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因回過神來，撇開視線，穩(wěn)下聲音吩咐道：“叫人提水去湢室?！?/br>
    玉藻立馬應(yīng)了聲，而后跑過廊下，去了燒水那邊。

    寶因復(fù)又瞧向男子，只見他已收拾妥當(dāng)，回到那副正人君子的做派，似乎前面的一切不過是場幻境。

    她小聲詢問：“爺好了？”

    林業(yè)綏起身，彎腰撿起那本書，拂去上頭被自己腳踩的灰塵，動作帶著天生矜貴，眸里有淡淡笑意，戲謔道：“幼福問的是什么？”

    寶因撿起地上的訶子，重新穿好，不免嗔怒道：“日后爺別再找我做這事就成，您愛找誰便去找誰?！?/br>
    林業(yè)綏合起書，書名為《坐忘論》，講的是如何得大道。

    他斜瞥一眼，不置可否地一笑。

    聞得女子所言，側(cè)目而視，緩下聲音道：“不會再有此事?！?/br>
    寶因不曾應(yīng)聲。

    ...

    林業(yè)綏從湢室出來，穿了件云鶴紋的圓領(lǐng)袍后，便出了微明院，只說在西角門等著她。

    寶因也用水擦了擦身子，然后由人侍奉穿衣。

    此次進(jìn)宮赴宴的女眷，皆是得過誥封的外命婦，穿得都是公服，屬小禮服，她自也不敢穿燕居服前去。

    仔細(xì)想過后，讓人拿來那身交衽襦裙。

    春娘也得了男子的吩咐，趕來林府為女子梳頭。

    梳好妝，寶因半刻不敢耽誤，往府外走去，只見一輛駕有三馬的車輿停在外邊道上。

    她微蹙眉，朝兩側(cè)看去。

    “大奶奶，大爺已在車內(nèi)了?！蓖偬嶂澈姓鰜?，連忙上前，還不忘解釋一番手里的東西，“這是大爺吩咐我去給大奶奶準(zhǔn)備的各類酸甜果子?！?/br>
    寶因掃了眼食盒，未說話，只頷了頷首，隨后提裙下階。

    玉藻也趕緊伸出手，在另一側(cè)扶著，直至女子踩著車凳入了車輿才收回手，隨后侍立在臺階下望著。

    ...

    一入車輿，寶因便見男子微敞腿端坐著，視線不受控制的往那兒瞥了瞥。

    林業(yè)綏輕笑一聲，不作只言片語。

    羞紅臉的寶因側(cè)過臉，坐下時(shí)，刻意往車壁過去了些。

    站在府門口的童官也趕緊跑到車駕以左，高舉著食盒，恭敬道：“大爺，都備好了。”

    林業(yè)綏抬手伸出車帷，接過沉甸甸的食盒后，十分漠然的說了句：“你剛多舌了?！?/br>
    僅隔著張帷布，一人居高，一人居低。

    男子輕飄飄的幾個(gè)字，落在耳畔，卻有泰山之勢，令人瞬時(shí)便喘不過氣。

    自知錯(cuò)了的童官趕緊低下頭，他知道綏大爺?shù)囊?guī)矩。

    主子要有所問，才能答。

    剛大奶奶不曾問過食盒的事，自己卻擅作主張的說了。

    他揣摩著男子的心思，叉手回道：“我會去領(lǐng)罰?！?/br>
    林業(yè)綏未應(yīng)，似從頭到尾便沒有為此動怒，將食盒放在身側(cè)后，開口吩咐馭夫駕車入宮。

    車輪滾動，細(xì)細(xì)的灰塵揚(yáng)起，童官閉眼，直至看到馬車出了長樂巷，才敢挪動腳步，回府受罰去了。

    玉藻則早已轉(zhuǎn)身回府。

    此次赴端陽宴，他們這些小廝侍女皆不能隨侍入宮，那是天家的地方，又豈是她們能進(jìn)去的。

    *

    蘭臺宮的五道宮門盡數(shù)開啟，各府的馬車皆從最近的宮門入內(nèi)，多是駕三馬或是駕兩馬的。

    內(nèi)里所坐的分別是三品官以上與四品官。

    林府的馬車在駛出長樂坊后，右轉(zhuǎn)徑行，由這條大街直抵望仙門，宮衛(wèi)核實(shí)過身份，再駕車將進(jìn)入蘭臺宮，停在闕門以外。

    馭夫下車，熟練的放好車凳。

    寶因見到了，起身要下去，手卻被人禁錮住，拉著她重新坐好。

    她不明所以的看向男子：“要遲了?！?/br>
    握著女子手腕的林業(yè)綏收起多余的情緒，面上帶了些肅然：“事情拖久了，便容易成心結(jié)?！?/br>
    隨后，冷聲朝外吩咐了句“走到三尺之外”。

    馭夫連忙快步走離車駕旁，立在闕外不遠(yuǎn)處，車內(nèi)的聲音再也聽不見。

    見旁側(cè)無人，林業(yè)綏舒嘆一聲，似要對其循循善誘：“打算一直不與我說話？”

    寶因小聲駁道：“我剛與爺說話了。”

    隨后，兩廂無言。

    女子再不開口。

    林業(yè)綏松開手，理了理袍擺，垂眸作內(nèi)疚的模樣：“可是嚇著你了？”

