了錦上添花，如今皇帝重振朝綱，林汶失勢，當(dāng)初舍不得送出去的嫡子變成了雪中送炭的人。

    林汶堂姐的女兒被收作林府嫡系，這位林小姐也需要擺脫家族的束縛，在嫡嫂處做門生以求她的扶持。

    關(guān)以桑名義上沒有其他夫郎，林行昭又是血脈相連的繼兄，這位林小姐自然也不是外女。比起關(guān)以桑其他的學(xué)生，她天然與關(guān)府親近，故而時常到內(nèi)宅去……有時也會幫著林行昭敦促關(guān)府孩子們的功課。

    于是和梅知也打過幾次交道。

    梅知當(dāng)時微微愣神，便是注意到了林煴送給關(guān)以桑的那座屏風(fēng)。

    /

    林府的顯赫，始于功勛卓越的敏國妃林凇。不過爵位只能世襲三代，而后便要看女兒自己的本事——別的本事不說，挑繼承人的眼光是真的不錯。

    林汶雖是敏國妃的族孫女，然而又是母親未婚時的私生女，本不在家主的候選一列。然而她天資聰穎，幼年時便從眾姊妹中脫穎而出，于是破例繼承了敏妃府。

    至于林汶的繼承人，原本選定的是自己的親女兒。林煐才華橫溢，可惜十分倒霉，因親部犯錯被牽連，外放做官的路上因病青年早逝。

    這才讓林汶醒悟，寄厚望于家中最年輕的女兒，期望她能不靠世族，同關(guān)以桑一樣，靠自己在宦海立穩(wěn)足跟。

    設(shè)想極好，但也只是設(shè)想。

    林煴出生時，林汶已經(jīng)是朝中貴臣，敏妃府重回昔日榮光，一時間風(fēng)光無量。她母親是林汶繼母的長女，故而一直認為自己才是敏妃府的主人，經(jīng)營家產(chǎn)不算用心，但劃給自家的金銀總是不手軟的。

    這位年輕的女娘，自認是京城望族女媛，敏妃府未來的家主，行事奢侈目無下塵……

    確實和關(guān)以桑是兩類人。

    /

    林煴并非頑劣貴女，甚至不算個紈绔千金，只是自視高貴，對所有人都是一派高高在上的謙遜和雅。耳濡目染下，她從未體貼過普通人的想法，自然而然地用身份劃定了每個人的等次，自負地用她那一套來對付人。

    譬如關(guān)以桑是一品大員，又是她的老師，于是縱使政見不合，也愿意在她面前做小伏低，表現(xiàn)出十分的勤奮與好學(xué)。

    譬如林行昭是自己的嫡兄，自己對他表示該有的尊重，而后便要用盡這層身份的好處，撒嬌討好，在他手里索要自己想要的東西。

    「東西」。

    山珍是「東西」，金銀是「東西」，人脈是「東西」，依附于主家生存的、靠色相賣弄才藝的士子，自然也是「東西」。

    /

    梅知在關(guān)以桑歸家前就走了，到最后也能留下信件。

    像是在嘲諷一樣，他和林行昭請示出門時，用的借口也還是林煴，「表小姐今晚請我出去一趟?！?/br>
    林行昭被他嚇得花容失色，動員了自己所有的關(guān)系去尋。然而他又不清楚梅知義父留下的門路，直到關(guān)以桑進門前都毫無頭緒。

    「別找了?！龟P(guān)以桑說。

    林行昭面容煞白，「夫人！」

    書桌上仔細地擺著一幅畫卷，關(guān)以桑沉默地拆開，確實是那副松鶴圖。

    「他回孟靄身邊去了?！龟P(guān)以桑說，「他本來就有這個打算，最終去意已決，你不必再費心了?！?/br>
    林行昭想解釋，卻最終沒有說什么話。

    他不開口，關(guān)以桑自然不知道事情原委。她直到這與梅知的「心事」相關(guān)，但是也不太清楚到底是何事。她太忙了，以至于等梅知走后，她才從新制的衣衫里得知了他當(dāng)時的消瘦。

    說來可笑，最后還是林煴把這件事親口和她講的：「要我說陳月嬡還是一股子蠻人作風(fēng)，流里流氣，專好調(diào)戲人取樂，低俗得很?！?/br>
    不過她并不覺得梅知陪酒有何不對，只是覺得朋友逼得太緊，梅知本人不肯迎合，反而十分掃興。