    瞧著男子，隱隱能看到幾分可憐委屈。

    寶因搖頭，出嫁前李傅母與她說過，男女那里也有美丑，若是不小心瞧見，不可做驚慌之色。

    眼前這人的，倒是與他人一樣好看。

    可只要想起在屋內(nèi)的事，她渾身都覺guntang，尤其是臉燒得最為厲害，聲音里也帶了絲難以察覺的羞澀：“只是尚未適應(yīng)?！?/br>
    林業(yè)綏不由笑道：“日后適應(yīng)便好了？”

    反應(yīng)過來自己是在被男子牽著走后，寶因眼里劃過一抹狡黠，故作無謂的坦然笑道：“或許是?！?/br>
    林業(yè)綏若有所思，頗為鄭重的點(diǎn)頭：“我記下了。”

    隨后輕聲道：“下車吧?！?/br>
    不等女子說話，他已彎腰出了車輿。

    寶因也無暇去想那話是何意思，跟著起身，挑起車帷，便見男子伸手來扶自己，她將手放入男子掌心，穩(wěn)穩(wěn)下了車。

    宮內(nèi)舍人也已來到這里，為各位貴人引路。

    寶因與林業(yè)綏隨著舍人走過甬道。

    因宴會開始前，皇帝要與臣工再議朝事，故在第二道闕門時(shí)，又有宮侍前來引女眷先去太液池。

    林業(yè)綏側(cè)身，似有話要說。

    寶因心中了然，先道：“爺不必?fù)?dān)憂我?！?/br>
    林業(yè)綏默然，扶正女子有些歪斜的玉簪，順勢將那縷遮擋住女子臉頰的發(fā)絲拂過耳后，溫聲開口：“我盡早來尋你?！?/br>
    寶因輕輕點(diǎn)頭，笑意晏晏。

    *

    端陽宴安排在了太液池蓬萊島邊的草地上，五色氈鋪蓋其上，四周彩幡飛揚(yáng)，艾草與菖蒲葉捆綁成束，高懸于各處。

    池邊，支起遮陽的帳子。

    帳內(nèi)，鋪設(shè)坐席與酒水糕點(diǎn)，供女眷賞花。

    宮侍將貴人引到其中一處帳內(nèi)后，便不再隨意走動，直至宴會結(jié)束，她都需一直侍奉在側(cè)。

    見貴人有熱意，立即解開腰扇的系帶，恭敬的遞過去。

    寶因也很快便適應(yīng)了生人的侍奉，立在假山旁，搖著扇，望向廣袤無邊的池面，打發(fā)起時(shí)間來。

    池面廣種水芙蓉，應(yīng)了詩中的蓮葉何田田。

    清波中有魚在閑游，即是魚戲蓮葉間。

    ...

    另一處帳內(nèi)，有個(gè)梳著雙環(huán)髻的女童直勾勾的盯著不遠(yuǎn)處，眼里充滿好奇探究，看了半響，也沒看出什么來，回頭問母親：“娘娘，那便是嫁給了五姐未婚夫婿的人嗎？”

    賢淑妃屈膝跪在錦席上，慢悠悠的倒了杯酪漿，聽見女兒的聲音，循著她右手所指的方向看過去。

    美人輕搖扇，滿池芙蓉為其作配。

    發(fā)髻上僅正插了一支白玉搔頭，簪了朵白黃層疊的芍藥，另一側(cè)也只間錯(cuò)的斜插兩支金釵。

    頸上戴了枚長命鎖。

    除此再無任何麗飾。

    身姿亦綽約，上穿紅底團(tuán)紋的交衽大袖儒，下著九破間色交窬裙，腰垂紅裙帶，足上那雙云頭履只露出高聳云頭在裙外，好似騰云的女神仙。

    女童不滿母親的沉默，連喊了好幾聲娘娘。

    賢淑妃回神，輕點(diǎn)頭：“正是?！?/br>
    這還是她第一次見到謝家的那個(gè)五姐，倒不愧是陳郡謝氏養(yǎng)出來的，絲毫不遜色于天家女兒。

    “那她生的孩子，要叫五姐做娘娘嗎？”女童以為代嫁便是代人嫁去，其余一切都還是原主的。

    有位年長的女官在賢淑妃身邊許久，頗有威望地位，人也是能拎清的，出聲解釋道：“五公主已登仙離去，俗世諸事不再束縛于她，往日的婚約在官家下旨賜婚時(shí)，便也作了廢，如今林廷尉的妻子是謝五娘，她生的孩子當(dāng)然是自個(gè)兒的，小公主萬不可亂說?！?/br>
    正在喝涼飲的賢淑妃忽頓住，嘴唇貼在盞沿好一會兒，才回過神，眼睛控制不住的盯著女子腹部，又想起今日去天臺觀替五姐打理身后法事時(shí)，所卜出來的卦，眼淚止不住的流下來。

    女官連忙遞過帕子為她拭淚。

    小公主見母親落淚，以為母親是不舍得那個(gè)女婿，故意逗樂的說道：“爹爹為何不讓我代五姐嫁去，這樣娘娘就不會傷心了?！?/br>
    侍奉在旁的女官均忍俊不禁起來，五公主李月死時(shí)，這位小公主才不過五歲，又要如何代嫁。

    賢淑妃訓(xùn)斥了幾句小女兒的童言無忌，隨后招來親近女官，耳語一番。

    ...

    只見賢淑妃身邊的袍服女官走過來，叉手與她見禮道：“賢淑妃請娘子過去說說話。”

    寶因手上搖扇的動作止住，聽得這話，心中雖困惑，面上仍是笑意，將腰扇遞給侍奉自己的宮侍后，隨女官同去。