    「我和月嬡說過了，梅知是關(guān)大人家養(yǎng)的士子，她應(yīng)該也聽過之前那件荒謬可笑的傳聞……按理說不該如此無禮?！沽譄钡谋砬檩p松，眼神里卻無比嫌棄，「要不是我及時勸住了，那性子烈的小郎君，怕是要直接在她面前吊死。」

    關(guān)以桑放下茶杯，「哦？」

    「要玩樂也得尋個宦兒，哪個人是真的想輕慢他呢？」林煴伸了個懶腰，「確實漂亮，但是先生也確實把他寵壞了。」

    合著還是來告狀的。

    「那是我的錯了?！龟P(guān)以桑接話。

    林煴沒聽出她語氣的變化，「還是哥哥的疏忽，事前也不告訴我一聲。」

    「行昭知道這件事嗎？」

    「自然?！沽譄被卮?，「我怕那士子打扮得

    太素，還請哥哥親自挑了一套像樣的頭面?！?/br>
    /

    關(guān)以桑偶爾也想，如果自己的態(tài)度再強硬一些，如果當(dāng)時及時發(fā)覺了林煴的心思，她和梅知的結(jié)局會不會不一樣？

    又或者……

    如果她早一點發(fā)現(xiàn)，也沒有隱瞞，不想著給他驚喜，而是第一時間就告訴了梅知，他還會不會走呢？

    應(yīng)該也是會的。

    梅知心里就是這么認為的：在他還未動情以前，林行昭提點過他第一次。在關(guān)以桑要娶她的時候，滿朝文武警告過他第二次。然后是在那場惡意的玩笑上，林煴親自示范了第三次。

    他無法體面地留下，好歹能體面地離開。

    關(guān)以桑只是十分難過地熬了一晚上，二十年來第一次落下眼淚——不過也還是沒錯過次日的早朝。

    /

    梅知走后，關(guān)于桑并沒有搬回主院，而是繼續(xù)在惜陰軒住著。

    她不善言辭，更討厭爭執(zhí)，并沒有林行昭吵架，兩人只是陷入了一種沼澤似的冷戰(zhàn)。林行昭從林煴那里得知了經(jīng)過，心里有愧，不敢主動尋她，只盼著妻主能稍微放下，對他回心轉(zhuǎn)意。

    然而他低估了關(guān)以桑的恒心。

    日子一天天過去，她一點也沒有「破鏡重圓」的打算，依然照舊在惜陰軒和書房來回，除去在孩子們面前緩和一些，其他時候都當(dāng)他不存在。

    他放心不下，也在賭關(guān)以桑不愿拋棄兩人結(jié)發(fā)夫妻的情誼，決定「以死謝罪」，取得關(guān)以桑的原諒。

    或許是個好主意。

    自己不通醫(yī)術(shù)，又愿意做得真一些，最后的事態(tài)稍微有些失控。好在關(guān)以桑懂一些急救的方術(shù)，府里正正好有位太醫(yī)院的老大夫，他總算是撿回了一條命。

    昏迷三天之后，他兌現(xiàn)了自己的賭資：關(guān)以桑日夜守在他床邊，眼底恢復(fù)了從前的柔情。

    「行昭怎么這樣傻?！?/br>
    林行昭撫摸著關(guān)以桑的臉頰，「夫人恨我，昭郎又有何留戀？」

    「我哪里恨過你?！?/br>
    「昭郎自私，已經(jīng)鑄成大錯，」他的食指劃過關(guān)以桑緊皺的眉頭，「請知寒罰我?！?/br>
    關(guān)于桑只是握住了他的手掌，「你和他不一樣……你可是林汶的親生兒子，我要是罰你，你母親又要怎么罰我呢？」

    「自是嫁入關(guān)府，一切便都由知寒做主。」

    「然而你畢竟姓林。」

    關(guān)以桑微微坐正，躲開了林行昭的親近，把半張臉埋在了陰影當(dāng)中。

    「結(jié)婚真是自找苦吃，兩樣人要配成一對，同心人要嫁去幾家?！顾f，「昭昭，你是我孩子的父親，那時我確實真心認你是關(guān)家人?！?/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